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城陵磯所乘的客船航程隻到一個叫若城的地方為止。就在遇見辛綠漪的第三天中午,客船便到了目的地,在若城東南方向的長江碼頭上拋錨係纜。

從跳板上走上碼頭,張牧雲第一件事便是問下一程的客船。隻是在碼頭上問了一圈,卻發現下一趟往東邊去的客船還要等到明天的上午。弄明白這事情,張牧雲頗有些懊惱。不過,等那兩個洞庭門的小丫鬟也弄清情況,卻跟他說,這回杜掌門請得貴客相助,洞庭門上下感恩戴德,臨行時那路上的盤纏花費已給得十分充足。既然現在沒趕上定期的客船,那正好雇下一隻江舟,專載他們直往蘇杭而去。

一聽侍劍、畫屏這說法,張牧雲頓時眉花眼笑,趕緊便去尋得一艘頗具規模的平底客船,跟船主談下價錢。等幾人在碼頭附近的飯鋪中吃過午飯登了船,這艘單雇的客船便升起風帆,一路向東沿長江而下。

若城之西的水路走得頗有些匆忙,此時專雇得一艘客船,正是清寧安靜,張牧雲等人正顧得看那沿途的美景。而自若城往東,大江之水時急時緩;大船順水勢而下,也是時急時緩,徐急有度,正宜觀賞。

置身於天下第一的大江,就在看過一程江景之後,那立在船頭江風中的少年終於得出一個感想:

“原來這江中行船,和湖裏泛舟完全不一樣!”

往日在蒼茫浩渺的洞庭湖中乘船,往往四外水天無涯,周身外隻見得一派湖水茫茫。那時若稍稍出神,隻覺得此身縹渺於水上天下,前後左右虛渺空明,也不知是自己乘船浮水,還是飄飄乎禦風天上。而在江中行船,和大湖裏四無歸依的感覺完全兩樣;站立於船頭,除去那推波助瀾的奔騰江水,大江兩岸的風景萬般變化,各種村鎮野景隨時在自己眼前出現伸展。

負手立於船頭,隻見得仲春美景鮮妍而明亮。那碧藍的晴空下,兩岸連綿的青山俱披上綠裝,陽光下呈現出一種燦爛的翠色。江南背陰的山坡則略顯得略有些陰鬱,遍山的樹木顏色深青,如果說江北沐浴陽光的起伏山巒像悠然躺臥的妙齡少女,則江南的綠丘穩重而沉凝,猶如靜坐沉思的兄長。

在明媚春陽的照耀下,那些覆滿森林草叢的山丘的綠色如欲燒燃。見得這樣明快的春景,本覺得已如身在畫圖,更何況那兩岸的山坡上還常常開遍了野花。在向陽的北岸山坡上,常見的是一種黃色的野菊,嬌小的花朵被陽光照得金光閃閃,如漫天繁星散落在碧綠的草坡上。而有時船移景換,也能看到翠碧的丘嶺長滿其他顏色的野花。它們或如粉紅的雲霞,或如皎白的積雪,又或是就像現在頭頂上那青空碧藍。有時也有五顏六色地雜糅在一起,或如繽紛花布,或似七彩的霓虹。一路上,每當出現一次這樣五彩斑斕的明麗花岸,總引得那小幽蘿拍手歡叫,好像發現什麽了不起的事情,激動興奮得猶如撿到寶一樣。被小女娃熱烈的情緒一感染,張牧雲也跟著心情有些激**。這正是:

細草微風,兩岸青山迎短棹;

花光雲影,一江春水送行舟!

兩岸的江景不僅僅是這樣明妍的畫卷。當江船行至船主口中的崢嶸灘一帶,那江流變得變幻莫測,兩岸也多了許多形態各異的粗獷石丘。船入崢嶸灘,江水變得湍急跌宕,原先一路跟隨的兩岸青山花丘消失無影,代之以**突兀的高大石丘,或白或黃或赭或紅,在兩邊逶迤不斷。這些表麵寸草不生的嵯峨石山,往江心傾斜,倒好像要隨時朝這邊倒下;除了觸目驚心的石丘石崖,原來一覽無遺的航道中也多出不少崢嶸的沙洲,上麵布滿石礁巨岩,讓人看著心覺不安。

江流加速,迎麵吹來的江風便更大;江流湍急,腳下的舟船便行得更快。雖然凶險,但膽大的少年卻仍站在船頭,紋絲不動,看著那些沙洲石崖迎麵而來,然後從旁邊擦身而過,再去看下一座巨岩或石山。張牧雲不為驚險景物所動,那月嬋和幽蘿卻也似乎頗有膽量,一齊站在他身邊一同觀看。驚心動魄的航道裏,到底還是顯得小丫鬟膽小;侍劍、畫屏剛看了兩眼聳峙如鬼的巍峨石山,便嚇得躲回客艙去。

可能張牧雲和這兩個女孩兒骨子裏,都有些膽大妄為。當慢慢更加熟悉,張牧雲和月嬋幽蘿不僅不害怕,反而還對兩岸形狀各異的石山評頭品足起來。他們一會兒為高聳的石山像什麽動物器物而爭論不休,一會兒又為達成一致而大笑鼓掌。他們如此灑脫,倒讓船上那些扳槳掌舵的船工刮目相看!

