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聞挑戰之語,大家一時都朝聲音來處看去,卻見大殿左側文武群臣之中,有一個滿嘴絡腮胡子的粗豪武將,正歪歪斜斜地站起身,手裏執著個酒觥,正朝牧雲這邊指著。

“原來是虎賁中郎將董文。”

一見這說話之人,眾人盡皆釋然。原來還以為誰這麽大膽,卻原來是這個粗莽中郎將!隻見這董文滿嘴噴著酒氣,衝著張牧雲叫道:

“小子,算你能唬人,卻騙不了我董大將軍。來來來,今日我老董與你會鬥三百回合,你可敢比試?”

一邊說著話,一邊他已撥拉開眾人,邁開大步來到殿中央。待到得殿中央,站定之後,董文扔掉手中的酒觥,又“唰”一聲甩掉外罩的將軍氅,朝牧雲這邊繼續叫道:

“俺老董、最看不慣拿幻術哄人之徒。來來來!你就拿你那些‘法術’,與本將軍放手一搏!”

原來這董文,雖然名一個“文”字,卻是武人出身。他以軍功累至中郎將,平時最恃武力,除了護國聖教的法師,他一般都不會把什麽人放在眼裏。今日多喝了幾杯美酒,這位董中郎將見滿殿的群臣君王都被一個少不經事的後生少年,拿個變白麻雀的障眼法兒便都給迷住,就覺得痛心疾首。

有人挑戰,再說牧雲。

見這位袍甲儼然的大將軍指名跟自己挑戰,牧雲一時也拿不定主意。他不知道在這禦宴之上皇帝的麵前,究竟適不適合跟朝廷位高權重的大將軍放手比鬥。

“董將軍。”

正當牧雲躑躅之時,卻有人幫他解了圍。

就在牧雲所坐的這同一側。在那些護國聖教眾人之中,說話間已站起一位白袍的法師。、這位法師。一頭的銀發飄飄,在燭光映照下猶如神仙——他不是少師是誰?

這一位昨晚對牧雲以白鶴相招的二國師。正站起身來,朝董中郎將叫了一聲,便將這個緊盯著少年的魯莽將軍注意力,全部吸引到自己身上來。

“哦?是二國師。”

饒是董文目空一切,見是二國師叫自己,也不敢驕矜。忙去了二分酒氣,拿著禮教,客客氣氣地問道:

“二國師,本將軍正欲和這少年比武。請問您有何見教?”

“嗯,我勸將軍還是不要比了。”

“呃,為啥?”

董文不知道這二國師為什麽這麽仁慈好心。他便哈哈笑道:

“哈哈,二國師是怕我出手太重,傷了他性命麽?哈!二國師多慮了。我老董這一身猛虎勁氣,已經收放自如。待會兒隻將這小娃震倒,絕不傷筋動骨!”

“哦。董將軍誤會本座意思了。”

少師冷峻說道:

“本座之意,乃是董將軍若執意比武,恐怕這一身來之不易的榮華富貴。也就到頭了。”

“什麽?!”

董文大出意外,轉念想了一想,便大叫道:

“少師太看輕董某也!我董文一介武夫,以軍功獲皇恩。到得今日地步。今夜為了戳穿這騙人把戲,哪怕舍了一身榮華富貴,也要讓聖上明鑒!”

“唔……董將軍想哪兒去了?”

少師卻是依舊平靜如水。淡淡說道:

“本座問你,將軍一身功力。比之本座如何?”

“……二國師這是何意?”

董文被少師忽然這麽一問,忽然有些摸不著頭腦。見二國師還在等他回答。他便毫不猶豫地回答道:

“二國師,我董文雖然莽撞,不過還是有自知之明。若論吃飯嘛,你恐怕比不過我;若論一身的功夫,那我老董在你麵前,連給你提鞋都不配!”

“哈哈……”

這粗莽將軍的答話,大大咧咧,直引得文武群臣哈哈大笑,連那一直在禦座之上冷眼旁觀的皇帝陛下,也忍不住龍顏莞爾。

不過少師卻絲毫不為所動。他依舊冷著一張臉,沉鬱若水地說道:

“將軍知道便好。將軍可知,昨夜本座與你口中‘張氏小兒’試招,盡展平生絕技,卻依舊討不了好?將軍想和他比試,不是活得不耐煩了、不想要這一身榮華富貴了,還能是什麽?”

“啊!”

一聽少師此語,獨立於大殿中央的董文,驀地倒抽了一口冷氣!而他身後那些剛才還在哄笑的群臣,頓時也鴉雀無聲,偌大的文華殿裏,安靜得隻剩下宮燈蠟燭撲撲地爆燈花的聲音。

“難道是真的?”

