汴西湖與天相接,湍湍而動。

船身破開一莖竹篙,在濤濤槳聲中緩緩前行。此番美景本該舉杯暢飲,誰想江府三郎君衣袖卷至肩膀,手中提著一隻濕淋淋的蟹籠,扼腕歎息。

仲春時節本不產蟹,江羨之非要作死,說除非天上掉餡餅,否則捉不到蟹便不回去了。一旁江晚寧蔫頭耷腦地坐在小凳,雙手撐著下巴想心事。

“小小姑娘家,整日就知道唉聲歎氣。”江羨之掃她一眼,“你和四郎置氣了?”

江晚寧下意識反駁:“怎會!”

兄妹之間小打小鬧也是尋常的,江羨之沒想到她反應這般激烈,倒是被嚇了一跳,問:“那是四郎生氣了?”

江晚寧沒搭腔。她也不知道。

四哥哥一下車後便不愛搭理人,她湊過去問了好幾聲,他就說自己坐久了車,身子不爽利,想要一個人靜靜。

江晚寧下意識朝著船尾的方向看了一眼。

俊美公子手持魚竿,沉聲靜氣地凝望著粼粼水麵。墨眉輕蹙,眼中的愁緒隨著水波一起一伏地**漾。這本是一副極美的畫卷,然而他身邊急得跳腳的小廝敗了這一分美感。

安白小聲地:“公子……”

江愁予淡淡掃了他一眼。

安白心頭一跳,害怕而又無可奈何地:“公子,您這又是何必……”

半晌得不到回應,安白無力地望望天。

他心裏歎氣,想著郎君實在是個小心眼,且疑心病很重的人啊。郎君哪裏是坐久了馬車身子不適,而是將姑娘的話來回地解讀,生生把自己逼出一身毛病。

郎君幼年師從陳淵,陳先生為人通透曠達,一眼便瞧清了溫潤公子的皮囊下藏著一具詭計多端的惡靈。陳先生見他有資質,有意將他往正道上引,隨著一輪輪歲月更替,郎君仿佛真的成了先生期待的人。然而安白知道,知道郎君他……

年輕公子望著湖麵,忽然鬱鬱開了口。

“我邀她上車,她這般爽快地拒絕了我,還說去時和三哥哥一起,回時和四哥哥一起……”江愁予指腹頓在魚竿上,漆目之中冷光乍現,“安白,她莫不是在辱我?”

安白的目光停在郎君的手上,看著郎君握住魚竿的右手因為用力而泛出猙獰的白色。他的背脊猛得竄上一陣涼意,仿佛再一次聽到了那晚夜鶯骨頭斷裂的喀嚓喀嚓聲。

安白心裏想的是,郎君常年身子不好,絕對和他疑神疑鬼脫不開關係。

他頓了頓,不敢惹郎君繼續犯病,道:“奴才瞧著姑娘是真心實意對待郎君的。隻是姑娘有六個兄弟,總有偏差的地方……”

江愁予漠然不理,也不知聽進去了沒。

船頭忽然傳來一聲欣喜的驚叫。

江晚寧呆呆地看著蟹籠:“螃蟹!”

江羨之得意地叉腰,團團水漬將他的衣袍打濕,遠遠看著他五花八門的衣色,活像是各類染料傾倒,混合在一起。

江晚寧繞著三哥哥嘰嘰喳喳地誇了好幾聲,拎著那隻小到可憐的螃蟹道:“三哥哥先繼續撈著,我去拿給四哥哥瞧瞧!”

甲板嘎吱嘎吱地叫喚起來。

江愁予眉宇間的陰鷙陡然一散,目光款款看向來人。他看起來,依舊是那個溫柔多情、光風霽月的公子。

江晚寧抱著竹簍坐下,給他看裏麵瘦小的螃蟹。她仿佛對這個兄長有著天然的親近,一有什麽新奇事兒,心裏麵總能念著他。

“蟹鉗尖銳,妹妹小心著些。”

江晚寧得意哼哼:“四哥哥在晚寧旁邊,這隻螃蟹怎麽會有機會傷到我呢。”

江晚寧忽而覺得四哥哥的心情好了點,便高興地拽住他的手說話:“現下正是產鱖魚的時候,螃蟹在秋末才好吃呢。等入了秋,晚寧再和四哥哥來,好不好?”

江愁予不應,反問道:“妹妹愛吃鱖魚?”

江晚寧掰著手指頭,有些饞了:“清蒸鱖魚、紅燒鱖魚、醬汁鱖魚、蒜蓉鱖魚……都很好吃!”

江愁予輕輕笑了一聲。

他收了魚竿,命安白去取香餌。

江晚寧這才發現,他收回來的骨魚鉤上幹幹淨淨。她驚奇問道:“四哥哥平常垂釣,竟不會在上頭放餌料的嗎?”

“不放。”

江晚寧好奇地垂下腦袋,認真端詳著銀光錚錚的勾子,又問:“四哥哥這般厲害,不放餌料,也能釣到魚嗎?”

