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高懸掛的朗月下,不緊不慢地駕來國公府的香樟馬車。車夫摘下了腦門上的氈帽,露出一張滿腹牢騷的臉。他一路悠悠地走進了茶鋪,向店家討水喝。

店家問他這麽晚了出來做什麽。

“還不是府裏新來了個病怏怏的主子。大概是個討人嫌的,巴著我家三郎出來玩兒。不過三郎君和姑娘把他拋在了半道,遣我出來接。”車夫林三搖頭晃腦地,“若非是這個晦氣東西,我這時候早就吃酒去了,哪能在你這兒喝茶。”

林三天生就是個潑皮無賴,嘴裏說著別的東西也能莫名其妙地踩一腳店家的茶。店家被他說的惱火,扭過身不打算理他了,誰知道他竟唉唉地叫喚起來。

“落毛的鳳凰不如雞呀,你說是不是!”林三朝著茶鋪的角落看了一眼,陰陽怪氣地大叫道,“既不受寵又何必端著清高樣子,落在旁人眼裏還惹出一番笑話!”

店家摸著林三的視線過去,不免一怔。

那位公子從夕陽落山時就坐在那兒了。年輕矜貴的公子走到哪裏都是眾人的焦點,店家每一回給客人送茶時,都能瞧見過路的小娘子遮著帕子,扭扭捏捏地瞧他。

店家問道:“他就是國公府的四公子?”

“你當他是什麽貴人兒。不過是塊不受人待見的土坷垃。”林三重重擱下了手邊的茶盞,走到那一桌前,怪聲道,“四公子,咱們走罷。”

下午過來的小廝和他說了四公子的模樣和裝束便匆匆忙忙地離開了。林三本就以為他不受人待見,如今見他孤零零坐在桌前,愈發篤定了心裏頭的猜想。

“現在都這麽晚了,四郎君不會還想著往古玩鋪子裏去吧?”林三的喉嚨裏發出了長長的嗤聲。

大晉的夜市其實格外繁華。絡繹不絕的人群中充斥著賣家吆喝菱藕、水栗的聲音,千家燈火幢幢搖曳,將天幕燒著紅色。

“三郎帶你去的可不是一般地方,即便是那些個玩器上的泥點子,也有富貴公子大把大把地擲錢。”林三抱臂環胸,上下打量一眼他的衣著,“人總是要認清自己的,四郎你說是吧?”

林三撐著桌,兩條胳膊被街巷的燈光拉得纖長。他微微一動,兩條影子順勢落在了郎君的唇邊,像野獸兩顆粗碩的獠牙。

林三看了他一眼,不知怎得心中騰起一股慌張。然而郎君的神情這樣柔軟,又是這樣子病態的一副軀幹,不應當讓人覺得怕的。

林三想著屋子裏的酒,膽子也大了起來。他挺挺脊背,努力使自己在這個坐著的郎君麵前顯得高大些:“四郎做事情前,總是要掂掂自己的份量罷?”

郎君自憐般地輕輕一歎。起身進了馬車。

林三撇撇嘴跟上,忽而看見他身後的小廝回頭看了眼自己,眼神之中閃過一絲對他的悲憫和同情。

他一愣,隻當自己是看錯了。

——

林三驅馬進了小巷子。他對自己屋裏的那壇酒想得心切,生怕哪個不長眼的溜進了他的屋子偷喝,便想著抄條進路快些把人送回去。

巷子崎嶇不平,笨重的車軲轆碾過東一塊西一塊的碎石,會將馬車高高拋起又重重地跌落。林三側耳諦聽了一會兒,聽到車廂裏沒有一絲抱怨後,唇邊不禁牽起一絲得意的笑。

到底是個膽小怕事的。

巷子駛入深處,周圍的人流漸漸散開。黢黑小巷如同巨獸張開的血盆大口,甚至惹得驅走的馬兒嘶嘶驚叫。林三這時候就很想找人說說話。他力不從心地牽著韁繩,擰過頭道:“這樣黑……”

車廂寂靜著,如一口巨大的棺槨。林三惶惶地注視著車廂上匍匐的一團黑影,在雙目觸碰到一口銀色大刀時,猝然睜大!

“砰”得一聲,林三的身子悶悶地被人甩到地上。隱匿的角落裏慢慢地走出幾個黑影,伸腳碾住他的咽喉,哢嚓一聲拉開了他的下巴。

為首的黑衣人走到了車邊,隔著簾子低聲詢問:“此人以下犯上。郎君打算怎麽處置?”

