縱使到了白日, 天穹之上依舊盤踞著鉛塊一般的灰白卷雲,萬籟皆湮沒在狂風暴雨後的罹難中,疾風掠過, 草木喑喑。一輛裝飾繁貴富麗的馬車穩當地停在貴人下榻的驛站邊, 知州劉朔一路小趕著過來掀簾,點頭哈腰地將抱著女郎的郎君送進門。

這是一座典型的蘇式建築的驛站, 樓廊汀岸,投甓招瓊。房間裏的獸金炭火溢出暖融融的氣息,四麵綴以藍田暖玉,地鋪色澤柔和的繡花毛氈, 精致的鑲玉牙**淩亂地擺著些文牘書冊, 彰顯這件屋子的主人在這裏住過一段日子。

前不久就吩咐下去的婢女已經在屋中候著江晚寧了,她們手上的青漆盤裏托著潔淨的衣物與洗漱的盥具。頂著上頭郎君那種寒氣逼人的視線,一眾侍女都兢兢戰戰地為江晚寧褪衣除襪, 等到要為她沐浴的時候,抬起頭時竟發覺江愁予早離開了。

等他再一次過來時, 適逢江晚寧一帖治療傷寒的湯藥灌下肚。

驛站的侍女不如家裏的細致, 伺候完她便退下了, 她竟不知什麽時候從牙**滾到了毛絨絨地上。疲倦微微泛粉的眼皮子半闔著, 像棲落在枝椏上胡蝶的鱗翅, 間或呆滯地眨。看得出她意識在清醒與迷糊的邊界遊離, 江愁予走到了她麵前都不及反應。

趁著她被下人伺候的功夫裏, 他亦出去簡單梳洗了。

姿容既好, 神情亦佳,眉目如畫, 灼灼有光, 類昔日公子。

正當江晚寧怔忡之際, 忽而見他俯身,冰涼指尖輕輕一觸她的臉頰。

半晌後他幽幽地笑了一聲,起身慢條斯理地在太師椅上坐下,道:“把人帶進來罷。”

外間的門應聲而開,隔著一道薄薄蟬紗圍屏,江晚寧依稀辨認出走進外間的人是他身邊的蘇朔。蘇朔手中提著條粗麻大繩,仔細看了看,上頭栓著的竟是知州養的那頭惡犬,此刻它的前爪不斷地往後刨,喉嚨裏冒出一連串如咒罵一般的嘶吠。

江晚寧搖晃著支起身子站起,不由得朝他看了一眼。

江愁予目光與她撞上,沉寂無波的眼中隱約掠過興奮之色。

她竭力壓製住心頭竄騰的惶惶不安,垂目看去,渾身上下皆在這一刹冷了下來。

外麵緊接著被帶入的人竟是杜從南,他口被膠布封住,手腕腳腕上帶著沉重的枷鎖,尖銳利器上黏著一層血痂,隱約露出他腿上的白骨。仿佛是有所感知一般,杜從南入屋後一眼都不曾掃過身邊的惡犬,反而是直栽栽地往圍屏後盯著。

江愁予亦有所發覺,譏笑似得扯下唇,朝江晚寧攤開手。

“過來。”

江晚寧麵容蒼白地看著他,纖細身影凝然不動。

“過來。”

她好似才在這一刻聽懂他的話似的,白皙赤足在絨毯上蹭蹭,躊躇地朝著他小步邁。她向來是個康健的小女郎,十六年裏不曾鬧過重病,這場來勢洶洶的溫病卻一下子掏空了她的身子,又像是怕他,在距離他三步之內一下子丟了力氣,要軟趴趴往地上倒。

江愁予及時拽住她的手腕,力氣稍微大了些,她的上半身順勢栽進他懷裏。

吃力的呼吸、遲鈍的胸腔裏一下子滿滿當當是他的氣味,和從前一樣的氣味。江晚寧突然之間不知哪裏來的力氣,撐開他的胸膛,暈暈乎乎地站起來。

他看著她對他一副棄如敝履的模樣,似笑非笑地扯了扯唇。

“坐上來。”

周圍沒有別的椅凳,隻有他的一雙腿。

江晚寧臉頰猛得漲紅,心中生出羞恥。

驛站場合特殊,裏麵所有的房間裏埋藏著數個機關不說,便是連這圍屏都別具匠心。她方才沐浴時聽婢女們提起過,這麵圍屏從外往裏看其實並不十分清晰,反倒是從裏往外看一覽無餘。彼時杜二郎還在往裏眺望,看得見看不見另當別論,她總不能當著旁人的麵作出不知羞的事。

他約莫也知道她是不肯的,淡淡地岔開了話題:“可想知道,為何我讓人帶他與這狼犬進屋?”