不過,在這般歡暢開懷的航行裏,張牧雲還順帶著更加發現幽蘿小妹妹的與眾不同。按常理來講,幽蘿這麽半大小女娃兒,怎可能有這般大膽?這段驚險的航道中遇上一些特別猙獰的石棱石崖,自己看著都還有些驚慌,誰知就是這粉妝玉琢的半大小女娃兒竟然絲毫不懼。不僅如此,有好幾回與江中沙洲上聳峙的鋒銳巨岩擦身而過時,如果不是自己伸手拉緊阻攔,這小女娃兒為了她眼饞的一叢野花竟似乎還想跳出船外爬上那些巨石上!

每當這時候,張牧雲還有一種強烈的感覺:

若幽蘿真個朝那些巨石蹦出去,即使客船還在湍急的江流中高速航行,她還真能成功跳上!

有了這樣絕不荒誕的直覺,再回想那回死雞忽成雞骨架的事件,張牧雲便越發覺得這小幽蘿絕不簡單。這一點毋庸置疑,但有件事張牧雲百思不得其解的是,自己除了最近機緣湊巧沒事時練練那本“醫書”法術,其他也實在毫無出奇之處。但就是如此,這本事絕對不凡的小女娃兒卻對自己死心塌地,那種種依戀順從的情狀絕對是真情流露,和一個依戀兄長的普通小妹妹毫無兩樣。

“究竟是什麽來曆呢?”

有一陣子,張牧雲對身邊這位還在一個勁兒蹦跳笑鬧的天真少女,陷入了沉思。

閑言少敘。大約半炷香的功夫,這江船也就駛離了奇詭凶險的崢嶸灘江段。當江流減緩,客船重新悠然航行於水上,那兩個躲到船艙中不敢出來的小丫鬟也跑出了艙,來到闊大的船頭甲板上嬉玩。說起來,比這倆小丫頭張牧雲年紀也大不了多少,這兩天漸漸混熟,這時便和她們在江船上閑聊起來。

春日泛舟,和小姑娘閑談,張牧雲倒是很想東拉西扯,說些飛短流長隻圖一樂。不過那兩個身負使命的洞庭門小丫頭卻狡黠地把話題引入此行的目的,總是跟嬉皮笑臉的少年說起三年一度的武林鴛侶大會,還不停向他灌輸各種江湖規矩。陽光普照的悠閑下午,江流中平穩前進的船頭,一位苦著臉的少年和兩個諄諄教誨不休的小丫鬟,正構成了一副無比和諧的春日閑景。

接受灌輸的少年渾身不自在,那個倚在船頭欄杆的天香公主瞧著他的模樣,卻無動於衷,隻是嫣然一笑,自顧想自己的心事去了。

其實那個暗自叫苦的少年不知道,他不遠處那個托名月嬋實名月瑤的女孩兒,恐怕這輩子的心事都沒有這時候多。定國天香公主的生活,一直很簡單。皇室的生活很簡單,月瑤隻需以定國天香公主的身份,順著自己的天性潑辣刁蠻甚至肆意妄為即可。待落水遇救失落了所有記憶之後,也十分簡單。月瑤隻需作為一個叫作“月嬋”的小姑娘,感恩圖報,全心全意地依附於救命恩人的家中,簡單過活即可。而甚至後來因少年無意施展出的清心訣讓她回憶起身份時,最開始也還很簡單。她隻需和大夢初醒一樣,冷眼看回夢中的情景而已。

隻是,既然已經經曆,縱然夢幻醒來,要分清孰真孰夢,或是戲裏還是戲外,又談何容易。比如那蓬舍倚門、期盼少年歸來的依戀熱望,那忙裏忙外、將茅廬收拾得幹幹淨淨的勤勉專注,那錙銖必較、為基本的生存而擺攤多掙得一兩文銅錢時的喜悅興奮——當恢複真實之後再回過頭來檢點這所有一切似乎十分可笑之事時,卻發現自己一點都笑不出來。

而更不要說那幕阜山中,深夜月潭洗澡歸來,山路中自己情不自禁的主動一吻;也不用說那山寺夜遇強敵時同生共死的慷慨心情,所有的這一切都和一個刁蠻公主應該有的目空一切的生活,迥然而異。當本來的記憶蘇醒,若這一段異常的時光能夠忘卻還好,隻可惜回想起來曆曆在目,分外鮮明。於是此時的心裏也不知到底是什麽滋味。

心潮起伏,正至難解難明,這時卻忽然聽到傳來一片歡聲笑語。展目凝眸循聲望去,卻見是洞庭門那兩個眉目如畫的小丫鬟已停止了枯燥的教授,不知何時已被少年帶入輕鬆的話題,剛被張牧雲一個笑話逗樂,直笑得前仰後合、花枝亂顫。

“哼……真是憊懶,不求上進。多聊聊武林江湖之事多好?也添點勝算。卻隻顧跟小丫鬟調笑,真是……真是好色無賴!”

公主不自覺鳳眼圓睜,娥眉倒豎,正想多埋怨幾句,卻恰在此時忽然心中一動,也不知想到了什麽,這原本生動的神情便忽然凝滯……

且不說這邊江岸江中旖旎的春色。當張牧雲一行人浮舟東渡,那個被他堅拒的辛綠漪卻另有事務。張牧雲在陽光燦爛的長江中有說有笑,曼麗絕倫的青鯉精卻正在深潛於一片幽暗詭譎的水域。就在她的前方,黑水沸騰如怒;其中一個巨大的黑影漸漸清晰,輪廓可怖猙獰,正和那個嫵媚嬌柔的身軀形成鮮明的對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