月色透過雲層的罅隙,將這條不見人影的深巷照的雪亮。年輕郎君挑開簾子,默不作聲地欣賞著林三在一群黑衣人的手中不斷地嗚嗚哀嚎。

良久他開了口:“讓他過來。”

林三雙腿灌鉛似的沉重,還是其中的一個黑衣人親手將他提到了江愁予的麵前。林三這才恍若初夢地抓住了江愁予的靴,下巴因為脫臼而發不出聲音,隻能嗚嗚地磕頭求饒。

江愁予頗為不忍地蹙眉。他是個心地柔軟的郎君,熟識他的人都讚得他一聲人如玉、世無雙。然而林三的那句話,那句“姑娘把他拋在了半道”如膿瘡,到底還是將他染得潰爛。

——

江晚寧一連五日都偷偷地往瑕玉軒跑。

她那日送三哥哥去看了大夫,正如崔密所說,三哥哥平日裏嗜好縱酒便練就了一副銅腸鐵胃,一方藥下去他又變得活蹦亂跳了。等二人到了古玩鋪子,方從掌櫃那裏得知傍晚沒有郎君去過他那裏。

三哥哥這才著令崔密四方打聽,得知了車夫在茶鋪羞辱四哥哥的一番話,且他為了早些回家去還把四哥哥拋在了半道。三哥哥有心將馬車懲治一番,卻得知他在巷裏遭了劫匪,被人發現時身子已經涼透了。

“安白你和我實話實說,四哥哥是不是生我氣才不願意見我?”江晚寧垂頭喪氣地,“我知道我對不起他……可那時候三哥哥他……”

江晚寧仔細想想,覺得自己拋下四哥哥一個人實在不應該。四哥哥在國公府就她一個親近的人,且他對京城這般陌生,她把他一個人丟下的時候他該多難過呀……

倘若如果她能重來一次便好了。她還是會選擇同三哥哥一起去看大夫,但她會也會竭盡全力地安撫好四哥哥,讓他覺得不覺得那麽孤單。

安白看著江晚寧聳動的腦袋,明白她自責地掉眼淚了,安撫道:“姑娘想多了,郎君哪裏是因為生氣不理你。他雖然為此事心緒不佳,然而在奴才麵前卻沒說過您一句不好的話。”

江晚寧著急地:“那他……”

“郎君那日走回國公府,肺裏受了寒氣便著涼了。”安白也是憂心忡忡的,把手裏的藥渣子給江晚寧看了眼,“奴才每回勸郎君喝藥都催三阻四的,眼看著病況一日日地加重了……郎君也是不想把病氣過給您,才不願意見您……”

江晚寧這幾日都是趁著午休的時候偷偷溜出來的。她仰頭看了看日頭,覺得冬溫差不多這時候要來她房裏看她了,便道:“你好好照顧四哥哥,我等明兒再來看他。”

她跑了兩步又回頭:“記得催他吃藥啊!”

安白看著她匆忙的步伐,無奈地搖搖頭。

軒子的主院狹小不說,還散發著梅子黃時的潮味。郎君喜潔,幹脆把主臥搬到了書房,每日伴著濤濤竹浪入睡,不為是一種樂趣。

安白在外邊兒煎好了降燒的藥,推開了靜悄悄的書房。見自家郎君穿著燕居的外袍臥在榻上,左臂微曲,頭枕在臂彎裏睡得昏沉。

安白過去推了推:“郎君,吃藥了。”

實在不是他想攪郎君的清夢,隻是他前不久為郎君煎的藥被郎君倒了,他無可奈何下再去煎了一帖。大夫也強調了數遍,若是再這樣鬧下去,這風熱別想好了。

安白看著他接過,眼睜睜看他又倒了。

江愁予的手指一下下地揉著眉心,雙目之中似存著江南的迷蒙煙雨。他看著苦澀的藥汁一點點地消失在盆栽的土壤中。

安白試探地:“方才姑娘又來了。”

安白在自家郎君前,既想提及這個人又不想提及這個人。他潛意識覺得郎君待姑娘是有些不同的,然而他昨個兒幫姑娘說了句好話,郎君便會時不時地衝他陰惻惻笑一聲,總讓安白懷疑自己下一刻會人頭不保。

昨日的事兒是這樣的。

江晚寧從江三郎那兒取了兩株千山雪蓮過來,叮囑安白把它放在藥裏一同煎了。她還怕江愁予賭氣不吃,還讓安白不要聲張。

哪隻安白是個把不住嘴的,一激動還同郎君爭執了起來。他多嘴問了一句:“姑娘待郎君這般好,郎君幹嘛不願意見她?三郎君病了她不放心跟過去也是應該的,郎君幹嘛這般斤斤計較?”