虎賁中郎將依然難以置信。不過,當他偷偷瞧了不遠處那位傲然獨立的二國師臉色,毫不似作偽,再一想,這二國師平時為人冷峻孤僻,絕不可能說半點假話,董文也隻得接受了這個事實。於是,就如大夏天一瓢涼水澆下頂梁骨,董文頓時酒意全無;再回想剛才自己那些話語,不禁麵色如土。到這時,也不管丟不丟人,董文猛地一轉身,騰騰騰幾個箭步,便跑回到剛才自己席中,躲在眾臣之後,再也不敢吱聲。這時候,與他相好的那些武將,個個替他捏了一把汗;而也有少數天生就看不慣武夫的文臣,忍不住幸災樂禍。

董文的懼意,還沒有完全消除。他現在的酒意已經完全清醒,再細細回想今晚的事情,猛地想起一事,便又似三冬著涼猛然打了個寒顫,嚇得渾身發抖。原來他想到,剛才那“張氏小兒”倒是喊得高興,可自己偏偏忘了,這張氏小兒,還是殿上那位天香大公主的好朋友!

“完了,完了!”

這天香公主,可是比自己還要殘暴一百倍;今日對她朋友出言不遜,恐怕……威震三軍的中郎將,著忙在前麵人縫中。偷偷朝聖上身邊一看:卻見那絕美如畫的公主殿下,並沒有在看自己。

“神佛保佑。神佛保佑……”

這時候,坐在他身側席位上的那個散騎校尉胡勇。見董中郎將麵色如土,便將他心意猜出個十之**。胡校尉平素與董文相善,這時見他驚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也不好意思袖手旁觀,忙扯了扯他衣袖,小聲地安慰他道:

“老董,老董,且安心。公主殿下為人是嫉惡如仇了些,但從來處事公正。你莫擔心她會因為這小事。拿你怎麽樣。”

“真的嗎?但願如此,但願如此……”

且不說董文如何在席間壓驚順氣,再說這禦宴,至此氣氛也漸漸變得平和。該吃的也吃了,該喝的也喝了,該鬧騰的也鬧騰了,既然在場的都是當今朝廷政要、天子的肱股之臣,最後免不得還是要說到軍事政務上來。

“諸位愛卿,”武烈帝先開了口。“雖然朕在此處飲宴,與諸位同樂,心中卻仍牽掛西北戰事。”

“陛下,不是夏侯小侯爺已經報捷了嗎?”

見陛下提起此事。左丞相劉光遠忙接話道:

“今日上午,臣還見到涼州的軍報。涼州來的軍報上依舊說,自從有玉石寶貝‘血魂石’相助。涼州軍如有神助,個個不僅力大無窮。還能施出刀光血影般的異術。借此奇石,夏侯勇所統涼州軍。不僅解了敦煌數日之圍,還一路反擊,一月之內便收複魚澤障、昆侖障、冥安、淵泉、池頭、幹齊等諸城隘,還在十日前,收複了酒泉郡的大城玉門。六日之前,已圍了酒泉郡城。九幽異族叛軍,一路節節敗退,我看,不日便是它們覆滅之時!”

這劉光遠,不愧為幹練之才,在這酒酣耳熱之際,還能將那西北總體戰事,如數家珍般隨口道來。

聽劉丞相說得清楚明白,武烈帝撫了撫頷下胡須,也不置可否。沉思片刻,龍目微睜,掃了殿下群臣一眼,武烈帝沉聲說道:

“西北戰局反複,世襲關外侯之爵的夏侯勇一路奏凱,確已收複小半個西涼州。聽此捷報,朕本應欣喜,隻是不知何故,心內仍似頗有隱憂。諸位愛卿,可有人能替朕解開心中疑惑?”

“這……”

聽武烈帝這麽一說,殿下諸臣工,不少人頓時升起一個念頭:

“這有什麽難解?那夏侯部所向披靡,建功無數,照此下去,最後不免擁兵自重,皇帝擔心的,自然是憂心他將來尾大不掉、割據一方罷了!”

隻不過,雖然心中很快想到這答案,卻沒一個人敢說出口。

朝廷的重臣們,個個世故,那些護國聖教的高人們,也緘口不言。畢竟說到朝堂之事,聖教之人向來有所約束:除非皇帝親自下令,否則朝廷軍政之事,聖教中人一概不得插手。大殿兩側席中盡皆靜默無言,於是就和之前中郎將董文挑戰之事的尾聲一樣,這偌大的文華殿之中,又陷入一片沉靜。

“夏侯勇……哼。”

這時候,卻是坐在皇帝旁邊的定國天香公主,輕輕地提了下關外侯的名字,哼了一聲。顯見公主對這位夏侯勇侯爺,頗有不屑。

聽到她這動靜,武烈帝微微側臉,意味深長地看了自己女兒一眼,卻沒跟她說什麽。等他轉回臉去,龍目再次掃視殿下眾臣之時,目光卻忽然在一人的臉上停住。

“牧雲小愛卿,不知你對朕之憂心有何看法?”

毫無先兆的,這武烈帝放著滿殿久經風霜的臣子不問,卻偏偏開口跟這個半大的少年討教軍國看法。

“咳咳!”

本以為沒自己什麽事,張牧雲正專心致誌夾著一塊金黃脆嫩的烤乳豬肉,偷偷地往嘴裏送。沒想到皇帝這麽一發問,卻暴露了目標,他隻好訕訕地放下烤肉,示意幽蘿吃了,然後站起身來,躬身向殿上施了一禮——此時此地,也由不得他細想,便開口盡快回稟皇上的問話:

“依小子的看法,怕是陛下擔心夏侯勇這人罷!”

