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急匆匆地跑了出去,玉工跟在後麵,悄悄把簾子掀開了一條縫隙去偷看。小街中央赫然立著七匹棗紅色的健馬,都是鐵掌銅蹬,披著赤紅色繡金的馬衣。馬上的騎士披著同色的綿甲,腰挎鯊皮鞘的長佩劍,其中一人高舉的深紅色旗幟上繪著金黃色怒放的**。那是下唐國主百裏景洪的家徽。外姓人不能輕易奉此旗幟。
“是……是宮裏的旗號,”小夥計戰戰兢兢的,“那個紅旗下的,好像是執金吾的副統領赤浩年將軍!”
玉工默默地點頭。
紅旗下策馬等待的中年將軍一身銀色重鎧,紅色大氅,透著隱隱的官威,令人不敢直視。可呂歸塵一走出鋪子,他就偏腿下馬,悄無聲息地站在一旁,他身後的幾名執金吾也是下馬行禮,禮數周到。赤浩年上前湊在呂歸塵的耳邊說了兩句,一行人隨即上馬,飆風一樣馳向了小街的盡頭。凰月坊的這條小街上都是玉石鋪子,屋簷下掛了玉珂當作招牌,駿馬帶著一陣風,玉珂叮叮咚咚的聲音不絕於耳,仿佛戲台上昭示暴風雨將來的鑼鼓急奏,久久不停。
“是籠子裏的孩子啊。”玉工喃喃自語。
落日餘暉照在紫寰宮大殿深紫色的琉璃瓦上。晚霞漫天,像是火燒似的。宮人們在銅鑄的龜鶴中投入沉香木點燃,縹緲的香煙從龜鶴的嘴裏噴出,漸漸彌散開去,遠處高閣上遙遙傳來扣擊雲板的聲音。
呂歸塵雙手攏在大袖中,端正姿勢,靜坐在台階下,看著桌邊的國主磨墨,心裏隱隱有些不安。下唐國主百裏景洪派出執金吾副統領赤浩年從外麵急召他進宮覲見,這是罕有的事,他一個蠻族質子,在南淮城裏最多隻算得一個賓客,百裏景洪是沒有工夫見他的,隻在新年時候,他和同為質子的楚衛公主小舟以及下唐少主百裏煜一起進宮領個賞,那時候才得見到國主的尊顏。可是急匆匆趕到這裏來,卻沒什麽事兒似的,內監們請他在台階下少坐,百裏景洪一直就在那裏磨墨。
紫寰宮以奢華著稱,這間書房卻簡潔,四壁糊著白紙,掛著前代文睿國主的墨筆寫意,立著幾張海青色的緙絲屏風。服侍的內監隻有一人,按住案上攤開的一卷白綿紙。
百裏景洪放下條墨,提了紫毫,筆鋒在紙麵上一頓,凝而不發。少頃,他左右開闔,筆勢淩厲雄健,竟然有一股武士揮舞刀劍的氣魄。呂歸塵剛起了好奇心,伸長脖子去看,百裏景洪已把筆扔在青釉筆洗中,長長呼出一口氣。內監小心翼翼地捧起紙卷,走下來呈在呂歸塵麵前。
紙上四個枯瘦張揚的大字:“勵節孝親”。
呂歸塵聽說過百裏景洪精通書法,堪稱東陸的名家之一,但是賜字卻是罕見的,非親信的大臣難以求得,息衍堂上就掛了一幅。他不知自己為何蒙此殊榮,不由得局促起來,急忙站起來躬身長拜,恭恭敬敬地接下。他手一摸,內監立刻又收了回去,高捧在頭頂,下去裝裱了。書房裏麵隻剩下百裏景洪和呂歸塵兩人。
百裏景洪清了清嗓子:“最近政務繁忙,都沒空過問世子的生活起居,是本公疏忽了。不過路夫子和息將軍都說世子的文武很有進境,不像我那個不成器的孩子。去年殤陽關勤王,世子跟隨息將軍立下了戰功,我很欣慰,大君把世子交給我的時候,曾寫信囑咐我要讓世子學習東陸文化,總算沒有辜負大君的托付。這幅字送給世子,希望世子再進一步。”
“謝國主賜字。”呂歸塵再次以大禮拜謝。
“不必那麽多禮數,我們坐著說說話。”百裏景洪招手讓他坐下,“世子住在東宮,地方偏遠了一點,食宿上有什麽不方便的地方麽?”
