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真要去看那個妖女拋繡球?”

“是啊,怎麽了?”

客棧裏,張牧雲一邊收拾應用之物,一邊笑嘻嘻回答月嬋:

“你放心,那妖女幾次糾纏,雖然無賴,卻也沒什麽惡意。這次就算我去看看熱鬧,她也不會害我的。”

“她如何會害你……”

“那就行了。幽蘿,你去嗎?”

“去去,看妖女看妖女去囉!”

於是這日下午,張牧雲便帶著月嬋、幽蘿往西湖邊看熱鬧去了。那洞庭門侍劍、畫屏二人,被張牧雲留在襲夢軒裏;臨別時張牧雲跟她們千叮嚀萬囑咐,說要她們看好財物,一定不能招賊。

離開襲夢軒時大約在申時之初,這時那日頭已向西斜去。悠悠地帶著月嬋、幽蘿二人往西湖方向走,臨出城前還拐了幾個彎,逛了趟街。直到那夕陽落山、暮霧初起,他們才走到了西湖邊。

自北而近西湖,恰在白堤附近;抬眼向西遙望,隻見暮色裏那西湖岸燈火通明。輝煌的燈影裏隻見人影綽綽,雖然這裏聽不見那兒任何人聲,但看在眼裏也能想象出那邊此時的人聲鼎沸。大約所有人都去那邊擠占位置,這裏白堤一帶行人稀少,有些冷清。

走上白堤,過了斷橋,約走出二十來步,便到了遊船碼頭。雖然此時行人稀疏,但不見得舟楫便是空閑。當張牧雲趕到時見碼頭邊隻孤零零係著一隻不大不小的畫舫,舫頭歪斜坐著個行船漢子在無精打采地等著客人。

見此情形張牧雲趕忙上前,跟船家問過價錢覺得合適,便說定雇他畫船。給了定金,張牧雲便踏著跳板幾步跨上船,在船頭立定了,便叫月嬋、幽蘿也上來。

不過就在此時,卻聽那個船家開口說道:

“小公子,您真個要雇在下的船麽?”

“嗯。怎麽了?難道你這是官船麽?”

“不是。”

“那、那是賊船?”

“公子別跟小的開玩笑了!”那船家忙道,“我是說我這畫舫名字可是叫‘梅槎’。”

使船漢子朝畫舫中艙門樓上的匾額一指,說道:

“梅槎,沒、差,放在平時沒如何,不過今日可能衝撞了公子喜事。”

“哈,原是如此。你這船家倒也憨厚!”

張牧雲察言觀色,哈哈一笑道:

“阿叔卻是眼拙了。”

他一指已走到身旁的月嬋、幽蘿,擠眉弄眼說道:

“你瞧她們,姐姐曼麗,妹妹嬌瓏,可稱絕代雙嬌——你看本公子還需搶什麽花魁繡球嗎?”

“……那是那是,有了這兩位小夫人,那還管什麽花魁!”

這船家隻朝月嬋、幽蘿瞟了一眼,便覺得二女豔光逼人。嬌俏麵龐曼然生光,似與湖波星月同輝,直灼得他這勞苦人不敢多看。奉承了一句真心話,他便著忙彎腰解纜,跳上船,去船尾撐篙搖櫓地將這艘西湖常見的畫舫“梅槎”駕離岸邊,朝西邊搖去。

船家在船尾搖櫓,客人們在船頭寬敞處欣賞湖光月影。

“哥哥,你剛才是誇我嗎?”

天香公主倒是裝著沒聽到少年剛開的玩笑,卻不想那小幽蘿勁頭十足,正笑逐顏開地跟張牧雲反複確認。

“是啊,誇你和姐姐漂亮呢。”

張牧雲大大咧咧,絲毫不覺得慚愧。他的心思是,反正這女娃兒年紀小,也不懂什麽個中曲折;既不懂,便不存什麽輕薄之意,無論如何說都沒問題。

誰知道聽了他這話,那稚女之齡的小幽蘿卻睜著明亮的大眼睛,仰著小臉,那一雙純淨的目光一瞬不瞬地看著張牧雲,認真道:

“原來哥哥喜歡我呢……好高興!我知道,那花魁姐姐拋繡球招親,就是要招她的夫君;哥哥誇幽蘿和月嬋姐姐漂亮,不去搶她的繡球,便是委婉說隻娶我和姐姐就足夠了!”

“呃……哎呀,妹妹你太大聲了,都被船家叔叔聽見了!”

