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初三。

羽然小口抿著杯子裏的白米酒,翻著眼睛去看桌子對麵的呂歸塵。呂歸塵有些恍惚的樣子,隻是側眼去看窗外的車馬,下午的陽光從窗戶裏透進來,照在他的臉頰上,顯得他端好如一個女孩。

羽然憋了一口氣,忽然探過身子去在他耳邊打雷一樣地喊:“喂!”

呂歸塵吃了一驚,轉頭看著她。

整個酒肆裏的人都被引得看向這邊,看見呆呆的少年和氣鼓鼓的女孩兒,稍微靜了一會兒,所有人都不約而同地低笑起來。羽然他們三個總來這個小酒肆,從掌櫃到熟客都認識他們。

“你今天出門撞到頭啦?那麽傻乎乎的。叫我出來,又不說話。”羽然瞪了他一眼。

“哦,沒有……”呂歸塵這麽說著,卻像真的被撞到頭那樣揉了揉腦袋,“我在想……我也許很快就能回家了。”

“回家?國主願意讓你回家了麽?”

“是啊,我阿爸過世了,按照我們蠻族的習俗,要所有的兒子騎著馬,帶著他的骨灰,放馬跑到一個別人不知道的地方,然後挖一個坑把骨灰埋下去。還要隨身帶一頭帶崽的母駱駝,把駱駝崽在那裏殺了,母駱駝就會非常的悲傷,這樣以後要祭奠父親,隻要牽著母駱駝,它記著駱駝崽被殺的地方,自己能找到,別人卻不行了。”

“真是殘忍!”羽然扁了扁嘴。

“嗯……”呂歸塵低低地說,“其實我也覺得很殘忍的。”

“不過不過,”羽然抹了一下嘴邊的酒水,“那母駱駝要是也死了,豈不是永遠都找不到墳墓了?”

“嗯!”呂歸塵點頭,“可是駱駝的壽命很長的,等到駱駝都死了,那人的兒子們也差不多都死了。記得他的人都死了,也就不用再找他的墳墓了。”

“記得他的人都死了,也就不用再找他的墳墓了……”羽然有些憂鬱的樣子,“有一天我死了,誰來找我的墳墓啊?”

呂歸塵呆了一下:“我會記得的……”

他搖搖頭,改了話:“別想這個了,你不會死的,你會一直都這樣,蹦蹦跳跳的。”

“一直都這樣,還不變成妖怪啦?”羽然轉瞬間又高興起來。

呂歸塵笑笑,羽然一邊抿著米酒一邊哼著歌。她點著頭,額前那一縷倔強的頭發輕輕地跳動。

“羽然你洗頭了麽?”

“嗯!”羽然點頭,“今天早晨才洗的,我的頭發有開叉啦。”

她扒拉著自己金色的長發,掀起來一縷一縷細細地看,那些頭發扯開來散落,像是一層金色的帷幕。

“我……能不能摸摸你的頭發?”

“嗯,你幫我看看還有沒有分叉的,我已經剪掉好多了。”羽然背過身去。

於是呂歸塵輕輕地把手放在了羽然的頭頂,他能感覺到自己的手在顫抖,像是風裏落下的一片葉子。他曾用這隻手握著影月殺死過威震東陸的雷騎,可是這時候這隻手好像根本不是他的。

許多年之後,青陽昭武公回想他一生中最溫軟的時光,是在南淮城的街頭,他和他心愛的女孩兒並著肩走,有時候羽然也會拉住他的手,而有的時候,她蹦蹦跳跳地走在前麵,高聲呼喊讓他走快一些,曾經在那些深寂的小巷裏,她沒來由地唱歌,這時候呂歸塵總是以為他是在做一個很漫長的夢,長到不會再醒來。他們走累了會托著腮坐在那裏,看著一輛又一輛的大車經過,羽然說我有一天要坐著這樣的大車去遠方,呂歸塵說那我跟你去,羽然說那我要坐比你早一班的大車,這樣我總是先到,你追著過來,我又跑掉了。

呂歸塵會拚命地去回想他和羽然在一起的一點一滴,他怕遺忘,他想是否曾有那麽一刻,羽然的心裏對他有過那麽一絲異樣的情懷。可是他不知道。於是他僅僅能一再地回憶他的手指劃過羽然的長發時,仿佛劃過纖細如絲的時光。他攬不住時間,隻能在風一般的觸感裏麵去見證曾經有過的一切。

長發是順滑的,像是絲緞,其實一點點的分叉都沒有。呂歸塵的手最後停在羽然的麵頰邊,他觸到了羽然的耳朵,捏了捏她的耳垂。

“癢死了癢死了!”羽然咯咯地笑著閃開,用手把自己的兩隻耳朵都捏了起來,不讓呂歸塵碰到。

呂歸塵看著自己的手,覺得那種柔軟的感覺還在,隻是像被風吹走那樣一絲一絲地散去了。

“對了,今天我跟煜少主約了,有點事,我要先走了。”他站了起來。

“喂!記得結了賬再走,我可沒帶錢。”

“哦。”

“還有,”羽然把手高高地舉起來,“我還要米酒!”