江晚寧耷拉下眼皮,一聲不吭,根根分明的長睫翹挺挺,蒼白之餘帶著幾分倔強。

“你昨天夜裏不是懷疑是我殘害了他,置他屍首於犬腹?”溫潤如玉的嗓音,看似不入濁世的謙謙佳公子,說出口的話卻仿佛在討論一件再不過稀鬆平常的事情,“腓腓知道我為人的,我豈能平白被扣上這種帽子?思來想去,幹脆坐實了此事罷。”

江晚寧呼吸一滯,纖長睫毛似被淚珠鞭打下的巍巍抖動。

“你要我、你要我怎麽樣才能……”

“怎麽樣才能放過他?”他直白地,“這就要看腓腓的意思了……”

二人之間的對話聲音低弱,卻並不妨害傳至外間。杜從南似有所察覺,縛在手腕腳腕的鐐銬叮當作響,被封住的口中不斷地發出嗚嗚聲。隔著花團錦簇的一扇圍屏,江晚寧張開雙腿坐上去,柔荑顫抖地攀住他的脖頸,任他低慫著腦袋索求。

“好、好了罷……你快把他帶下去……”

江愁予懶散抬起頭,冷白的臉,唇卻是瀲灩的。

“就這麽擔心他安危?”

江晚寧摳著他的肩膀,心悸地張著唇瓣喘氣。

他緊接著:“那晚我被他刺傷,你可有像擔心他安危一般地擔心我?”

他不出意外地感覺到手裏人兒搖搖欲墜地瑟縮腰身,看到她蒼白如紙的麵容中流露出一種慌亂而震驚的表情。於是他的語氣愈發詭譎晦澀了,道:“倘若今日非要你選,我和他兩個之間你會作何選擇?”

他的話不亞於平地驚雷,讓她一時反應不及。

軟綿綿的掌心裏忽而被塞入一把沉甸甸的短劍。

溫病燒得她四肢酸軟,那一柄劍脫力摔在地麵。

他撿起,再次塞入,如此來回四五次,總算讓她拿好。

“綁來杜從南喂犬一事已是覆水難收,你本是我的,並非讓我占些皮肉便宜,他便能因此苟活。”江愁予盯著她,“當然了,我亦不願把事情做得太絕。你若真不想讓他死、不願見他喪生犬腹,我不妨為你指條明路,那便是,殺了我。”

他說完這番話,江晚寧才意識到他先前是何意思。

下意識地想要甩開手中的短劍,卻被他使了奇勁兒攥著。

她呆呆地呢喃道:“我不、我不選……”

他抬起她下頜,重重撚一下:“真不選?”

她拗著戚然的臉,一言不發。

江愁予盯了她數息,忽而扭開了臉,聲音是衝著外頭說的:“動手。”

圍屏外蘇朔的身影一晃,江晚寧看過去的時候,發現他用匕首挑開了杜從南手腕上的痂口。濃烈的血腥味在空中彌漫開,被拴住脖子的狼犬前爪撲地,躍躍欲試地做了個撲殺的動作,仿佛一被鬆開就能叼住對方脆弱的喉嚨。

“此犬身上兼有豺狼與蒼猊血脈,豺狼捉到獵物後最喜從其心肝肺腑吃起,而蒼猊則喜歡將獵物玩兒得筋疲力竭後再用。”他靠近她的耳畔,氣息吹拂在她敏感的耳珠,不出意外得將她激出一層小疙瘩,“腓腓何妨猜猜,他杜從南是何種死法?”

江晚寧空寂的眼神,幽幽從圍屏處虛虛地落在了他的臉上。

她不會選杜從男,更不會選擇他的。

她著實不能明白為什麽他非要她在二人之間選擇。

朦朧淚光裏,依稀看到他抬了抬冷硬的下頜,似乎下一刻便要發號施令。

江晚寧急忙拽他衣袖:“我選,我選!”

恐懼、慌亂、迷惘等等情愫湮沒了她,擠壓她的胸脯攫取她的呼吸,亂成一團糟的大腦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即將脫口而出的“我先杜從南”臨時改了口,道:“我不選你,我不會選你的……”

仿佛早早預料了她的回答,江愁予不曾片刻猶豫地將劍柄往前遞。

“不想他死,那便殺了我,親手殺了我。”

他將將沐浴過,墨發尾端低落水珠,隱隱凹陷輕薄白透的中衣下的軀體。江愁予手背青筋浮暴,修長指尖帶著短劍、掌著她的小手一路摸至小腹上的醜陋傷疤。“從這裏刺進去,你今後便解脫了。”

江晚寧麵色雪白。

耳邊似有驚蟄落下,劈得她耳中嗡顫。

江愁予依舊一副懶洋洋模樣。

“手抖得真厲害,體溫也好生高,怎麽,是心虛,還是害怕?”他伸手撩撩她的腮邊發絲,神情維持著卿相大家的風雅,“腓腓可曾還記得那一晚,府上遇刺的那一晚。黑衣人是他,倒費了你一番苦心搬出你二哥哥遮掩。那一夜你與他在我們臥房中幽會,可曾像我們當下這般親密無間地抱在一起?可有像我一樣百無顧忌地吻你?”

