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到這裏以後, 江晚寧一直在做一個夢。

嗞嗞火舌將過往之地焚燒成灰燼,她害怕地往後躲去,但很快有人用鑰匙打開了她身上的鎖鏈。她原本是想露出一個如負釋重的笑容的, 可嘴角像有千斤頂懸掛著, 因為她看到有一個婢女,與她身形長得相似的婢女被推搡著送入了鐐銬的口。她好像在尖叫、哭喊, 指尖在牆麵上抓出了道道血痕,說著“我懷了你的孩子”“吳望津我為你做了這麽多事,你不能這麽對我”。婢女的麵前立著身形高大的兩個男人,沉默著, 像冷眼旁觀的劊子手。

江晚寧做多了夢, 總是心驚膽跳的。

她覺得不停哭喊的女人像涼夏,其中一個男人格外眼熟。

她枕在軟墊上發怔,看到一個麵生的婢女走進。

她立即道:“這是哪裏, 你們綁我來的目的是什麽?”

綁著雙環髻的婢女臉上是木然的,像一尊泥塑也像一尊傀儡。自從江晚寧被關押在這個地方後, 每日前來伺候的婢女到第二日無一不是變了個模樣, 仿佛是關她的人有意如此, 怕她與人深交後會耍小手段。

但江晚寧還是無意中知曉了內情。

因為她每隔一段時日便會被人用藥迷倒一次, 一覺醒來之後便會在一處陌生的地方睜開眼睛。駐紮在門口的兩名侍衛有時候會醉酒誤

事, 常在門後聽到一些不應該的話, 譬如“我聽說前麵又打了敗仗, 這幾日杜將軍心情不佳在他麵前小心說話”;譬如“我們都被逼退到這個地方了, 除了家裏麵雙目失明的老母,其餘沒什麽放不下的”;譬如“若非當日端王給足了金銀, 我也不會前來投兵”……

江晚寧知道自己或許是被端王綁到這裏。

她很安靜, 不聲不響不似是會做出反抗的人。

那兩個侍衛留心了幾天, 漸漸放心,談話愈發肆無忌憚。

江晚寧偶有一兩次還聽到那個人的名字。

譬如“聽說他頗諳權勢謀略,將我們驅出秦嶺以西好像就是他出的注意”“若真的到了攻城那一日,恐怕我們這些不習武術的人真的要被迫上場”“也不一定,聽說這個參謀官吃藥毀了身子,我們再堅持堅持熬死他,或許跟著端王真有出頭的那一日”……

江晚寧聽著他們的話,心中無甚波瀾。

她已見慣了這兩人胡謅,隻當他們在說一場笑話。

隻是她不能再在這裏待下去。

端王將她綁到這裏的目的,是為了威脅江愁予。

她不覺得她在江愁予苦心經營的事業麵前有多重的份量,可她也害怕她成為端王威脅江愁予的手段。

江晚寧偷偷地從屋子裏溜了出去。

她被關押在這個地方長達六個月之久,期間一點事情都不曾鬧出來,因為看押她的人無一不是放鬆了警惕。反而是江晚寧這段時日摸清楚了這群人的底線,知道他們大多是未經有素訓練的民兵,為著端王許諾的好處和金銀而來。這群人每隔半月便會領賞錢買酒肉吃,常常倒在門外酩酊大醉不省人事。

江晚寧借著婢女送飯的功夫裏,用燭燈敲暈了她,換上她的服侍偷偷地摸出房間。她平日喝的茶水、飯食中被下了藥,一整日都是手腳發軟昏沉無力的,甚至走路時候都需要攙扶著牆壁。

燭燈還被掌在她手中,幽幽得刺痛雙目。

她不知道這條甬道的盡頭為何處,卻明白自己魯莽行事的下場。思來想去,左不過是端王此戰敗了,而她繼續被江愁予捉回去,相看兩厭;或是端王勝了,而她則需背負紅顏禍水的罵名。與其如此,倒不如自個兒為自個兒謀個出路。

可歎她運道不好,甬道那端傳來沉悶的腳步聲。

江晚寧知道就憑自己的體力,拚不過一個身強力壯的男人。

那個男人哼著曲調踏歌而來,見到了江晚寧,豁然瞪大了雙目。

緊接著,他發出了震耳欲聾的叫喊聲。

“來人,快來人!”

“有人跑了,人質跑了!”

