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下旬, 右相江愁予回京述職,入宮麵聖時將蘇州一帶家中蓄有腐棄之才的官吏,與升鬥小民為權勢欺壓的風氣悉數諫舉。結束之際, 他將南巡時捉到逃犯一事稟明聖上, 聖上聞之大喜,立即召來朝廷重臣商議。

政事堂內文武大臣並列, 聖上詢問應當如何處置。

以左相為首的數名大臣言辭含糊,冷汗沾衣。

其實先皇尚未駕崩以前,朝中多數官員站隊端王,隻不過端王在二子奪儲中失敗, 他們才向當今聖上投誠。然而聖上登基後施行的新法損官益民, 朝中老臣對此一事頗有怨詞,又聽聞端王流竄在外時積攢勢力,早已經蠢蠢欲動。而現在冷不丁聽聖上發問, 疑心這是他的試探。

左相麵色變了幾瞬,強撐起笑容上前。

“聖上曾在數月前舉國頒布緝拿令, 而現在過去了這般久捉到的反賊也是寥寥數人。端王私黨之勢力不可謂不強大, 暗通款曲之人不可數幾。杜家滿門叛君, 今右丞南下緝拿了逃犯杜從南, 不如殺之, 以作威懾之用。”

聖上朝下望去:“去疾, 你如何看待?”

玉階下的郎君漆目闃靜, 徐徐掠過的眼風卻讓人升起背如針紮的悚然之感。

他道:“左相言之有理, 去疾無異議。”

政事堂內紛雜的諫議聲繼續傳出,眾人再次聽聞前段日子江愁予遇刺一事也是杜從南在幕後操縱, 罪加一等, 商議過後決定將他處以淩遲之刑, 三日後行刑,此事便交由左丞相處理。

朝議後,聖上欲言又止地將江愁予喊住。

就這般審也不審就將杜從南處以極刑,實在是過分貿然,畢竟杜從南可能掌握著端王與杜家人的行蹤的重要訊息。再者便是,這幫臣子們從前與杜家人十分交好,如今要在短短三日內殺了杜從南,不讓人不懷疑是在掩飾些什麽。

“杜從南一事,你……”

江愁予掀起眸子,鋒銳黑眸中神色篤定。

“聖上放心,此事臣會安排下去。”

-

杜從南被淩遲處死的消息在綿綿陰雨的日子裏傳開。

彼時江晚寧還在榻上躺著,旁邊的火爐裏溫著一盅藥。

她雙親皆是蘇州人,然而她卻自小在京畿長大,一時受不得江南潮濕的杏花微雨,故而一直熬著這風寒。再者就是,江愁予白日不知在忙些什麽總不見蹤跡,到了夜裏她半夜驚醒時,常常見到酗酒的他坐在榻邊,也不睡,隻用不慍不喜的眸子將她盯到天亮,生生將她嚇出一身冷汗。

本來回京後身子轉好了,乍聞這件事,麵頰好不容易養出來的血色褪了個幹淨。

江晚寧拽住冬溫的手,想說出口的話被一連串的咳嗽堵住。

冬溫似乎明白她想說什麽,輕輕握住她冰涼柔膩的雙手:“杜二郎他確實……還請夫人節哀。聽說郎君並未插手此事,一切皆是聖上與百官商量後定下的決議,執刑一事全程也是由左丞相負責……杜二郎犯的事情乃是犯上作亂的國法,哎,我們也隻能……”

冬溫說到最後,隻一聲接著一聲地歎氣。

畢竟她一個做奴婢的,沒資格妄議什麽。

她端起火爐子上溫的藥物,捏著瓷勺一點點地將藥喂給麵前的小女郎。然而女郎憔悴的下巴繃得這般緊,像隻渾身上下倒豎起尖刺的刺蝟,大有把任何一件外物刺得頭破血流的架勢。冬溫費時半晌,硬是沒喂進去一滴藥。

江晚寧動作遲緩地躺回去,過了片刻榻上傳來她微弱的聲音。

“冬溫……你說他是不是被我所牽連?”