“都好。東宮裏大家都很照顧我,禁軍的方山都尉也是每旬第一天來看我一次。”
“東陸的飲食和北陸不同,也許吃不太慣吧?我已經傳令後廚采買了一些羊,又有一個善於做羊排和羊羹的廚子,安排他去為世子做飯吧。”
“國主恩典……歸塵叩謝。”呂歸塵屁股剛剛落凳,卻不能不又站起來。
“不要這樣,”百裏景洪淡淡地笑,“說好了我們坐著說說話的。”
呂歸塵又一次坐了回去。他心裏的不安越發的強烈,預感到有什麽事情要發生。百裏景洪溫和的語氣和無微不至的關懷都不同往常。兩個人都沉默起來,百裏景洪背著手,在書桌邊踱步,書房裏隻有他“嚓嚓”的腳步聲。
他忽的停步,轉身對呂歸塵笑笑:“世子對書法有研究麽?”
“路夫子說歸塵的基礎薄弱,還是練習寫字,不敢妄談書法。”呂歸塵以一個東陸公卿少年應有的謙卑回答。
“嗯,書法也是一門學問,不是一朝一夕就可以領會的。”百裏景洪點頭,“我剛才用的是斬石體。如今的三家字體,洛輝陽的‘輝陽體’、皇室書法教師陳犁的‘潑雲體’和謝斬石的‘斬石體’。輝陽體婉妙典雅,潑雲體飄灑不羈,而謝斬石是左手提劍右手提筆的軍機參謀,一手斬石體有如刀劈巨岩,碎石紛披,筆下是沙場落日英雄揮戈的豪烈風骨,喜皇帝也是書法的奇才,生前推崇謝斬石,說他‘最見得男兒肝膽’。世子要學他的骨氣。”
“歸塵記住了。”
“而我寫‘勵節孝親’四個字,世子知道本公的用心麽?”百裏景洪話音忽的一轉。
“望國主教誨。”
百裏景洪微笑:“東陸對於世子而言,畢竟是異鄉,早晚世子是要回到北陸去的。異鄉生活,就算在王宮裏也有不如意的地方,但是這是磨礪氣節的好機會,而孝親是人倫最關鍵的一節,大君對於世子非常慈愛,我聽說曾有‘長生王’的期許,世子記著大君的期許,眼下的一切不如意,就都是小事了。”
“歸塵明白了。”
“世子年紀多大了?”
“十七。”
“十七?”百裏景洪微微點頭,“在我們東陸,是嫁娶的年紀了。世子在北陸的時候,有婚配麽?”
“歸塵南行的時候隻有九歲,北陸的風俗是十二歲可以為男孩訂婚,所以沒有議婚。”
“是麽?”百裏景洪嗬嗬地笑,“世子已經是跨馬征戰的英雄,是大人了。我們下唐的仕女,東陸諸國都稱讚說是婉約可親。世子來了南淮城,有沒有結交?其中有沒有心儀的人?”
呂歸塵的心突突地跳了幾下:“歸塵年紀還小,不敢說心儀。”
他的目光有些遊移,不敢對著百裏景洪,不由得轉頭去看窗外的雲霞。
百裏景洪笑笑:“年紀大了知道愛慕,是人之常情。我聽說北陸婚配,有‘叼狼會’的說法,富家的女兒到了出嫁的年紀,就要擺開酒壇,烤上黃羊,招募四方英武的年輕人,喝醉了酒後主人放出一隻凶惡的狼,誰能騎馬搶得狼回來,就是人人稱讚的草原男兒,可以奪得美人歸,是不是?”
