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宮的重簷翹角在暈紅的宮燈下破碎著閃光, 白麵兒的內侍一路裹著腥濕的春寒小跑進了金碧輝煌的翠微殿。他輕輕地嘎著粗氣,顧不上被雨水淋濕的衣物,一入寢殿便衝著榻上的女郎、聖上偏寵的江婕妤、原先楚國公的二女兒直直地跪了下去。

“奴才有辱使命, 未能辦成主子吩咐下的事兒。”

著眼看去, 隻見寢殿內玉璧熠亮,層層疊疊似波浪起伏晃漾, 其上注入的引泉砸落地麵朵朵生蓮。因著氣候轉寒的原因,江新月膝上蓋著溫暖毛氈毯,她本正懶懶散散地撚著葡萄玩兒,聞言一下子麵色難看地坐起。

被順手推開的銀盤玉器叮當碰撞, 與宮邸外急遽的風勢響在一起。

“怎麽回事?”

“奴才也不知道是怎的一回事……適才奴才吩咐下去的人回來述命, 稱江女郎在卷入人流後,另有一批不知名姓的黑衣人將女郎劫走。”內侍偷偷覷她一眼,“當時中丞府上上的人已與那群人交手, 咱們的人便不好再露麵,無奈隻先能撤回了。”

燭光盈躍中, 江新月麵容難掩焦躁。

“主子打算怎麽做?”內侍埋下臉, “咱們幫襯著江女郎離開京畿已冒著極大風險, 若要將她從那幫人手上找回來恐怕是件難事。再者是聖上那邊……此事一旦被聖上知道, 恐怕……”

“此事被朕知道, 恐怕會如何?”

風起綃動, 聖上沉著臉闊步進殿。

內侍早已經腿軟, 噗通一聲跪倒在地。

眼前這位一登基便以仁善著稱的君王頭一回在人前寒了神色。身高的優勢讓他俯睥著榻上怔住的女人, 徹底與那個優柔寡斷的人割裂開:“朕對你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眼,也縱你爬到朕的頭上, 並不意味著你能對朕的心腹動手。”

他與去疾有十多年交情, 再清楚不過他的秉性。他大概也知道他和他家裏那位說來說去說不清楚的事兒, 平日多少官員借著此事到他麵前彈劾他都沒怎麽管,不想江新月膽大到了沒邊兒,竟私底下打算把他那塊心頭肉送出京畿。

不過好歹事情還沒成。

“去疾之於朕,有如手足,而你不過是罪臣之女,仗著朕的抬舉有了如今的身份地位。凡事還是要先掂量掂量自己的身份,看看自己是什麽人。”聖上看著她蒼白的麵龐,心上閃過一絲微妙的痛意,“你做的事情朕會告知於他,今後不準再犯。罰你三月內不得出翠微殿,思過反省。無朕赦免,不得有人探望。”

言罷,甩袖離去。

一直垂著臉的江新月這才抬起臉,反觀她臉色,哪有丁點蒼白難堪的樣子。

她重新窩回榻上,沒心沒肺地往口中塞了顆葡萄。

聖上罰她禁足也好,臨幸他身邊的鶯鶯燕燕也好,隻要別短缺了她宮裏的吃食就行,反正她當初勾他看上的又不是他這個人,而是前呼後擁富貴潑天的日子罷了。

悠閑之餘,又重新掛念起江晚寧來。

聖上眼皮子底下她不好再做些什麽,也不知道她現在如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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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雨入船,瘋狂地摧搗著破敗的船身。

甲板上彌漫著一股經年許久的酸腐和魚腥臭,和桅杆上酗酒後留下的嘔物的氣味混合在一起刺激著鼻腔。身著黑衣的一襲人終於擺脫了窮追不舍的侍衛,放下手中的女郎,吭哧吭哧地喘息。

江晚寧幾乎是被連拖帶拽地丟進船身。

她一路上掙紮不斷,這幫人怕她的動靜會引來府上侍衛,不得已之下隻能用黑布封了她的口目、又用粗麻粗粗縛住她的四肢。這會兒才顧及到上麵的吩咐,忙過來為她解開束縛。

江晚寧的視野逐漸清澄,她將周遭的環境粗粗環視一圈,又見數個五大三粗的黑衣男子俯視自己,警惕又無措地將身子往角落裏縮了縮。

她被嚇得哭不出來,纖細的脊背顫抖地抵在船身。

腦海中隻剩下一片蒼白,羸弱的蒼白。

“你們、你們是誰?”

“你們……知不知道我是誰?”