她以為是他的勾子有妙用,靠在他的膝上看得仔細。月白色衣領下滑,露出一截瑩瑩如玉的後頸,以及女兒家身上的甜香。

“我垂釣,是為了靜心。”江愁予看了她一眼,衝著遠處的湖麵扔開鉤子,慢條斯理地補充道,“不過也說不準,會不會撞上幾條不吃餌的魚。”

江晚寧嫌棄皺鼻:“那一定是又呆又傻又笨的魚兒。”

江愁予深看她一眼:“願者上鉤。”

願意讓我釣的魚兒,自然會咬上鉤子。

——

湖麵無風,似一盤白鏡。

江晚寧打了個長長的嗬欠,懶洋洋地捉著四哥哥腰上的玉石玩兒。船頭之處,偶爾能聽見三哥哥因為撈不到螃蟹後,氣急敗壞的大叫聲。

江晚寧在四哥哥的肩上尋了個舒服位置,不知怎麽的就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他身上沉木氣味,讓她似倦鳥歸巢般安穩。

江晚寧做了一個夢。

夢裏有一隻毛色純黑的狸奴,用一雙幽綠的雙瞳直勾勾到盯著她。它甚至用蓬鬆柔軟的尾巴,輕撩她的掌心。江晚寧莫名地被這隻狸奴給蠱惑了,它走到哪,她便跟到了哪兒……當她想摸摸它時,它卻一下子炸了毛,嘴裏對她發出一聲恫嚇。

“哈!”

“江晚寧!”

狸奴的叫聲和三哥哥的融在了一起。

江晚寧怔怔睜開雙目,見到他略帶焦急的麵容。江羨之的手掌撫著她的額,嘴裏道:“方才我和愁予怎麽叫你都醒不來,可把我們急壞了。你身子不舒服罷,怎睡得這樣沉?”

“三哥哥……”江晚寧慢慢坐直身子,遊離在外的思緒終於回歸體內,然而在夢中被盯住的視線卻像是真的一般,讓她如芒在背。

江晚寧疑心自己近來是不是沾上了什麽邪祟,常常有一種被人在暗中窺視的感覺。她沒將此事放在心上,轉而念起三哥哥的螃蟹,問道:“三哥哥捕了多少?”

心思放在吃上,可見是沒什麽事的。

“你呀。”江羨之半氣半惱地戳了一下她的額。擰著濕答答的衣袍,一邊朝船艙裏走一邊道:“我去換身衣服,便可以吃蟹了。”

沒等江晚寧追問,他又自暴自棄地補充上一句:“妹妹不必再問了,我忙了大半個時辰隻捉了一隻蟹,咽不下這口氣,便讓崔密將醉仙樓現成的蟹全買了。”

他背影落魄,似乎真的被打擊到了。

江晚寧便不再追問,轉頭去看四哥哥。她方才就注意到了,在三哥哥同她說話的時,四哥哥就在一旁默不作聲地看著,眼神沉重到讓她無法忽視。

她下意識想到了夢境裏那雙幽綠的眼睛,目不轉睛的,摻雜著不可言明的貪婪。

然而當他們四目相接的時候,江晚寧便知道自己想錯了。

四哥哥眉間輕蹙,雙目裏藏著一層憂慮,盡管江晚寧又對著他說了無數遍身子無礙,他也輕輕“唔”了聲,但她依舊能察覺到,四哥哥的目光會時不時地掃過她一眼。

她的四哥哥,當真是個柔軟又細膩的人。

江晚寧幹脆轉移他的注意力,問道:“四哥哥可釣到魚了,釣了什麽魚呀?”

江愁予頷首:“釣上來一尾鱖魚,已著人去處理了。”

日光和煦,照在身上暖洋洋的。

安白一身筋骨被風吹得酥軟,覺得郎君聲如玉撞,聽起來是蠻高興的。安白為郎君的高興而高興,他一高興,話也就多了起來。

“姑娘沒見過那尾鱖魚,可肥了。”安白拿手比劃著大小,眉飛色舞地道,“我掂量了一下,足有四斤重呢!”

江晚寧不知四斤重有多少,但她是知道四哥哥有多厲害的。她拽住四哥哥的衣袖,眼睛水光瀲灩的,道:“四哥哥好厲害!晚寧會把那條魚吃完的,到時候四哥哥可不要和晚寧搶!”

她涉世未深,神態之間多是天真。若是遇到了好心腸的男子,倒是想好生護著她的一方幹淨。若是撞上個歪心思的……

江愁予知道她說了親事,似乎是中書令家的二公子。不過二公子的德行好壞與他沒有半點幹係,他拿這個妹妹是用來解悶的,不至於為了她花力氣去知那個人的根底。

他笑了笑:“我不同妹妹搶。”

二人攜手往船艙走去。

日頭漸大了起來,江愁予從安白手裏接了遮陽傘,罩在二人上方。見她神色恍惚,纖濃長睫一眨不眨,輕問了聲:“妹妹想什麽呢。”

江晚寧回了神,連忙搖搖頭。

她不好意思和四哥哥說,她由夢裏凶巴巴的狸奴想到了他。夢裏的狸奴眼睛陰惻惻的,她一點兒也不喜歡,如果四哥哥是隻狸奴的話,應當會是毛色雪白,乖順的給她摸毛。

江晚寧心癢起來,伸手悄悄地摸了摸男子高束的青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