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倔父倔子
父子凝視許久後，楊三忘收起壓迫，質問道：“你自己說，這次應該關你禁閉多久？”
“隨便你。”楊宇曦低下頭拍拍身上的灰塵，滿不在乎地撇撇嘴。
“那就先打二十棍子，再關禁閉兩個月！”楊三忘冷冷開口，語氣冷峻，不容半分妥協。
“老爺，不行啊！二十棍子就是普通成人也撐不住啊，何況三少爺才八歲，會出事的啊！”楊林變色，急忙開口。
“哼，他不是很厲害嗎？怎麽，這點懲罰都不敢接受？”楊三忘居高臨下俯視楊宇曦，口中卻回著楊林的話。
楊宇曦覺得自己再次被這個男人看不起了，雖然很清楚二十棍子的威力，上次才五棍子自己就兩天碰不了凳子，但在他心裏，二十棍子和被瞧不起比起來，無疑是後者的打擊更大，所以他咬咬牙，強裝無畏道：“打就打，誰怕你？！”
“誒，三少爺，這可不是開玩笑的啊，弄不好連命都沒了啊！”楊林氣不打一處來，這對父子真是倔得一模一樣，誰都不肯服輸，每次都是他這個管家幹著急。
楊林知道，楊宇曦的牛脾氣一上來，八匹馬也拉不回來，所以他隻能指望楊三忘趕快改口：“老爺，真的會出人命的啊！要是真要打人才能解氣，那我代替三少爺吧，二十棍子打我吧！”
“爺爺！！”楊宇曦大喊，卻被楊林瞪了回來，不敢再說什麽。
楊三忘看著麵前這個和自己一樣倔，甚至猶有過之的兒子，真的是有些那他沒轍，自己以為二十棍子能嚇住他，可到最後自己還是低估了他。
“你這個孩子，怎麽這麽倔？！”楊三忘瞪著隻到自己腹部的楊宇曦，歎了一口氣道，他已經沒有了那種淩厲，眼中隻有恨鐵不成鋼的無奈。
“還不是因為你？”楊宇曦輕輕地吹著胳膊上的勒痕，看也不看楊三忘。
因為知道是自己的緣故，所以楊三忘沒有回話，隻是略帶歉意地盯著楊宇曦，楊宇曦抬頭看他，靈動的眼眸裏竟然出現了絲絲晶瑩。楊三忘微微錯愕，剛想說點什麽，卻被楊宇曦的吼聲生生截斷：“都是你，都是因為你不管我！”
剛說完，楊宇曦又兀自嘟噥起來：“別人的父母都會管這管那，雖然有時候會讓人不爽，可是至少有人管有人疼啊！你是城主，你忙，所以根本沒有時間管我。不管我在外麵做什麽，你都不管！”
“去年秋天，孫奶奶家的果樹上長了很多好吃的果子，又大又圓，我覺得孫奶奶老了肯定爬不動樹了，就叫上小嫣兒、二虎子他們一起去幫忙。我們摘了好久啊，裝滿了好幾籮筐，最後孫奶奶給我們每個人兩個果子，我和小嫣兒他們很高興地往回走。他們回到家後，爹娘都有表揚他們啊，小嫣兒的樣子不要提有多得意了。我看著他們，就在想，我也有家，我也想要表揚啊，所以我就很快很快地跑回來。可是當我回來的時候，正巧碰到你要出門，我拿著果子給你看，我多想你能像二虎子的爹一樣把我抱起來，狠狠地誇一誇啊，可是你呢，你記得你對我說的是什麽嗎？！”楊宇曦越說越激動，淚水夾著灰塵順著臉頰流下，兩隻小手握拳，由於過分用力而微微顫抖，事實上他整個身子都在顫抖中，他哪裏還有半點倔強的頑劣模樣，裏裏外外就是一個委屈的孩子。
楊三忘震驚了，他看著麵前的楊宇曦，自己已經知道他很委屈了，可是沒想到會委屈到這種地步，他突然心疼起來，想要把他抱入懷中，好好地愛。
不過，他一瞬間就想到了自己當初對楊宇曦說的那句話了，一下子他的身體就微微地一顫，自責如潮水般狂湧，他再也沒有勇氣上前將兒子抱起。
他說的話是：“又在哪兒偷的果子？等我回來收拾你！”那時候，他看見了楊宇曦左腿膝蓋處被擦破了皮，血跡都幹涸覆蓋在上麵，當時他以為是偷果子時不小心擦破了皮也就沒有在意。現在想來，那應該是楊宇曦急急往家趕的時候不小心摔倒擦破的吧。
而他為什麽那麽急著回家呢？
隻是為了得到自己的表揚啊！！
而自己卻……
“老爺……”楊林眼眶有些紅了，上前將楊宇曦摟入懷中，他可是清晰地記得，那天當楊三忘回來的時候，楊宇曦已經將那兩個果子磨成汁塗在了大廳的牆壁桌椅上，因此又是被打了幾棍子屁股，還被關禁閉一個星期。可是當時這個孩子一聲都沒有吱，默默地承受了一切懲罰，被打的時候，他的眼神就跟剛才被壓迫時一樣倔！
“這個孩子啊，真的是太倔了啊。”楊林默默在心裏念叨。