冬溫張了張口,沒出聲,轉而沉默下去。

犯上作亂是株連九族的大罪,杜從南理應被處以斬首之刑。冬溫本想心直口快地說一聲不是,然而事實卻是杜從南為了見夫人一麵潛入府中,刺傷了郎君後加重了罪責。要知道斬首僅僅是斬首,淩遲卻是將身上的肉一刀刀地剜下來的。

冬溫出神的間隙,榻裏傳來細碎的啜聲。

冬溫沉默地再一歎氣,怎麽能不清楚她的心境。

她年歲小時青澀懵懂,又不曾開竅,隻省得家裏麵來了個生得異常雋秀,處境頗為淒涼的兄長,隻想用熱烘烘的真誠暖一暖他。誰想到沒弄出個兄妹和睦,反倒是遭受兄長的暗中覬覦。等到年歲再大一些開竅的時候,一直依賴的兄長卻露出了可憎麵目,那時候恰逢身世暴露,家中親眷又開始疏遠,杜從南的出現就是這麽得適宜。她對杜從南不一定是男女之間的情誼,或許對他能帶自己逃離深淵而產生的朦朧好感。

固然杜家人會選擇叛君,難逃死罪。

然而不是因為她,杜從南或能免受淩遲。

夫人她,怎麽能不對杜家二郎心生愧疚。

冬溫在一旁默默陪著,等著她自己想開。

夜幕將至的時候,帷帳裏的低低啜泣才漸漸小聲下來。冬溫將她從被窩裏攙出來時,她興致依舊蔫蔫著,垂落的眼皮子在暈染的燈光裏有些浮腫。

冬溫摸了摸江晚寧的臉頰,在上麵摸到了粘膩的、幹涸的淚漬。

“夫人且等等,奴婢去打盆水來。”

冬溫出去的功夫裏,屋子裏陸續進來幾個婢子替她更衣、穿戴。紫檀木妝奩裏數不勝數的珠寶玉器在光下熠熠刺眼,江晚寧不曾主動討要過,時下最新的胭脂水粉什麽的卻還是會定時定點地送來。她平時就不愛戴這些沉甸甸的玩意,也是微微扭開下巴,隻讓人照例往她發上別一根素簪。

她沉默著,婢女們也無話可說,打點好後準備出去,卻在開門時驚訝地輕呼。

六月份的聒噪蟲鳴與晚風一道湧入房間。

江晚寧聽到她們道:“郎君回來了。”

她形容一滯,背脊慢慢變得僵硬起來。

房間裏傳出他徐徐走動的腳步聲,妝奩旁慢慢踱過他罩過來的、帶了些酒氣的身影。影影幢幢的陰影在燈火中遁無可遁,她哭泣得濕漉漉的、根根分明的睫毛,臃腫的似桃花瓣一樣泛紅的眼皮清晰可辨地敞在郎君的視野。

江晚寧默默蜷緊雙手,她能感受到對方遊弋在身上的帶著冷意的打量。

不友善的目光成功使她瑟縮一下肩膀,繼而她聽到對方的喉嚨裏吐出一聲模糊的輕哂。

“與他倒是情比金堅,怎麽得死了也要為他披麻戴孝,守節三年?”

順著他陰沉的目光看過去,江晚寧才發覺自己在出神時挑了件月牙白的衣裳,此刻暗夜輝映,看上去竟與縞素之衣無二。她默不作聲的擰眉,知道他酗酒後會和昔日的楚國公一般失態,順著自己的本意不理會他,隻是目光渙散地凝視著一處角落發怔。

“他死了你便如此,恐怕我到了這一日也不會有這般待遇罷。”

