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關於江晚寧和江愁予

周姝予與陸之卿發展得這般快, 老爺子都瞠目結舌。

二人在蘇州小辦了婚事,隨即收拾行囊前往京畿參加次年的院試。

原本愁嫁的施老爺子卻不放心了,喝醉酒後拉著外孫女的手不知從何說起:“我看得出來他是有前途的人, 又生了這麽副相貌, 日後一朝得道雞犬升天了,我怕他輕待你。他家境貧寒, 當初讓他入贅幫著咱們家裏經營鋪子多好,你一個人在外受了欺負,我在蘇州也不知情。”

隔日醒後又有些後悔,知道兩個人平常相處, 陸之卿都是被壓一頭的那個, 更何況兩個人今日就走了,說這些話隻會讓外孫女心中不寧。

施氏夫婦淚眼朦朧地在渡口將二人送走。

次年三月十五,殿試揭榜。

陸之卿連中三元, 官封五世。

同年九月,周姝予產下一對雙生子。

陸之卿並不喜歡孩子, 本就不認為自己能成為一個好的父親, 他分明一直有在服用避子丸, 可這一對雙生子還是不打一聲招呼得便來了。周姝予無聊時詢問他喜歡男孩女孩, 他並不以為男孩女孩有什麽不用, 無非都是惹人心煩的娃娃。甚至名字也是他師長陳淵起的, 長子名喚陸歸辭, 次子名喚陸回舟。

一年後, 府上有人造訪。

此人名喚趙朝,早年出身在名門望族。然而後來本家涉事慘受牽連, 而聖上見他於史學事上研究頗深, 便委授他史官修撰, 管翰林院署一職。陸之卿與趙朝本是八杆子打不著的關係,不過他投來的拜帖,與他本人的經曆一樣有趣。

咿咿呀呀一聲,陸之卿手裏的拜帖被一把奪過去。

陸之卿墨眉攏起,顰目看向陸回舟甩著的小胖手。

那張可憐的信紙上下舞動、翻騰,紙質被陸回舟脖上口水兜甩出來的口水泡得軟爛。小回舟的年歲實在太小,不明白安白拚命朝他擠眉弄眼被世人們稱作使眼色。他以為是安白逗他玩兒,於是在他爹爹的書桌邊躥騰得更歡。

陸之卿忍不住問安白:“他自出生起可有一天安分過?”

安白小聲解釋:“小孩子嘛……”

他自己說出這話約莫也是不信的,視線飄忽到了陸歸辭身上。

陸歸辭手裏麵捧著一本彩繪的連環畫,雖然不識字,卻極早地展現出對書籍認知能力的濃厚興趣。周姝予一度以為他不動也不鬧騰會不會有些問題,後來從陸之卿師長那兒聽說陸之卿年幼時也這般,便更不放心了。怕孩子繼承了他父親偏執可怕的性子,怕孩子養成他父親疑神疑鬼的脾氣,怕孩子成年之後碌碌寡合無以為友。

周姝予因此更多地關注陸歸辭,常引得陸之卿不瞞。

陸之卿從陸回舟手裏抽回拜帖,懶洋洋起身:“找你兄長玩去。”

又問安白:“到時間了?”

陸之卿與膝下分走自己寵愛的雙子生似乎說不上話,除卻在他們出生後的一段時間抱了抱,別的時候大都是周姝予、兩名乳娘和府上仆從在帶。周姝予不瞞他下值後隻黏自己,特地要求陸之卿每日騰出一個時辰陪孩子,否則夜裏他的要求一律不答應,陸之卿這才勉強點了頭。

安白看看滴漏:“差不多是時候,趙翰林等一會了。”

陸之卿如釋重負地出了屋,向西行去。

西處落有一翠微圓亭,花柳新裁,暗影沉沉。亭中雕花描金月牙桌上置一隻鎏金狻猊香爐,琉璃盞中瓜果幹冽,酸梅杏子濃茶嫋嫋噴香。座上一名中年男子身著青衫風清骨駿,見到陸之卿來,忙起身相迎。

二人寒暄過後,趙朝言語支吾起來,似有難言之隱。

陸之卿哂笑,直言:“聽說趙翰林,是想為江愁予正名?”