“是!想不到這些國主都知道。”呂歸塵有些驚訝。
叼狼會是草原上大戶人家選女婿的辦法,指望在周圍的年輕人中選出最強悍最勇敢的男子漢,延續家族的血脈。他的父親呂嵩當年就是在叼狼會上娶回了巢氏的女兒阿依翰。不過青陽的貴族們已經有數代不追逐水草牧羊為生了,用“叼狼”的辦法來選女婿的已經很罕見,呂歸塵也隻是聽說過。百裏景洪一個東陸公爵,行止皆有東陸貴族的傲氣,語氣裏對蠻族的態度也是有些冷漠的,卻忽的表露出對草原上的習俗了如指掌,呂歸塵不得不吃驚。
百裏景洪笑著擺擺手:“這個不算什麽,我知道有人說我隻是個詩書公侯。不過他們不知道我在軍政大事上下過多少的苦心。當年要和青陽部結為兄弟之邦,其實老臣子們裏麵很有非議,是我在朝堂上以己之力駁斥了他們,堅持派拓跋將軍北行。這之前,我也足足在蠻族風土人物上花了三個月的心血啊!”
“國主英明!”
百裏景洪點點頭:“結盟是兩國的大事,就好比婚嫁,一旦出門,也就不能再回頭。我們跟青陽的盟約,是要維持一世的,所以我最近自省,世子遠離家鄉,一定倍感孤獨,本公政務繁忙,關心得少了。而既然世子年紀已經不小,又要結一世的盟約,那麽不如先結一世的姻緣,本公有意為世子結親於下唐的名門世族。”
“先結一世的姻緣”,呂歸塵聽到這幾個字,渾身一震,隻覺得耳邊如有雷鳴。他不知道雙手該怎麽放了,伸出來不知是要擺手去拒絕,或隻是在無意義地抖動。有些事是他不願想的。比如他很想回到北陸,那裏有浩瀚的草原、擊天的雄鷹、噴香的獺子肉,可是那裏沒有勾簷,於是不會有羽然坐在高處漫不經心地唱歌。所以他便不願想終有一日他是要回到草原上去的。他的兩個伴當鐵顏和鐵葉偶爾也會說起世子將近大婚的年紀,自顧自地議論說要是在北陸,世子早該大婚,沒準連孩子都生下來了,可他們作為人質困在這南淮城裏。他們議論著便開始抱怨,卻根本不曾注意到此時呂歸塵總是漠無表情,呆呆看著什麽地方出神。呂歸塵是在設想一幅畫麵,他坐在金帳中,麵前坐著一個女孩,他攜著這個人的手走出金帳,人們圍繞著他們高呼大君和閼。這時候他轉頭去看他的妻子,她的眼睛是深紅色的麽?
如果不是,那是何等的陌生啊!
結一世的姻緣麽?就是一世看著別人的眼睛,慢慢地變老。
“國主……歸塵尚沒有成婚的打算!”呂歸塵忽然起身。他聽得出百裏景洪的意思,心裏有種火燒般的急迫,已經顧不得委婉。
百裏景洪沒有料到他這樣激烈的反應,不禁皺了皺眉頭,露出極為不悅的神色:“世子這麽說,是何用意?”
“歸塵……”呂歸塵張著嘴,呆呆的。他能說什麽?他自己都不知道。
“世子是看不上下唐女子的容姿?世子覺得東陸名門閨秀的身份尚不足以高攀?還是世子以為本公用心不誠?”百裏景洪步步進逼。
“歸塵……不敢。”呂歸塵低下頭去。
百裏景洪得意於自己的威嚴懾服了這個忽然執拗起來的小蠻子,於是顏色稍稍緩和:“我知道,世子既然是青陽少主,也當有蠻族的妃子。不過下唐和青陽結盟,難道還要再區分血統?若說血統,當年風炎鐵旅北征,貴部公主呂舜也曾跟隨風炎皇帝回到天啟城。如果不是風炎皇帝駕崩得早,呂舜未生下皇子,沒準我們東陸的皇帝也都有蠻族的血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