他抬起手指,搓了搓她哭得如此的眼睛。

不知是她宛如泥塑的反應刺激到了他,還是因為終日酗酒的緣故,江晚寧明顯地察覺到臉頰上的手指微微抽搐抖動,撐在鏡台前的掌骨用力到嶙峋泛白。他拂開手時,仿佛將什麽東西塞入口中,隨著喉結的上下吞咽,他恢複了起初時的自持與冷靜。

江晚寧未將此事放在心上,她懨懨的,對什麽事都不在意。

隻聽他在旁邊道:“冬溫,你進來。”

冬溫端著盥洗用具,麵露不安地進屋。

屋裏女郎脖頸低垂,埋在影子裏的纖儂五官沉浸在自己的情緒裏。而一邊郎君則姿態慵慵地半椅在鏡台,狹長眼尾密結蛛網般的紅血色,被醇烈酒氣熏得喑啞的聲音淡淡地發號施令:“將衣櫥裏的素色衣裳都扔去燒了,以後府內不準服白衣,更不準佩戴簡單的簪子。明日讓徐衣匠來一趟,專門給她做幾身鮮豔的衣裳。”

冬溫看了兩人一眼,諾諾地應下。

又問一聲:“郎君可要留下用膳?”

為期三月的官績考察使得江愁予實在有些分身乏術,加之服用仙丹會縮減人的食欲,他已經許久不曾用過晚膳。他的目光從她波瀾不興的麵容掃過一眼,回拒道:“尚有事務未完成,我就不必了。”

話題回到她身上:“這兩日可有在好好用藥?”

冬溫答道:“一直在用的,夫人已經好許多了。”

或許是因為江晚寧生於斯長於斯,京畿的風土之於蘇州更助於她痊愈。再者也是因為江愁予醫術高明,開具的藥方子卻是一針見血地將她醫治好。

“明日將她好生打扮打扮,屆時我會過來接她。”這話是衝著冬溫說的,然而蘊著幾分譏諷的目光卻直勾勾地落在江晚寧臉上,“這段日子忙碌,不知不覺冷落家妻許久,我已向聖上告假七日,打算接下來的幾日好好地陪一陪夫人。”

次日一早,夜半失眠的江晚寧被喚醒。

“夫人,鶴梁坊的衣匠不久前來過了。”

昨夜事情過後,江晚寧已無自主擇衣的權利。冬溫低聲詢問她是不是喜歡今日安排下去的穿戴,她掀起眸子打量了一眼,見鏡中女郎眉目脂粉鮮妍動人,卻再不見昔日笑渦明媚的舊影。

“徐衣匠是京畿出了名的能工巧匠,鶴梁坊裏的衣工布料不亞於蘇州的織造署。即便是宮裏的娘娘們想他製衣,也要一擲千金。如今郎君直接把人給請到府上,可見是花了不少心思的。”冬溫知道她興致不漲,捧起光滑緞子努力哄她開心,“夫人十三歲時,二公子送您的一套衣裳您喜歡得緊,夫人瞧瞧,郎君現在送你的這些簡直有過之無不及。”

江晚寧的眸子自華美豔紅的錦緞上劃過。

木桁上懸掛的數件衣裳無不是繁複細致。

“杜二郎昨夜離世,他卻不僅告假帶我出去玩,更甚者不準我著素衣要我著紅衣。”江晚寧攥緊手,口中吐出刺耳的話,“杜二郎好歹差一點成你姑爺,他是許了你什麽好處,怎麽就讓你這般急不可耐地幫他說話?”

冬溫身子一僵,慢慢收斂了笑容。

此時江晚寧亦反應過來自己說了重話,因為冬溫所言句句幫襯著江愁予,她明白自己將對他的怨懟發泄到了冬溫身上,急忙與她道歉道:“是我不對,是我說錯了話……我知道你也是為了開解我……”

冬溫心口頗酸,連忙搖頭,說隻要夫人開心怎麽都行。

主仆說話的間隙裏,外頭侍女過來傳,說是郎君的馬車在府外候著。

冬溫將江晚寧送至府外,有些不放心地想跟去,卻被安白攔下了。隻見掀開的帷帳裏探出一隻指骨分明的手掌,牽起江晚寧的柔荑將她帶了進去。

狹窄車壁裏,江晚寧被動地坐在他腿上。

她清減了,纖細腰身似將將抽條的嫩柳。

江愁予勾著她的下頜,溫緩的目光細致地掃過她的著色的櫻唇、額上的花鈿。他的情緒肉眼可見得轉好,輕柔的氣息拂在她的耳畔調笑:“腓腓今日甚美。便是洛神下凡,也是有過之無不及。”

江晚寧隻問:“帶我去哪兒?”