此言一出,舉座皆驚!見這少年如此膽大,說出真相,無論是朝廷的高官還是聖教的高人。個個臉上表情頓時凝結,心中不約而同想道:

“唉。縱使有一些法力,這少年果然還是村野鄙人。他以為這皇宮之中、陛下麵前。還能和那些市井江湖一樣,出言無忌麽?”

眾人腹誹,不過皇上倒似乎對張牧雲這急切間說出的話語,比較感興趣。威嚴的帝王放軟了語氣,和藹地問牧雲:

“依小愛卿之言,倒似是頗有看法。那你不妨細細道來,不須有甚顧慮。”

“嗯,稟陛下,”張牧雲也是初生牛犢不怕虎。再加上心中確有想法,便毫不畏懼,娓娓說道,“小子並非信口瞎說。皇上,還有諸位大人,恐怕你們都不知,我還曾和關外侯夏侯勇大人有過數麵之緣。”

“哦?”

牧雲這麽一說,倒出乎大多數人意外。於是不少人收起鄙夷之心,開始側耳細聽他說的話來。隻聽少年朗聲說道:

“數月之前。小子代表雲夢洞庭門,出賽杭州的武林鴛侶大會。這夏侯小侯爺,也帶著寵姬前去。其中的細節曲折,在此不再細說。隻是經過這一番接觸,請恕我鬥膽直言——這夏侯勇大人,殺伐果斷。確是殺伐果斷,但這殺伐之中。還是失了一點仁心。方才也聽得一些西北戰局的情況,便請恕小子直言:那血魂石情狀頗為古怪。隻恐怕夏侯大人一心求勝,做出些違背正道的不測之事來。”

張牧雲這一番話,聽在不知真相的人耳朵裏,自然覺得他有些妄下斷言。但這些人所不知的是,牧雲這麽說,其實已經是留了口德。他思索之後,並沒有把夏侯勇心胸狹窄、在錢塘江入海口附近設伏謀殺自己的陰私之事說出。

自然,聽了他的話,大部分人都不以為然。這時,那天香公主卻開了鳳口,脆生生地說道:

“牧雲,本公主自是知道那小侯爺可惡。不過,那還隻是些私怨小事;他不至於如此無良吧?”

從少女的這句疑問,便看得出,這定國天香之名並非虛得。縱然此刻一顆芳心都係在少年身上,但在這樣的國家大事上,月嬋卻並不盲從,依然有自己的獨立看法。

再說牧雲。聽月嬋如此疑問,牧雲苦笑一聲,又不好將那件錢江荒灘殺伐之事和盤托出,便隻得找了一個托辭,說道:

“稟公主,我出身羅州鄉野,並不知道太多大道理。隻是平時我多看戲文,對照我所知道的夏侯大人行徑,卻與我常看的這些戲文裏的忠臣良將,並不相同。”

“噢,也有道理喔。”

月嬋畢竟與少年心意相通。聽了他的話,看他此時的表情,便想起他平時為人並非挾私妄言之人,便也接受了的說法。

隻是,牧雲抬出戲文一說,卻更加說服不了別人。於是,眾人毫不在意,之後三三兩兩地陳說自己的看法,漸漸便把牧雲剛才對夏侯勇的評價,給慢慢地揭過去。

隻不過,就在過了一時,正當大家幾乎已忘記牧雲剛才所說的那些不經之言時,那位銀發飄舞的二國師大人,卻霍然起身,聲音朗朗,壓倒眾人,朝殿上禦座的方向大聲說道:

“稟陛下,少師以為,宜召夏侯勇速回京述職!”

“你說什麽?陛下——”

頓時少師的這言語,便被那些文武群臣們當作過度反應。很快以左丞相劉光遠為首,一眾文臣武將你一言我一語,轉眼便把少師的提議淹沒。畢竟,說起來護國聖教的國師們法力雖然強大,對維護社稷穩定有莫大的作用,但曆來的慣例和訓誡,都是他們不宜插手國政。於是在文武群臣們有心地壓製之下,剛才這句少師不知為何所發的驚人之語,便也漸漸被遺忘,暫時再也無人提起。

時間漸漸流逝;當這禦宴快進行了一半多之時,就在這眾人紛紛擾擾、七嘴八舌的閑聊聲中,忽又有一個聲音叫道:

“那張家小兒,可有膽與我比試否?”

“呃?”

正在悶悶喝酒的少師,聞言訝然,忙抬起頭朝四下望望,想看看是誰還會出言挑戰。很快,他就從眾人扭臉觀望的方向,找出那說話之人。本來按常理,他依舊想出言打消這人的念頭;隻不過,當他看清說話之人時,那些已到嘴邊的話兒,便生生地咽了回去。

“有意思。”

在其他所有人都不注意之時,孤絕傲然的銀發國師,拿右手指節輕輕地叩擊食案。擊節聲中,他用旁人聽不見的聲音說道:

“好,好,這下卻真有戲文瞧了!”(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