趙朝深吐一口氣:“是。”

陸之卿:“你為他正名,何以來找我?”

趙朝看了一眼陸之卿。

麵前的郎君,年歲不過二十有五,卻在區區一月內升爵三級,官拜參知政事,所達成的成就乃是旁人追隨半生而不可得的。他上任第一日後便在朝廷上掀起輿論嘩然,不單單因為其迅速的晉升與雷霆手腕,更是因為其牽涉出朝中一個無人敢提的名字。

趙朝修史,故而言辭誠懇:“五年前的賠水一戰,大人應當亦有所耳聞。江愁予循私忘公,為滿足一己之欲差點整支軍隊陷入不仁不義之境,他死之後眾官員聯名上書聖上取締其爵位,千夫詈之,萬人唾之。然後下官這兩年裏輾轉蘇州京畿,以為這些言辭過分激進,不以為然。”

陸之卿眉梢緩抬:“趙翰林如何想的?”

趙朝呷一口茶,潤潤喉道:“此人腹有奇謀,為獲敵方軍情不惜與下屬陳典上演了一番反目成仇的戲碼。後陳典獲得情報後,多借魚腹傳達書信,而賠水之戰之所以損失慘重,也是因為消息傳遞太遲,與外界所傳的因私忘公無甚關係……而其境況如此,大抵是天降大任於是人也。聖上予我威命,就是要我書賢臣功績,載奸佞惡行,我不敢違聖命,自然要為他正名。”

陸之卿漠然地聽完:“趙翰林想做什麽便做罷了,不必特地知會我一聲。”

“不,自殿試揭榜大人您嶄露頭角起,私下就有言論傳開……說您的才學脾性與江愁予無二,且相貌與其分毫不差。我私下求訪許多見過他的人,人人皆稱江郎美音容,見著難相忘。我心中疑慮,故而上門謁見。”趙朝盯著他,“陸大人不必否認,下官花了數年時間了解江愁予這人,看得明白眼前人是誰。隻是不知道,這手中撰了一般的文章,該以江愁予還是陸之卿的名字續寫下去?”

茶冷了,卷入舌尖隻剩滿口的澀。

陸之卿蹙眉:“這世上已無江愁予。”

趙朝了然,又見落日西頹,扶袖欲去。

二人步行不過半刻,在幽徑之處逢上周姝予。她正與回舟和歸辭玩鬧,嬌靨染赤,輕羅濕汗,纖纖素手擱在唇邊示意二人勿出聲。大抵是陸回舟的鬧騰就是不安分,她的鬧騰是極盡可愛的。陸之卿驀地打消了送趙朝出府的念頭,隨便找了個小廝打發了他,轉而朝著周姝予走去。

遠遠傳來周姝予婉轉玉音:“我和歸辭和回舟玩得好好的,你非要來打擾!”

趙朝聽著,搖頭一笑。

側目見府中多種桃花,心中困惑。

安白似看出他心中所想:“我們夫人郎君就是這麽結緣的。”

趙朝不知安白說的是江愁予和江晚寧的當初,還是陸之卿和周姝予的當初。隻不過回去之後在四處搜羅來的材料中增添一句:“甚愛其妻,手植桃木於庭,今已夭夭灼灼,亭亭如蓋矣。”

夜裏,低雲壓雨,曲屏虛幌。

她一搦細腰像水、像月光、像海中滑溜溜的水草,被郎君寬大而修長的手掌壓住,熱烈而聲聲篤實地將一身冰肌玉骨頂撞出豔麗的紅潮。周姝予眉目濕濡,和她含著郎君食指的唇一樣,含糊不清地吐字:“今日那位趙翰林過來做什麽,我、我從未見過你與他來往。”

陸之卿忍耐蹙眉:“為了些舊事而來。”

他不瞞她的失神,隻顧埋頭實幹,骨骼起伏。

周姝予卻忽複起身,含吐他的耳珠:“四哥哥。”

陸之卿頓時頭皮一緊,悶哼出聲。

他的時間不過片刻,與平時的表現大相徑庭。

周姝予見他遽然變了臉色,忍不住偷偷笑話。

陸之卿冷聲:“我與趙朝的談話,你都聽到了。”

“若非我今夜問你,你還打算和我裝傻充愣多久?”周姝予扯了下他擰巴著的臉,“陸之卿就是江愁予,江愁予就是陸之卿,明明秉性脾氣一模一樣,怎麽就不敢承認,怎麽就想著要和過去劃清界限?我問你,你是從什麽時候恢複記憶的?”