他用力捏住她的手,撫摸在褶皺的傷口。

“可還記得這一處哪裏來的?”他口吻淡淡地回憶:“為了助他脫身,你還真是煞費苦心。那時你被劫持,向刺向杜從南的劍摔去……我憂心你安危,反倒……那時候你中的祝由術也是假裝的,你看著我可笑至如此地步,心中必是快樂罷?”

溫涼鹹澀的淚珠自江晚寧眼眶墜落,被他指尖剔去,含在唇裏。

“那晚你的眼淚為誰而流,那當下呢?”

“恐怕也是憂心杜從南罷。”

“郎情妾意,真真不由讓人觸之落淚啊。”

他的話像是對江晚寧施了法術一般,讓她凝固在地,久久不動。

她唇瓣顫抖地想爭辯事情的是非,然而雜亂如麻的大腦不能讓她說出一句順暢的話;她試圖與他心平氣和地談一談,然而麵對著他文雅麵貌後的瘋狂病態,又覺無話可說。當黑暗將她的意識拽入深淵前前,是他拉著她的手往小腹刺去,是猩紅血液迸濺,燒得心髒肝膽都緊緊縮成一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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圍屏後的蘇朔嗅到血腥氣味,濃眉緊鎖。

然而裏間卻傳來江愁予不疾不徐的聲音。

“將杜從南押下去,由聖上定奪。”

“郎君,您的身子……”

“我無礙,下去罷。”

杜從南心中更甚古怪。隻因為圍屏後麵的是一位病骨支離的郎君,平日迎麵吹風或者受些冷雨便能病個一場,這次怎麽就……他是江愁予的近身侍衛,平日的飲食起居一直是安白在打理。頓了頓,他拖著早已昏迷的杜從南下去。

南下後事務繁重冗雜,前有無數官宦士族下來拜帖,後有書房案牘累累。

安白正回絕了一人的拜訪,聽到蘇朔的疑惑,欲言又止地張了張嘴。

個種複雜內情,豈能三言兩語道清。

二人並步走著,一齊通往驛站設置的一間暗室。隻聽安白在前麵道:“你有所不知,其實郎君自夫人離府後,便不再服用禦醫開具的溫補藥物了……不必如此驚愕地看我,事實確實如此,他一日到晚隻用早膳,白日忙於官場俗世,夜裏則是不斷酗酒……好得時候能睡上一兩個時辰,壞的時候幾個晚上難以入眠……”

“但你看他,神采奕奕,並無不妥。”

“蘇州一帶多雨,近幾日的天氣詭變,你看郎君一次患病的時候不曾有……他腹上的傷口你也無需多慮,不出意外很快便能痊愈。”安白顯出一副習以為常的神色,語氣卻難掩焦慮揪心,“我貼身伺候著郎君,豈會發覺不了他的異常?如何,我能如何?除了眼睜睜看著,怎能勸得動半句?”

蘇朔正要問出心中疑竇,而此時暗室的門被打開。

濃烈的藥石氣味四溢而出。

蘇朔佇步,瞠目,不可置信的扭頭。

這次無需安白解釋,蘇朔也知道暗室裏堆放的各種曬幹的花花草草,瓶瓶罐罐裏的藥石齏粉,皆是配製先皇生前所食神丹的材料。此種神丹,有令人身安、延年益壽、安神鎮心和壯陽滋補之效。與此同時,先皇駕崩前之所以七竅流血、肌膚流膿,抽搐六七個時辰後抽搐而死,也是賴於此藥物。

安白與蘇朔之所以對此配方了解,也是因為江愁予任職期間所為的一件功績。

時值大晉盛行此物,豪紳貴族子弟皆盛行此物。他識醫術,知曉仙丹對人的毒害,上任後便大刀闊斧地整改此等風氣,驅逐熬製仙丹的道徒,火燎記載仙丹配方的文章。然而他識醫術,文章裏的記載一句不差地被他記下,分毫不漏地反用在自己身上。

蘇朔大驚,回頭與安白對上視線。

“如今他這般,以你我之力怕是說不動他一句。”

“因為此事我還上隆廬尋過陳淵先生,世上恐怕也隻有他在郎君麵前有分威信。然而門下弟子稱先生前段日子雲遊去了,歸期未定。蘇朔,你能否派出些人手找到他?”

沉默片刻,蘇朔凝重地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