“遊汴西湖,興許也能掉上幾尾鱖魚。”

短短一句話便勾起了對往事的回憶。依稀記得他初至府邸時孑然一身,她慫恿了三哥哥帶著他在京城轉上一圈,第一個去的地方便是汴西湖。那時候尚未撕破臉,他依舊罩著謙謙風雅的麵具,為她垂釣為她剔魚骨,做足了虛偽的兄長做派。而這些曆曆可數的過往,如一個個巴掌般不留情麵地拍到她臉上,讓她心中生出微薄的諷刺。

江晚寧麵色下沉,掙紮著要下車。

“不願去?”

“不去。”

“既然不願去,便到五芳齋逛逛罷。”他一副慵態,半張俊臉埋入車內軟枕,看得不太清晰,“之前聽說你偷偷尋人往永巷裏塞了些五芳齋的糕點糖果,可是想念水哥兒了?我倒確實也有段日子不曾與他見過,不如趁著這個機會見見麵也是好的。”

江晚寧頭皮一麻,恨恨地咬牙。

知道他為人敏感多疑,在她逃離京畿後會察去查清她接觸下的人,卻也沒想能想到他細致到了這般地步,甚至是給水哥兒塞了盒糕點都知道。日子過去了這般久她都不曾去看望水哥兒,一來是不想水哥兒牽扯到大人之間的事情,二來是怕她對水哥兒的關心表現過多,被江愁予拿去作威脅。

她咽下滿腹怨懟:“還是去汴西湖罷。”

於是接連幾日他帶她出去遊玩作樂,汴西湖掉上來的兩尾鱖魚被他逼著吃下,撐得小腹鼓漲;館閣樓台裏的詩會上他為她作了古體一首,一時間洛陽紙貴;雅園之中的文人雅士有意奉承丞相,即便看出來女郎眉目似不虞,依舊堅持為二人譜詞作畫。

期間她自然展現過不耐,然而這些情緒在他一次次地拿水哥兒或者旁人的打壓下偃息旗鼓。

之後他再帶她出去,她也會依他心意擺出個僵硬的笑。

紙醉金迷的一段日子當然引來了不少的紛爭,朝中不少官員聯手奏書聖上,控訴江愁予這段時間的揮金如土、褻官瀆職。其中最讓人詬病那一晚,也是杜從南亡故的頭七夜裏,他在摘星閣大擺筵席,彼時玉樓金闕拂衣,絲竹管樂聲不斷。

客散主歡後,他將酒液反哺給身畔女郎。

他如願看著她被辛辣的酒水嗆住,釀著酡紅的麵容裏現出幾分迷茫。闃暗眼眸裏似有嘲弄一閃而過,爾後從袖子裏取出瓷瓶,取出仙丹吞下。修長指尖撕裂如水的霓裳,從來得不到她對杜從南的垂憐,那就用換另一種方式得到她。

天色熹微,江晚寧在渾身的酸痛中睜開眼眸。

撐坐起身時發現身上布著零星紅痕,雖無印象卻也知道發生了什麽。

耳畔落下一吻,爾後傳來懶散的呷戲聲。

“醒了,怎麽一大早起來就挎著臉……”

“昨夜不弄得你也舒服,直咬著我……”

她對他直白的話置若罔聞,雙目將周遭環視一圈,推開他坐在鏡台前。昨夜來不及卸下的耳璫“叮”一聲落在首飾盒裏,江晚寧心中微微懊惱,懊惱自己一口酒都能醉,竟不知自己昨夜被他做了什麽、又不知什麽時候回到府上。

四方軒窗外鳥鳴聲啁啾不絕,莫名覺得擾人,明明不是萬物複生的季節,今兒個的鳥鳴聲卻比任何一個春日都來得吵鬧。

江晚寧正要推開窗牖時,被下榻的郎君擁住。

“我給你準備的,你可喜歡?”