至於楊三忘，再也說不出話了，最終蹲下身子，右手拍在楊宇曦幼小的肩膀上，聲音有些顫抖地說：“兒子，對不起……”
楊宇曦小小的肩膀起伏著，他抬起頭，臉上的淚似乎是停了，但紅通通的眼睛顯得那麽惹人憐，隱隱約約的淚痕承載他內心滿滿的委屈，他突然抬手，一把推開了楊三忘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還帶著細微的哭腔：“我才不要你的對不起，對不起也不能換糖吃。我要你把娘還給我，別人都有娘，為什麽就我沒有！如果你不肯還給我就告訴我娘在哪裏，我自己去找她啊！你忙，沒有時間管我的話，我可以找娘來管我啊。”
說到最後，楊宇曦突然覺得不太對勁，轉頭看向楊三忘，發現他的目光一下子變了很多，可他不知道那是什麽。
八歲的小孩子又怎麽會懂，那種叫滄桑的感覺。
楊三忘的目光，此刻就是這樣，他貌似是看著前方，但是楊宇曦知道，他根本不在看自己，他的思緒，明顯已經飄得很遠很遠。他的眼睛裏仿佛有一萬年那麽久，將他和那個女子隔開了一條銀河的距離，再也見不了。他的愛，他的情，就這麽埋葬在那道銀河和那一萬年裏。
“老爺……”楊林跟著楊三忘太久了，別人不知道的事他卻知道，此時他開口將楊三忘拉回現實，道，“都過去了。”
楊三忘似乎一下子蒼老了很多歲，眼底那一開始被隱藏的很深的疲憊此時布滿整個瞳孔，並且延伸到了全身。
他疲憊地站起身子，身體微微有些踉蹌，他轉過身，竟然不再管楊宇曦，而是拖著沉重的步伐離開了大廳。
“老爺……”
楊林俯下身子，愛撫著楊宇曦的臉頰，道：“別再在你爹麵前提你娘了，我知道你想娘，但你心裏的思念是比不過你爹對你娘的思念的，你爹……他很痛啊！有些事，等你長大了會知道的，現在，還是不要再問了，好嗎？”
楊宇曦不太明白楊林的全部意思，不過他知道楊林是讓他不要再追問了，雖然很不甘心，但最終他也隻能點點頭。在他的記憶裏，每次提起母親，父親都會瞬間變得頹廢，變得比楊林爺爺還要老。
“乖孩子。”楊林寵愛地抱了抱楊宇曦，招來一個護衛送楊宇曦回臥房，他對著楊宇曦的背影道：“三少爺，老爺還在氣頭上，你不要亂跑了，就先呆在屋子裏吧。我去找老爺，給你說說好話。”
目送楊宇曦消失在拐角處，楊林歎了口氣，輕輕搖搖頭，轉身走向了書房。
“姸兒……”楊三忘站在書房的床前，目光悠遠，呆呆望著西邊開闊的荒原，孤山上的橘紅色已經昏暗下去，夜幕悄悄劃過天邊，一頭孤狼隅隅獨行，時不時仰起頭長嘯一聲，聲音蒼涼蕭條，催人淚下。
“老爺……”
背後傳來楊林的聲音，楊三忘這才回過神來，卻是直接開口道：“馬上去自家糧倉裏拿出糧食，明天一早補償給王五，另外，給他足夠的錢重建一個糧倉。”
“是，老爺。”楊林答應著，卻沒有離開的意思，欲言又止。
楊三忘微微側過臉，昏暗的光芒下，他的臉滄桑而疲憊：“怎麽了，你想說什麽？”
“老爺，”楊林猶豫著，但最終下定了決心，抬頭看著楊三忘的側臉道，“當年的事，真的不怪你啊，你又何必那麽自責呢？三少爺還是個孩子，關於娘的事，他一點都不知道，怎麽可能不偏激啊！”
楊三忘重新看向西方，夕陽已經完全落下去了，黑暗中隻能隱約看到遠山的輪廓，黑黢黢的，好像一道亙古不變的屏障，相隔了一些人與另一些人。
楊三忘低垂下頭，低語道：“我並不後悔，就算再來一次，我還是會這麽做。隻是……”
他又抬起頭，眼眶有些微紅：“自己這關還是過不去啊！”
楊林聞言，搖頭一歎，蘊含說不盡的無奈。
久久，兩個人誰都沒有說話，就這麽靜靜地站著。晚風輕輕地吹過，楊三忘額前的黑發被撩起，空氣中竟然隱隱有一條晶瑩的線。
那是楊三忘的淚。
最終，楊三忘轉過身，走到桌前坐下，重新打開那本書，道：“有些事，等他長大了自然就會知道了，我不想提前讓他知道。你先回去吧。另外去告訴他，罰他關禁閉一個月。”
“這……”楊林有些猶豫，看向楊三忘，想從他臉上看到改變主意的前兆，可惜沒有，楊三忘貌似已經投入到了書中，再也沒有說半個字。
楊林隻能退身離開，朱紅色的門在他身後被關起，似乎塵封起所有的過去。
“唉……”
一聲歎息，悠悠地回**在空****的過廊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