一刻鍾之後,甬道內捱捱擠擠堆滿了良莠不齊的侍衛,風聲流動的狹窄空間裏依稀能聽見他們劇烈的喘氣聲,卻無人敢上前一步。隻見他們麵前,柔弱的女郎用燭盞的尖銳之處緊緊地抵住她的咽喉,她的手巍巍顫抖,目中卻無半點退讓之色。

僵持半晌後,卻見甬道的人慢慢散開。

江晚寧看見來人,眼睫遲滯一眨。

杜從南瘦了很多,下巴上遍布青茬,兩處顴骨在凹陷的麵頰中突出。他跟隨端王苦心謀劃了幾盡兩年之久,到頭來還是竹籃打水一場空。江晚寧在驃騎大將軍下任參軍,已將他們逼得節節敗退,倉皇帶著老弱殘兵退至賠水一帶,不出一個月,不,不出半個月左右,敵方的人就會兵臨城下,成王敗寇,在此一舉。

他躬著頭顱,渾身散著萎靡之氣:“好久不見,晚寧。”

江晚寧頭腦嗡嗡炸開,有如沸水。

她肯定道:“是你派人劫走我。”

杜從南視線膠著在她臉上,苦笑:“可我也救了你,不是嗎?……你在他身邊過得很不好,他軟禁了你,用鏈條將你捆住,日複一日地派人過來欺壓你,將你為人的自尊狠狠碾在腳底,他也隻有在聽話的時候給你些甜頭,晚寧,這種滋味恐怕不好受罷。是我帶你脫離苦水,用全部身家聘重金雇來殺手救你……”

江晚寧心如亂麻,原本聽到江愁予的事情有片刻動搖,然而又聽他開口述說雇傭殺手如何如何辛苦,這才醒悟過來。

她麵容鐵青:“是你殺了涼夏!”

“涼夏哭喊著央求你們,她給吳望津還懷過一個孩子!你們卻之她生死於不顧,做出的事情豬狗不如!”她飛快地道,“你和那個叫吳望津的人聯手將涼夏圍困在我屋中,是為了偽造出我已被火燒死的假象!你原以為我的死能讓江愁予從此一蹶不振,卻沒想到他卻參任軍機,甚至將你們逼得落荒而逃。你和端王扣押我,恐怕現在是山窮水盡,將我作為威脅他的最後一張底牌。”

杜從南微微張嘴,似想說些什麽卻又無可辯駁。

他雙肩無力地塌陷,道:“若你能助我和端王成事,今後你便可擺脫了江愁予控製的生活,與我神仙眷侶,豈不快哉?”

江晚寧叱道:“誰要與你神仙眷侶!今日無非是你放我走,便是我自戕於此。”

杜從南避開道路:“……我放你走。”

江晚寧自然不會相信於他,將他半信半疑地看著。

甬道卻在這時刮進來一陣風,卷著迷藥氣味,遞入江晚寧的鼻息。

在她倒下去之前,杜從南將她軟軟的身子接到懷中。

“晚寧,對不住了。”

-

二十日後。

驃騎大將軍在短短二十日內重新整頓了軍馬,圍困叛軍於賠水城下。放眼望去,隻見烏壓壓的軍隊如黑浪摧城,一波波將城中百姓的哭喊聲湮沒,百姓一旦想靠近城門,士兵們手中的利器會毫不留情地朝人刺去。城牆之上立著數名臉色蠟黃的兵官,發著抖,是一路上為數不多未殞命或者放還歸鄉的民兵。

副將徐信一眼識出端倪,於棗紅大馬上高喝道:“城上將士聽令,我乃副將徐信!知道諸位因機變化,遭受賊人脅迫而屈膝諂言,一時糊塗。我徐信為以項上人頭擔保,凡事繳械投降的,一律不殺!若敢從於我軍的,事後可賞賜金銀放還歸家!”

牆上官兵紛紛對視,在各自眼中看到了動搖之色。

然而忽見麵前銀光一閃,麵前一人直直栽地。

端王已經重新整頓衣襟,手側佩刀濕淋淋滴血。

他冷乜一眼縮成鵪鶉的幾個民兵,走至牆頭。

他受親衛軍追擊了整整有十五日,這十五日裏本該憔悴頹靡,卻在戰前整潔衣襟,實在是很難不令人心生納罕。端王俯下視野,見一男子英姿颯爽怒目而視,其身側一男子白衣鶴形,帷帽遮麵。他兀自笑了下:“能同時見到驃騎將軍和右丞,本王真是三生有幸阿……論才能武力,本王不在本王那個弟弟之下,可就因他多了你們二人,如此被逼到如此境地,叫本王如何能不恨……”

“右丞怎麽遮遮掩掩,聽說是吃藥敗了身子?”