觸目望去,見攀滿綠藤的高牆上,葳蕤茂盛的繁葉裏掛滿了成百上千隻金絲籠。其中關的不乏歌喉動聽的夜鶯,羽翼光澤的別雉,善於人語的鸚鵡。耳邊音浪一聲比一聲吵鬧,江晚寧忍耐地閉了閉目,隻覺得整個腦袋都要炸開。

她道:“我什麽時候說過我喜歡這些?”

“昔日國公府上,你我能夠結緣不正賴於一隻鶯兒?那時候你成天捧著受傷的鶯兒跑東跑西,那時我便感到詫異了,怎麽江鶴養出來的女兒,心能軟成這樣?”見她眼眸黯淡,約莫是被勾起了不好的回憶,他放緩語氣,“那隻夜鶯的事情……是我做的不對。我聽冬溫說你因此受了不少驚嚇,便命安白從各地尋來珍貴鳥禽,你挑隻喜歡的,從前之事便不與我計較了罷?”

過往已彌散,杜從南在她眼中又死了,她再也翻騰不出什麽水花。

人是要往前看的,與她服個軟便算了。

而江晚寧聽他說著,隻覺著渾身氣焰在蹭蹭上漲。

那些麵目全非的過往,豈是他彌補一隻鶯兒便能過去了。

積攢了幾日的情緒終於如大壩決堤,江晚寧語氣急促地道:“你以為你如此做了,從前之事便能一筆勾銷了?過不去的……你對三哥哥做的事,對我做的事情橫亙在你我之間,我永遠也不會忘……還有杜從南,他因為卷入你我事情中受了淩遲之刑,你、你捫心自問,這兩日帶我出去……”

“是,這兩日我特地擇了他的喪期帶你出去尋歡作樂。”

在她提到杜從南的名字後,他的麵容陡然陰沉下來。

“你要為他落淚,我偏不如你意,偏要看著你強顏。”箍在腰上的掌骨忽然使勁,強勢得近乎讓她喘不過氣來,“倘若杜從南地下有良,他可知道在他的頭七之夜,你是怎麽得掰著潤汪汪的腿承我膝下,你是怎麽得一副模樣掛我身上哭得淚水漣漣?”

他的拇指碾了下她眼瞼,仿佛擦拭昨夜的芙蓉浥露。

“還是說,昨兒被我占著身子,心裏頭眼裏麵念著個死人?”

如此直白放浪的話,難堪至她蜷緊腳趾。

她的麵頰一陣紅一陣白,不敢相信他會說出這種無下限的話。

心頭冷意作祟,雖也不知昨夜情形究竟如何,卻直挺挺地迎上他的視線道:“是。”

“我就是憐惜杜二郎遭遇,悔恨將他牽扯進來。昨夜我就是想著他念著他,而你身子這般差,動不動就咳嗽說自己心口疼,哪來的臉麵稱我是因你動情?文人圈子奉你高雅,而在我眼裏販夫走卒卻比你高雅十倍,雞鳴狗盜之輩勝你一等。你更別癡心妄想,我早已不是昔日的江晚寧,你亦從來不是府上的四公子,若能回到從前,我情願自己從未認識過你,更甚是過去踩你一腳。”

“院子裏這些都放回去罷,認我作主人也是不幸……”