她意識到這些人並非是江新月所安排,而麵對著黑衣人猶豫逼近的身軀,她下意識地借著當朝肱骨之臣夫人的身份作威脅。

“你、你們將我綁過來是為了什麽,是要錢財還是別的什麽?”她粉白指尖深扣在船麵,無意中浸上與她格格不入的汙漬,“你們可知道我是什麽身份,若是害、害了我,我敢篤定你們的下場好不到哪裏去……如果……如果、現在放了我,權當什麽都沒有發生……”

她聲音微弱、氣虛,威脅的話到了嘴邊沒有半分重量,反倒逗得歹徒笑出聲。

其中一個人黑衣人拿下麵罩,衝著她咧嘴笑了一下。

不是被江晚寧曲解的惡意的笑,反而是異常憨厚友好。

她呆滯的功夫裏,船尾傳來靴履踩地聲。

甲板潮腐且多年未經修葺,窸窸窣窣的聲響從那個人的腳下同頻遞至江晚寧的這邊。她看著對方拐著微跛的右肢走過來,衣物上略有斑駁髒汙,麵容上隱約帶著幾分笑意。

他朝她伸出手:“晚寧。”

江晚寧輕聲道謝,卻自己撐著站了起來。

“那日一別後,我便一直留在了京畿,伺機將你從那個人身邊帶出來。我派出的眼線得知了你和江新月的安排,便先她一步地將你帶了過來。”杜從南佯裝若無其事地收回手,在她疑慮的目光中解釋道,“江新月受寵實則勢微,她派出的人是無力對付江愁予的。上一回我能死裏逃生全仗於你,這一回我也想幫你。”

江晚寧默默垂下眼簾,一時沒有吭聲。

她其實對杜從南的衝動之舉有些不虞。

聖上的緝殺令還在舉國上下施行,他卻稱為了她留在了危險重重的京畿,她在無知無覺地情況下又承了他的恩情,她孑然一身,已沒有什麽可以報償他的了。再者是她想拋卻在京畿的一切,在偏僻的小地方過上隱姓埋名的日子,杜從南的存在卻又將她和過去的東西連接起來。

她頓了頓,想開口拒絕:“我……”

“你是想去蘇州罷?”杜從南突然打斷道。

“江新月派出來的人手都已經回去了,這會兒你要是想去找他們恐怕也來不及。”他語氣誠摯,“晚寧,你一個姑娘家出門在外既無財物傍身又無人隨身保護,一個人怎麽去蘇州?你就讓我將你送到蘇州罷,嗯?”

他小心補充一句:“送你到了蘇州,我馬上就走。”

江新月派過來的人最終沒有和她碰麵,那些原本說好的銀錢、輿圖和船票最終都沒有落到她的手上。她容貌在人群中惹眼,若是像方才那樣被擄走了,就不會像杜從南的手下一樣好說話。

仔細想想,她好像連選擇的餘地都沒有。

江晚寧闔下纖長眼睫,輕輕點了點頭。

雨愈下愈大,駭風驟然刮過,在暗沉的天幕切開一道平整的創口。太保府外的一行人一行馬早已渾身濕漉,安白從哧哧粗喘的馬背上下來,腿肚子發抖地被府上小廝領進府裏。

彼時宴會上暖意融融,筵席上的成年男人們手摟嬌娘美妻呷戲取樂,年齡尚小的則被推出來吟詩作對。藍田玉地將眾人酣飲大醉的影子相互斜織,安白進屋的一打眼裏就瞧見了伶仃獨坐的郎君,格格不入的郎君。

他垂睫坐著,眉骨間有種被聒噪聲刺痛的鬱煩。

安白塌著雙肩,額上滲汗地走了過去。

“……郎、郎君。”

安白蠕動嘴唇,細弱的聲音混淆在鼎沸人聲當中。

“夫人她……好像不見了。”

話畢的同時,黢黑天穹上瞬間破開一道雪白光亮,如騰龍甩尾,將玉質地麵耀熠得鋥光瓦亮。兩道被雨水淋濕的身影陸續又走到江愁予的身後,其中一人是脊傷未全的蘇朔,另一人則是聖上身邊的大紅人孟公公。

二人走上近前,將手中之物擱置在案上。

一封是聖上親書的信封,上麵陳情了江新月的派出去的人尚未來得及帶走江晚寧,劫走她的人實際上另有其人;另外一封是沙婆婆離開前特意留給蘇朔的、被風無意刮到縫隙中的信,上麵寫著出於她個人的原因,她其實未在江晚寧的身上施下幻術。

蘇朔還有話要稟,猶豫道:“郎君……”

一言不發的年輕郎君驀地側首瞥眼,黑瘮雙目中掠過的駭怖落在了對方臉上。

蘇朔艱澀地吞咽口涎,道:“屬下來時碰巧撞見正在城中搜捕的府中侍衛。他們找到了一個可疑逃犯,且對此人出手招式頗有印象,懷疑劫走夫人的人與之前的為同一批人。此人口中毒藥已被取消,如今正在審問了,什麽都還沒招。”

蘇朔垂落的視線,從郎君麵容低覆的陰霾裏默默移至他猙獰嶙峋的骨節之上。

棕紅色的酒漿淙淙倒入杯盞,飛濺的酒液慢慢侵吞脆弱的紙張。那個原本淡笑說家妻不準的郎君、滴酒不沾的郎君卻在眾人驚愕的目光中飲下一盞瓊液。

醇烈的酒釀,使得他在渾身作冷的戰栗中奇異地鎮定下來。

他伸指拭去唇上靡麗液漬。

“到現在了什麽都沒審出來?”

“我親自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