呂歸塵愣了一下,不由得笑了起來,摸出一枚金銖放在桌麵上,對一旁的夥計說:“還要米酒。”

夥計答應著去了。

呂歸塵走到門邊,看見羽然把自己那杯喝完了,舔了舔嘴唇,把呂歸塵剩的半杯也都折進了自己的杯子裏。她雙手捧著杯子,一點一點地抿著,轉著眼睛去看周圍,像是個無聊的孩子。

“羽然……這些天我有點事,不能常出來了。”呂歸塵覺得自己的聲音在抖,他竭力忍住了。

“嗯!”羽然點頭。

呂歸塵揭開了簾子。

“真傻……”他輕聲說。

他不知道自己在說誰,也許是說自己,也許是說羽然,說那麽多隱隱約約的眷戀和表白你始終都不明白,隻是在下午的陽光裏雀躍著爬上樹去搖晃掛滿棗子的樹枝。

“阿蘇勒你說什麽?”羽然在他背後說。

呂歸塵不敢回答,也不敢回頭,他裝著沒聽見掀開簾子出去了,麵對外麵刀槍劍戟一般的陽光,他輕輕地閉上了眼睛。

他轉過街口,在陽光照不到的巷子裏,紫寰宮的執金吾們高舉著金**大旗,牽著駿馬在那裏等候他。率領這些執金吾的,竟然是三軍的統帥拓跋山月。

拓跋山月看了他一眼:“塵少主,你是青陽的世子啊!你和一般人,是不同的。”

他不再說什麽,親手為呂歸塵牽過戰馬,把韁繩遞了過去。

呂歸塵看著那根絲綜的韁繩,他知道這是一個選擇。要麽去接馬韁,要麽去接她的手,一旦接下了,漫漫長途,就再不能回頭。這是背道而馳的兩條路,一條通向廣闊的草原和血色的戰場,一條通向南淮城的街頭,融融的月色下笛聲樓頭,溫溫軟軟的手。

“世子!”拓跋山月低聲說。

呂歸塵點了點頭,接下了韁繩。

酒肆外的馬蹄聲像是一陣疾雷,震得地板都微微顫動。有人招展著紅色大旗如風馳過,消失在小街盡頭。

“當街就敢這樣放馬跑,撞著人可怎麽辦?”夥計嘟噥著,端了溫好的米酒上來,放在了羽然的麵前,“慢用。”

他無意中低頭看了羽然一眼,忽然發現這個女孩兒一向靈動的眼睛黯淡下去,她不再眼睛轉來轉去地看周圍,隻是默默地盯著自己手裏的杯子出神。她忽然把杯子往桌上一撂,急匆匆地跑了出去。

街頭空無一人,下午的陽光晃著她的眼睛。她看不見那個少年的背影了,這條街顯得那麽空曠。

“阿蘇勒……”她低聲說,噘起了嘴。

八月初四。

凰月坊,鳴珂裏。

黃昏將盡,玉石鋪子裏麵空****的沒客人,玉工手持著撣子在大件的玉器中漫步,輕輕撣去浮灰。

簾子嘩啦一響。玉工抬頭睜大了昏花的老眼,看見是一個年輕人走了進來。他的肩上垂下銀質的**軍徽,身上是以黑鐵鱗穿成的紮甲。玉工忽地提起了小心,配銀**軍徽的是牙將了,以這客人的年紀,軍銜不算低,而那件鯪甲更是禁軍騎兵才裝備的,禁軍在南淮城裏的名聲比群狼惡虎好不到哪裏去。

進來的年輕人全然不像是來買玉的樣子,迎麵碰上那隻酒紅色的大玉海就站住了,眼睛裏帶著些茫然,掃視著琳琅滿目的圭璧璜璋。他的頭發淩亂,滿臉都是汗跡,甲胄的領口拉開了一半,領巾歪斜著,似乎是剛剛操演歸來的樣子。

玉工帶著笑走到他身邊:“客人,我們要關門了,有什麽喜歡的東西就快挑吧。”

遠沒有一個禁軍少年軍官應有的氣概,年輕人局促地點了點頭,也不看玉工,左右顧盼著走進玉器堆裏。

玉工是見過世麵的人,放下心來,依舊在周圍轉著撣拂灰塵。夕照一點一點地淡去,到了掌燭的時分,玉工轉身想去櫃子裏取燭台,猛地吃了一驚。那個年輕人就跟在他身後,一聲不吭的,也不知跟了多久了。湊近了,他的眼睛竟是純黑的,深黯如墨。

年輕人抓了抓本已淩亂的頭發:“嚇著你了麽?我……想找個東西,沒找到。”

玉工這時已經鎮靜下來,笑了笑:“不是,客人眼睛的顏色特別,讓我想起有種玉,叫做‘墨膽’的。我年輕時候見過一塊料石,即使放在烈日之下,也隻一色純黑,沒有半點瑕疵,就像是一池濃墨。終生沒有見過第二塊……說多了,客人要找的是個什麽玩意兒?”

“是枚玉環,”年輕人用手比了比,“大概是這麽大,綠色的。”

他又猶豫起來,比了個小些的圓:“大概沒那麽大,隻有這麽大。”

玉工笑了起來:“客人說笑了。玉環是不值錢的東西,大鋪子裏每月還不磨出幾百隻來?我這個鋪麵小,每月還磨製十幾隻呢,顏色就是青白綠紅黃,又是綠的最多,這樣可沒法找。客人是在我這裏相中過麽?”

年輕人搖搖頭:“我也沒有見過,說不準什麽樣的。是我一個朋友說在這裏見過的,大概是四月中的事情了。”

“四月中看中的玉,隻怕是沒有了,這種小東西,賣得可快了。”

“是麽……”年輕人透出失望的神情。

玉工心裏微微動了一下:“我想起來了,客人等我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