江晚寧在抬起雙目的時候語調微弱,因她從未見過他如此可怖的模樣,院子裏呆滯的安白亦是。

夾著戰戰的兩股,安白打斷了江晚寧即將說出口的下一句話:“夫人,其實郎君是在冬日裏將這件事兒吩咐給奴才的。實則這件事兒費了許多功夫,比如這隻會人語的鸚鵡,是郎君聘重金從一位大人手裏……”

“說這麽多做什麽。”他終於從震怒的邊緣遊離回來,握住她脆嫩的頸兒,逼著她瞪著眸子仰視回來,“腓腓可還記得你第一隻夜鶯的下場。你若不想選,不如將院子裏的都做成那副樣子。”

森森的骨骼,空**的眼眶,訂在一起的關節。

饒是過去了那麽久,她還是忘不了自己見到的。

江晚寧牙關發冷,顫抖的紅唇擠不出半個字。

還是江愁予下了命令,讓安白提了鳥籠一件件輪流擺在她麵前。

“選。”

僵持許久,又或者是極累,她的對峙在他麵前顯得極其蒼白。最終選定的目標是是一隻夜鶯,因為它身上布滿淺淡不一的傷疤,雙目無神,羽翼黯格外淡,她以為它那是病了或者別的什麽,想著將它照顧一陣再放了也並無壞處。

而他卻依然圈著她的手,帶著她的手撫摸著夜鶯淩亂的羽翼,眉目溫和:“腓腓眼力著實不錯,這亦是我最喜歡的。這隻夜鶯可不是什麽家養的鳥兒,是我一日出去喝酒時,誤闖入閣樓裏的。應當是野林裏的夜鶯,太不服管教……初初捉了它時絕食了三日,派人灌它流食後便用身子撞擊鳥籠,你瞧它身上落下的傷口……仆役清理鳥籠時逃了三四次,捉回來後我去看過它一次,它膽子倒是大,敢往我手上啄……”

他帶著她的手,掀開夜鶯絨絨的羽翼,隻見顫抖的鳥爪上方拴著金玉製作的鏈條。冰冷的鎖鏈在光下粼粼閃動,刺得她的眼眶一陣陣得發疼。

他勾指拽拽金鏈,鶯兒發出一聲憤恨的驚啼。

她亦被嚇得倉皇一抖,他垂首親親後頸以作撫慰。

“噓,別怕。”

“你瞧,世上最不乖的鳥兒,不也有法子管教。”

“逃一次,我便抓一次;逃兩次,我便抓兩次。三番兩次得跑我便隔三差五得追,金絲玉器築她寶屋,錦緞暖裘任她予求,到頭來卻不知深淺得啄傷了我的手,辜負了我細致疼愛的苦心,腓腓說她現在這般模樣,是不是罪有應得?”

江晚寧手腳冰涼,忍不住掀眸看他一眼。

他眸子淡淡,卻如冰涼的鎖鏈一般,於無形之中將她牢牢銬住。

杜從南行刑的前一晚上,京畿人跡罕至的荒郊之地,亂雨紛飛。

此時的杜從南囚衣襤褸,手腕腳腕等關節處流淌著黃膿與汙血。

他剛剛從獄中被人劫出,確切來說——他是被江愁予身邊的一名心腹搭救了。

似乎是察覺到了杜從南疑慮的視線,這名上了歲數的心腹一捋白須,無比坦誠地迎上了他的視線,道:“在下名字陳典,也不瞞杜郎君,我過去的十餘年裏一直與江愁予謀事。隻是近階段與他矛盾頗深,於許多地方不能與他達成共識,又聽聞端王在暗中招攬,故而想承杜郎君一臉麵,能在端王麵前自薦枕席。”

江愁予城府頗深,焉知他手下之人是否如此?

誰知道這是否是他們二人埋的火坑,就等著他跳進去?

杜從南冷眼看他為自己解開腳鐐:“你與他有何矛盾?”