剛才還滿不在乎的張牧雲,聽了幽蘿這一番話頓時目瞪口呆,惶恐莫名。正是錯愕,卻聽小丫頭還在說話——她轉過身,朝著船頭前進的正前方,眼望著天上的月色湖麵的波光,竟是悠悠地說道:

“終於……幽蘿也成了童養媳呢……”

幽蘿佇立船頭,一身小裙衫隨夜風飛舞,媚麗生動的小臉蛋上神情凝重,一時竟真像個剛剛托付了終身的大姑娘。

“喂喂!你這都從哪學來的?月嬋姐姐教你的?”

張牧雲驚奇大叫,卻不防那幽蘿轉過身來,小身子一縱便撲到他懷裏,如撒嬌的小貓咪,小腦袋使勁往他懷裏鑽,一邊鑽還一邊樂和說道:

“嘻嘻,從此便不怕哥哥趕我走。娶了幽蘿幽蘿便是哥哥家裏的呀。”

一直心懸寄人籬下的小妹妹說到得意處,忽然想起一事,還特地從少年懷中縮出,退後兩步喜滋滋說了句:

“早知如此,還費神念血誓咒語。還不似這般嫁與哥哥省事!”

“……”

見這還沒怎麽成年的小丫頭自說自話、歡喜雀躍,原本機靈無比的張牧雲卻是瞠目結舌,如呆瓜模樣。

“咯咯!~”

這時卻是那天香公主笑彎了腰。

“張牧雲,這是現世報麽?”

天香公主幸災樂禍。其實以這表麵月嬋、內裏公主的金枝玉葉之尊,終究對少年剛才那占便宜的玩笑有點不高興。不過現在被橫空殺出的幽蘿一攪和,再看眼前這小妹妹終身可托、半大少年惶恐無語、手足無措的模樣,小公主便覺得什麽仇都報了。

“咳咳!哎呀——”

少年終歸機靈,緩過神來覺得說什麽都無益,便忽然走到畫舫右舷,手扶著欄杆,對著南邊的皓月煙波奇道:

“怪也,莫非真是這江南文風浩**、西湖詩情濃鬱?連我都要詩興大發,賦詩一首以賦幽思呢。”

張牧雲也不管二女如何反應,自說自話地轉移著話題:

“看這西湖夜景,現在我三人分明是:獨立湖船迥不群,滿湖風月淨塵氛。漫說月嬋顏似玉,幽蘿更勝玉三分!”

幾近打油的急智詩兒一出,隻因誇了女孩兒容貌,觸及天性,詩中二女便一個捧頰暗喜,一個低頭偷樂,一時真個無人再來糾纏取笑他了。

“呼!多虧我滿腹詩才!”

解了窘境,其實隻是受了些詩書熏陶的張牧雲憑欄遠眺,大言不慚地暗暗讚美自己。不過高興完,想起剛才之事,他便在心中忖道:

“這小幽蘿,時憨時睿,琢磨不透。想她來曆,自幽穀書中而出,縱然應是術士邪術所囚,終究不明來曆。”

想至此處,他又想起一些往事,便驀地猛然驚悟:

“呀!這幽蘿來曆,定然不凡!先前先入為主,隻以為是被邪術師禁錮拐賣的尋常小童;但種種往事、特別是那回瞬間化雞為骨、背生黑影之翅,實在不信她隻是尋常小妹!”

茅塞頓開之際,他便暗怨自己從來聰明,怎麽這件事上如此糊塗!這些事如此明顯,自己卻直至今日才鄭重想到,頗有些荒唐可笑。究其原因,大概這些事大多驚世駭俗,自己潛意識中隻願麵對過慣了的平常生活,便百般不情願去深想罷了。

想通關竅,他又朝那個小丫頭望了一眼,卻見粉妝玉琢、嫵媚超出同齡小女的幽蘿,已是依偎到月嬋身畔。兩姐妹在船頭不知道在說些啥,神色甚是親密;無論少長,在船頭長身並立,俱是風姿綽約。

“罷了。”

目睹此景,張牧雲歎了一聲,想道:

“這小女娃,對我和月嬋眷戀如斯,從來視為倚靠,應不會害我,便先由她去吧。”

作了這般決斷,張牧雲伸了個腰,舒舒筋骨,本應覺得心情舒暢,卻不知為何,還是覺得有點心驚肉跳。他直覺到,不是今夜便是明晚,這西湖或是杭州,總有些自己不情願的事情要發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