“我當是從未忘過你。”他不是油腔滑調的人,凝視人時的視線暗沉又有份量,“師長將我從賠水帶回穹廬時,醫術高明如他都救不了我……見我身心俱敗,鋌而走險求來了江湖的秘藥抹去我過去記憶。之後三年,我分明已忘了你,而夢中皆是你,後鄉試揭榜那日再見了你,此後便慢慢想起了從前的事。隻是我從前太過混賬,亦視作不堪,便想著以陸之卿的身份過下去。”

他又疑心她要氣惱,目光將她緊緊追隨。

卻見她欺身將他壓住,唇輕輕一貼。

“恭喜我的四哥哥重獲新生啦。我……”

周姝予言未盡,剩下的話皆散在他激灼的吻中。

“腓腓……我心悅你。”

“我才不心悅你呢。”察覺到手下背脊緊繃起,她嘟囔補充道,“你這個壞東西,不論死前死後都這麽讓人不安心,看來我這輩子都擺脫不了你了……看我以後不欺負你,把你狠狠踩在腳下……”

(二)關於陸之卿

施老經商多年,卻總嫌棄自己一身的銅臭味,年紀大了偏喜和年輕讀書人打交道,走過大晉的大江南北,時常揀起幾篇遊記散文沾沾墨香。恰好外孫女婿又是幹這行的,常讓外孫女從京畿發來陸之卿的文章,權作無聊時消磨光陰。

周姝予得了陸之卿的同意,便將此事交給安白去辦。

這日安白進書房,不成想陸回舟噠噠地緊跟著跑進來。

他一歲半了,小手裏舞著柄小木劍,要安總管陪他玩。

安白笑了下:“你兄長呢?”

陸回舟小眉頭絞住,顯而易見得嫌棄。

“看書。”又問,“娘親去哪裏啦。”

他日漸淘氣,也因為如此飽受他父親的冷眼。

他也察覺到他父親的冷淡,心中不屑,遇事隻問娘親。

安白摸了下他的腦袋:“郎君載夫人出去泛舟了。”

陸回舟氣呼呼哼一聲。

安白失笑:“那小郎君先在旁邊等等,等下官忙完這陣便來陪您。”

陸回舟煞有介事地點了下腦袋,背著手開始在他父親書房裏東轉悠西轉悠。他的父親是個狠心的父親,因為他性子頑皮從來不被準許進入書房,他的娘親不止一次地替他憤憤不平過,說是兩個孩子之間不可以差別對待,於是他一向安靜懂事的兄長一並被排斥在書房之外了。

陸回舟極力踮著腳尖去夠書架上的擺件。

那是娘親送的,被父親視若珍寶,他眼饞許久,今日也可以摸個夠了。

安白卻在一邊驚呼:“小郎君!”

陸回舟聽話地停下手,可惜已經遲了。

原本歸類整齊的信紙、文書、古冊劈裏啪啦地從書架上兜頭砸下來。

安白衝過來一把將陸回舟抱起,然而紛紛揚揚混雜在地的各類文件卻難以幸免。安白一麵哄著眼圈紅紅的陸回舟,一麵騰出一隻手去整理地上散亂的信。雞飛狗跳之中,殊不知陸之卿早年所作的一篇雜文混淆其中,一並通向了南地。

兩月後的蘇州,施老爺子傍桌盞燭。

初讀陸之卿的第一篇文章勉勉強強算他甲上,而後讀至第二篇第三篇越發上癮,不禁暗暗得意他外孫女婿連中三元的出身。雙手無意觸碰到兩頁紙張有些浮凸,掀開一看,驚喜發現黏連的兩頁中竟令附著一封書信。