“吧嗒”一聲鎖扣擰開,陳典侃侃而談的語氣裏能讓人體會出一絲不甘:“皇帝登基後勢微,而他卻慫恿著要推行新法,不就是明擺著將皇帝往火坑裏推?我曾奏書勸諫皇帝,誰知好心當成驢肝肺,被連降職三級。而他不過是揭舉一人,皇帝卻破例為他抬了右丞相,同樣是一路侍奉下來,同樣是嘔心瀝血地為他圖謀大業,憑何他能一人之下萬人之上,而我最終成卒卒無名之輩?”

“再者他任職以來耽於女色,皇帝明知他如此卻裝作視而不見,此等差別對待如何不令人汗顏?”

杜從南活絡了一下麻痹的關節,漫不經意地道:“牢獄之中危險重重,倒是讓你費了一番苦心。”

陳典語氣嘲諷地道:“說起來也不怕杜郎君笑話,江愁予一人背地奸佞,明麵上卻做些偽善之事。在左相受下監刑一事後他甚至給左相去信,道是淩遲之刑不可謂不殘忍,讓人用麻套罩了您的麵容再行刑。我知道左相他……他與郎君祖父為故交,故而無顏見您,我便趁著機會從獄裏將您帶走,用一死刑犯頂替。”

“原來如此。”

話音落地,隻見幽暗的黑林裏飛掠過一道黑影。

陳典哀呼一聲,捂著傷口倒地。

杜從南看著他:“可我還是不信。”

黑衣人跟著杜從南走遠:“郎君,就這樣放任他不管了?”

“不必管他,任他自生自滅罷。”

兩道身影漸漸消失,整個闃寂的幽林裏彌漫開刺鼻的血腥味。要不了多久,深林裏的群狼虎豹會嗅著味道尋來,禿鷲會將他腐爛的身子啃食幹淨。陳典仿佛隻剩下一口氣了,四周皆是他絕望而死寂的喘氣聲。

然而離開的杜從南不知什麽時候回來了。

陳典看見他,咳出一片血霧。

“我說了……我…我是誠心來投靠的……這回……應該、該相信我了罷……”

杜從南心中依舊存有一絲疑慮,隻是他未展現出來。

問道:“我帶走你,你能有什麽用處?”

“皇帝登基前勢力微弱,登基後與朝中大夫不睦……若非、若非是江愁予他成不了什麽氣候,故而我……諫議從他身上下手。我跟在他身邊多年,對他秉性如何行事如何能有……八分的把握。或許在今後您與他的任一場博弈中……我能保您能贏。”

聽上去足夠令人心動。

杜從南命手下將他帶上:“啟程罷。”

一行人趁著濃濃夜色趕回了巴蜀。

手下的人見他無恙,紛紛鬆了一口氣,又問起他打算怎麽處置陳典。

“暫且先關押著,留意他是不是有異常的舉動。路上他給我畫了江愁予府上的地形布局與所藏機密之處,擇日後派人去探探虛實後再作定奪。”杜從南撐在案上,想起一事,“施氏夫婦被他帶走後,能確保我們的人傷到二人的要害處了?”

手下人頷首應是:“那箭已兩人胸膛貫穿了,按理活不下多久。”

杜從南微微鬆了口氣,想著寧願這兩人死了,也不能落到江愁予手裏。

凝重的氣氛微微鬆緩,杜從南閑談起下屬們最近過得如何。

一幫男人擠擠眼睛,目光投向人群中麵容俊朗的男人,道:“望津這兩日可是豔福不淺呐,趕路時撞見一名女子遭歹徒非禮,順手救下來後關切幾句,誰知道那名小娘子不要名分地上趕著貼上了。模樣中等罷,看起來不似嬌生慣養的千金,還算是細皮嫩肉的。”

杜從南詫異揚眉,順口問了一句。

“可打聽到是哪部人家的女兒?”

吳望津搖頭笑了笑,說是不知道。

“是個婢女出身,名字也普普通通的,叫什麽涼夏,在家裏應當也是個不重要的。”

杜從南在一旁聽著,捏了捏指腹的繭子。

名字叫涼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