見無人作答,遂問將軍:“霍將軍此行想必是勢在必得罷,帶了多少人來?”

一行人尚未出聲,反倒是徐信沉不住氣。

“有多少人來你不必多管,隻是將你斬於馬下綽綽有餘!”

“自然,這是自然。”端王款款踱步,而又看向城中淒惶不已的百姓,道,“我之近況已經如此,這世間已沒什麽東西可讓我煩憂的了。隻不過我想知道,驃騎大將軍可擔得起城中百姓的性命,右相可擔得起關押在城中的妻子?”

霍大將軍猛得握拳,而帷幕下江愁予的瞳孔猛烈觸縮。

“你想做什麽?!”

“你可知自己在說什麽?”

“本王生平所恨有三,恨父皇殯天時不肯傳位於我,恨處處不如我的弟弟坐擁江山,更恨你們二人逼我狼狽逃竄。前兩者的願望恐怕已經難再實現,不過後者……驃騎大將軍可願以你之性命換全城百姓安危?江右丞若自刎於本王麵前,本王也願將你愛妻平安歸還……”端王轉動手上扳指,這次終於痛快舒心地笑出聲來,“怎麽,本王給你們二人一柱香的時間考慮,你們二人誰先來……”

旌旗獵獵,沙場之上僅聞風聲。

徐信恨不得生吞了他,卻不得不忍耐。

驃騎將軍冷聲:“賠水城易守難攻,且這賊子又以全城百姓作威,若是強攻,不僅會威及到百姓安危,恐怕也會陷我方將士於不仁不義。若今日撤兵令作部署,怕這瘋子又要做些不幹淨勾當。去疾,你可有解救之法?”

帷帽下烏眸黑沉:“等罷。”

眾人愕然:“等誰?”

江愁予道:“陳典。”

陳典收回手中彎刃,額上冷汗涔涔,地麵赫然躺著他的一截小指。他忍著痛意,快速將前因後果解釋了一遍:“郎君命我探入敵方營帳,遞送消息與他裏應外合,夫人這一回應該信我了罷。如今驃騎大將軍與領兵城下,端王的手裏捏著的底牌,正是您和全城的百姓。我在敵方營帳帶了一年有餘,然而杜從南對我依舊有些疑慮,一直將您的事情隱瞞於我。直至您上一次從房中逃出,我聽到風聲後一直留心打聽,終於見到了您。”

江晚寧急裏忙慌在屋子裏找藥箱。

自從她上一次所作所為後,杜從南不禁加大了看守的人手,還將屋子裏尖銳硬物全都撤了下去。

“下官沒事,下官之於郎君有罪,也害了夫人和郎君。”陳典咬牙,撕扯下一片衣料包裹好傷處,道,“杜從南之所以能將夫人從府上帶走,都是下官之過。昔日我下官遞送消息時讓端王起了疑慮,我為消除他的懷疑就將郎君生平習性全部告知,杜從南便知道了郎君藏匿鑰匙之處,趁此將您帶走。我當時其實有寫信讓郎君多加防範,可偏偏信使往返中丟了信件……”

江晚寧搖頭:“這不是你之過錯。”

陳典苦笑搖搖頭:“這二人是我的人,他們會帶夫人前往安全去處。”

江晚寧道:“那你呢?”

陳典:“下官手頭有旁的事情,也是為郎君分憂。”

時間急迫,二人匆匆幾句,分頭離開。

-

高城之上,端王看著江愁予策馬走進,眼中恨妒愈甚。單槍匹馬的右丞相就在他的城門下,離得這般進,隻要他一聲令下,隻需一聲拉弓引弦,那擾亂了他無數個日子的夢魘就能通通結束了。遠處的親衛軍亦是拉弓引弦,蓄勢待地繃緊大腿,原本驃騎大將軍以江愁予體弱為由,拒絕他前去拖延時間,然而被江愁予一句“將死之人,所念不多”打發了過去。

城牆上拋下數件物什,江愁予認得。

翡翠簪石皆由他所贈,他怎會不認得。

他低聲:“讓我見她一麵罷。”

杜從南也在一邊:“她可不願見你。”

“她既不願見我,我便求她見我。”江愁予聲音淡淡的,也會讓人禁不住去猜他帷帽後的麵色是不是也是如此,“我此生從未對人低過一次頭,讓我被她踩在腳底踐踏折磨,你們看了豈不痛快?”