滋味未遂,他清清嗓子便朗聲念出。

“慶和三年,暮夏之初,適逢秋闈。師長問吾未來方計,而吾終日庸庸碌碌,終究不能作答。後夜求訪,聞師熟眠,鼾聲如雷,乃一人夜遊穹廬。

時值夏末,山間草木始盛。西行百步可聞水聲擊石,泠泠入耳;丘上有林得風,夭然而笑;懸洞嵯峨,更有奇石險出。然吾舉目,耳目皆哀,蓋水終有涸之日,林終有枯之時,磐石俱有風化。而吾終乎為廢然者,見紛華盛草薄谘嗟,故師長責之,親友遠之。

時逢山屏霧繞,巫女綃裙,一如吾夢中之景。

自吾患離魂症(失憶)之始,夢中常見一女子,不見怯怯嬌靨但聞鶯鶯軟語,或繞吾膝下或體察吾身,時嗔時怒時悲時喜,類吾之所愛。而天命有定人力有盡,吾何以求一水月鏡中女子!結鬱在眉困頓在心,遂手植桃木以寄情,今夏已發,若卿見之,必生歡喜。然吾之師長親友見之,或驚或嘲,引以為怪,吾亦狼狽,草草離去。

卿卿卿卿,吾何以夢中複念卿!

蓋生平之所思,不如夢中之所之。

今秋闈在即,吾欲登科考舉,已決意用名“之卿”。

盼卿知之,能聞寸心。

今夜樓台悵望,寒意侵衣,念卿笑靨,頗覺暖意。

遂盞燭披衣,作雜記一篇。”

“(慶和三年的暮夏時分,正巧趕上了秋闈之際。我的老師詢問我對未來的打算,然而我一年到頭庸庸無為,始終不能給他答複。後半夜想明白後去探訪老師,聽他已經睡下,聲如雷霆,於是我一個人在穹廬山上漫遊。

已經夏末了,穹廬山上的草木才變得茂盛起來。往西邊走百步就能聽到水流拍打在石頭上的激越聲響,小丘上的竹林受風吹風下發出簌簌聲響,斷崖之上有險要的磐石生長出來。然而這些景致入了我的耳目,卻讓我變得悲傷起來,大概是水流早晚會幹涸,竹林總有一日會凋敝,堅硬的磐石也會被風化。我究極一生都是個消極厭世的人,即便看到草木蓁蓁也會長籲短歎,於是老師會責罵我,親友會疏遠了我。

這時山中迷霧飄渺,像巫女輕盈衣擺,就像我夢中的場景。

自從我失憶以來,我夢中會一名女子,我看不見她姣好的容顏但能聽見她嬌音婉囀,她有時趴在我膝上撒嬌有時關心我的身體,時而嬌嗔時而惱怒時而歡喜時而悲傷,像是我所傾慕的人。然而上天自有命數人為之力終究有竭盡的那天,我如何能追隨到一個水月鏡花中的女子!我雙眉積鬱心中已山窮水盡,於是在庭院中親手栽種桃樹來寄托感情,今年的夏季它已發芽,倘若她見了也會喜歡罷。然而我的老師和親友見我如此,有的驚詫有的嘲弄,認為我舉止怪異,我有時候也覺得狼狽,草草應付幾句離開。

卿卿卿卿,為什麽我會一遍又一遍地夢到你!

大概是我生平所求之物,比不上我在夢中遇見的。

秋闈在即,我打算登科考舉,便決定用之卿這一名了。希望你看到這個名字,能明白我微薄的情誼。

今夜我站在亭台上愁腸百結,寒露漸漸打濕我的衣襟,轉而想到你的笑靨,心中便湧現了暖意。

於是我披上衣衫在燈下漫筆,作了這篇雜記。)”

施老爺子讀罷,初覺憤怒,以為陸之卿愛慕過其他女子。尋味過後,才後知後覺到他身份為何,寫這封雜記的立場為何,又是牙酸又是感傷,一時之間說不清楚二人之間究竟是良緣還是孽緣。

不過自此放心,將姝予托付到他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