現在想起來,安白都想一耳光抽死自己。

如果是從前安白敢這麽和江愁予說話,他墳頭草都三丈高了。偏偏昨兒個江愁予燒得神誌不清了,一時沒有發作,還輕描淡寫地回了一句:“我不要別人的東西。”

他是個多疑的人,講一句話都得要人好生琢磨一番。不知情的人是以為他不要從三郎君那裏拿的雪蓮,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他在暗指什麽。

安白記得自己當時據理力爭地和郎君爭了起來,他道:“郎君從前不要旁人的東西,可不是這種作風。郎君不要有主兒的夜鶯,心裏想的是把它折磨死;郎君既然不要有了哥哥的妹妹,不如也把那個妹妹殺殺掉算了。”

他說完還自作聰明地補充一句:“按照奴才看,郎君必然是心裏麵舍不得姑娘的。郎君這幾日不見她不過是為了吊著她的胃口,想著她對您多些愧疚罷了。”

安白一激動就說錯話,殺去江晚寧本就是他信口胡謅的,殺她哪裏是件易事。

江晚寧的爹爹是國公爺,是隨便說兩句話都能讓朝堂抖三抖的人物;大公子擔任大理寺卿,這些年翻了不少冤假錯案;二公子是承襲國公爺的爵位,今已掌握不少人脈……

然而安白這幾句話不知戳到了江愁予哪根筋。他竟熬了一宿沒有睡,足足寫了三千文的刺殺江晚寧的部署書……

蜘蛛網般的血絲爬在郎君的眼尾,竟夾雜著安白前所未見的瘋態。安白昨個兒真的被嚇傻了,忙不迭地跟他認了錯,主仆之間的這場鬧劇才草草地收了場。

青青楊柳在牆邊飄搖,一如榻上的郎君這般令人賞心悅目。前人不知費了多少筆墨讚頌西子捧心之美,安白打心眼裏覺得自家郎君在病中亦有三分之態。

經過昨日那麽一鬧,安白便拿捏了說話的藝術:“她天天過來也不是個事兒,郎君何妨找個時機和她說清楚,免得她過來惹郎君心煩。”

江愁予人還是昏沉著,腦中依舊回**著安白昨個兒和他說的話。

他隻道:“我不要旁人的東西。”

——

“它今後便不再是旁人家的鳥兒了,單是四哥哥一個人的。”隔日,江晚寧拎著一隻裝飾精美的鳥籠子過來。裏麵的夜鶯看起來被喂養的很好,看起來肥胖了些,衝著安白嬌嬌地叫。

安白嘴角抽了抽,那日它差點被郎君掐死,可是他親自把它捉住放在郎君的手心的,他可是個幫凶呀。看著這隻渾身冒傻氣的鳥兒,安白心裏麵嘀咕著它和姑娘有些許相似,都單純過了頭。

“它原先的主子怎麽……”

“我派人打聽過了,鶯兒是王將軍的夫人養的。隻不過她聽說了鶯兒失了一隻翅膀,幹脆就不要了。”

安白問道:“姑娘怎麽想起來送給郎君?”

“三哥哥的養的鳥太多了,我怕旁人照顧不好它。四哥哥是這隻鶯兒的救命恩人,必是待它好的。”江晚寧頗有些害羞地皺皺鼻,“四哥哥有時候想晚寧了,可以和鶯兒說說話。”

安白婉拒道:“郎君喜靜……”

“四哥哥心善,怎麽會嫌棄它吵呢。”江晚寧很篤定地道,“你莫要自作主張地幫四哥哥拿主意,我的四哥哥這樣好的一個人……”

安白無法子,拎著鳥籠進去了。

“姑娘說它以後就是郎君一個人的了。”安白還不忘記複述一遍。

夜鶯從籠子裏蹦跳出來,乖乖地縮到了江愁予的手邊。它仿佛對他頗為依戀,用軟和的絨毛不停地蹭他的指尖,使得病中的郎君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