杜從南想再拒,然而端王一口答應下來。

他尋味過後,覺得那畫麵卻是有趣。

“去將人帶來。”

隨侍立刻動身,然而不出半刻便馬上折了回來。

“王爺、王爺!”

“都到這個份上,還有什麽事值得你如此慌張的!”

“她、她不見了!”

“誰不見了!”

愣了一會兒反應過來,不可置信地朝江愁予瞪去。

“你安排陳典作細作!”

帷帽下冒出來的笑聲悶悶的,又很輕。

端王胸膛之中怒意磅礴,想質問杜從南為何要引狼入室,轉念想到全城百姓性命依舊掌在自己手中,心中舒暢不少。然而沒過了一會兒,卻聽到城中百姓喧囂震耳,轉頭看去,見城中數處冒了火,人流俱朝一個方向湧去,想必是陳典同他的人開了後方城門。

端王怒從心起,在刹那之間拉弓引弦,錚錚破空。

這邊驃騎將軍怒聲一喝,策馬去攔。

可剛出城的江晚寧還是看到他跌下去,白衣赤紅。

帷帽尚戴在他頭上,什麽都看不清楚。

江愁予從陳典安排的兩個人嘴裏知道他為何整日戴著帷帽。

大抵是他百念灰冷,病顏憔悴。每日照鏡,自棄自厭。

一別八月,她與他終於見了麵,又什麽也沒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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該以何種方式評判一個人呢。即便他如今已身膏荒草,湮沒成滾滾曆史長河中一粒微不足惜的沙礫。然而空城之中盤旋著的眾將士的慟哭是答案,遠在京畿鬆了一口氣的公卿百官是答案,聖上聽聞消息後一病不起罷朝三日亦是答案。有的人注定名垂罔極,永不刊滅,有的人即便死後也受口誅筆伐,遺臭萬年。他是前者,也是後者。

安白從拐角裏走出來,見到她魂魄出竅地待著,啞聲詢問她是否要去看他最後一眼。

江晚寧拒了,安白便一句再也沒問過。

他站在江晚寧身邊,遙遙望著日出,說了很多她不知道的事情。

他向她隱瞞外祖父母的事情是真的,軟禁了外祖父母的事情是真的,以蛆蟲折辱外祖父母也是真的的。隻不過他向她隱瞞其實是外祖父母所托,他們當時生命垂危,怕可憐的外孫女再次遭受痛失雙親之苦;隻不過之所以軟禁他們,是這對夫妻日夜受傷口潰爛之苦,數次有過了結性命的衝動;他們身上遍布蛆蟲,是潰爛流膿的傷口久久不愈,而江愁予在年少時在此道上頗有研究,劍走偏鋒用這世人所不容的法子啃食夫婦二人身上的毒瘡腐肉,最終將將病治愈。

“郎君他脾性不好,為此不少遭受旁人詬病,他這些年一意孤行可從未想過改變。遇見夫人後大抵有了改過之心,甚至有一夜召來奴才道歉,道是有諸多對不起我的地方,也在奴才麵前自省說是自己將夫人您逼得太緊……不過夫人您沒幾日就跟著杜從南走了,他這才又發了瘋……”安白抹了下眼角的淚,“端王想造反卻缺兵糧車馬,您外祖父母恰好又是大晉有名的富商,杜從南綁了他們又在他們身上用了藥,郎君想著治好他們,便能到您麵前賣個臉,從前以往一筆勾銷……可如今……”

江晚寧僵硬地坐著,還是一滴眼淚都沒替他掉。

安白便不說了:“郎君遺言,是將他京畿蘇州的財產全部給您。”

江晚寧沒要,安白後來還是將這些拜托給了施氏夫妻。

六月時節,江晚寧終於見到了痊愈的外祖父母。

她隨外祖父母南下往蘇州老宅,沒有參加他的葬禮。

他與她的故事,也被她徹底拋在這座繁華的皇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