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花剌投來了驕傲而森冷的一笑,帶轉黑馬急速後撤。下唐的弩手剛剛發出弩箭,他已經離開了十字弩的射程。他的弓射程更遠,在回撤中他轉身發箭,兩名弩手百夫長咽喉中箭。鬼弓們從四麵八方向著不花剌匯集,他們聚成一圈,帶馬奔跑,舉弓呼吼,而後又如水銀瀉地般散開。隻有不花剌留下了,唇邊帶著輕微的笑意,撚著自己的弓弦,麵對整整一營下唐弩手。

“衝過去!衝過去!殺了他!”弩營百夫長舉劍下令。他的腿已經在打顫,但這已經是兩國交兵的戰場,按照下唐軍律,退後者死。

沒有人動。不花剌忽然大笑起來,給黑馬加上一鞭。他突進了,向著整整三百人的弩營發起了衝鋒!

“齊射!齊射!”百夫長大喊。

三百人的齊射本足以要了對手的命,可百夫長的命令沒能喚醒呆滯的軍士們,稀稀拉拉的幾支短矢被不花剌輕易地閃過。下唐弩營不曾見過這樣的衝鋒,一個人對三百人。長箭的呼嘯忽然從左左右右各個方向到來,散開於各處的鬼弓們一齊出現,他們射出的箭並不多,可是但凡有人舉起十字弩,喉嚨就被貫穿。不花剌的戰術是完美的,他清楚他的人有什麽樣的本領,他在正麵吸引視線,把攻擊的任務交給部下。

“齊射!我叫你們齊射!別管剩下的人!”百夫長惡狠狠的一劍,砍翻了一名軍士。

不花剌冷笑,灑脫地從背後的箭囊中取了一支箭出來,撚弦開弓。他做這一切的時候,細銳如鷹的眼睛始終盯著百夫長,每個人都知道他要幹什麽,百夫長自己更加清楚。他想往後退,可不花剌的笑和冷酷讓他覺得覆滅之災已經臨頭。他預感到自己逃不掉了,拋棄了一切尊嚴,發瘋般地想躲到軍士們後麵。軍士們也躲避他,他周圍空出一大片,他奔向哪裏,哪裏的人就散去。不花剌距離盾營隻剩下一百步了,百夫長在絕望中雙手交疊,封住了自己的喉嚨。他曾經聽說過鬼弓們最喜歡取的是咽喉,因為這樣在狙殺的時候,對手無法發出呼救的聲音。

不花剌鬆開了弓弦。箭尖嘯著離弦,他立刻撥轉馬頭風一般回撤,不多看一眼。

那支黑箭從百夫長交疊的手腕處貫穿,再貫穿了他的喉嚨,半尺長的箭杆從後頸裏探出來。屍體木木地倒地,到死百夫長沒能發出任何聲音。

恐懼從頭到腳籠罩了每一個人,弩營瞬間崩潰。

姬野和呂歸塵正麵迎著鐵浮屠的衝鋒,同樣無從閃避。滾滾鐵流掃**著人群,仿佛神的鞭子抽打人類小小的沙盤。正麵撞上戰馬的人被衝得飛了起來,又被鐵蹄踩爛,每支騎槍上都掛著不隻一具屍骨,這些槍完全固定在鎧甲上,屍體和槍的重量都被鎧甲均勻地卸給戰馬,騎士們的注意力更多地集中在左手的刀上,而那些馬每一匹都噴吐著一尺長白氣,馬眼通紅,帶著草原上野物的暴躁和凶煞,屠殺令它們分外的振奮。

姬野曾經以為雷騎的衝鋒就是世上最霸道的戰術了,可時隔不久他又一次被震駭了。雷騎無法和鐵浮屠相比,雷騎是英勇的武士,鐵浮屠卻是騎兵的皇帝,它們踏上戰場,隻是為了榮耀,因為它們根本無可匹敵。

鐵浮屠接近姬野和呂歸塵,當先的十人隊裏有一人斷開馬鞍和騎槍上的鐵鏈,於是十人隊分為兩個五人隊,在兩人的側麵劃出兩個巨大的弧,掠了過去,繼續追擊潰逃的下唐軍隊。姬野和呂歸塵呆呆地站著,看見下一個十人隊從很遠就開始減低馬速,最後艱難地停在他們麵前。

一名騎兵摘下了籠罩整個麵部的頭盔:“巴夯來救世子了!巴夯來晚了!”

青陽部名將鐵益·巴夯·莫速爾,他努力彎下了腰在呂歸塵的肩上按了按:“世子終於長大了,提起了刀,是我們青陽的男子漢,你的父親沒有錯看你!”

他轉而去看姬野時候,那對純黑的眸子刺得他警覺了一瞬,而後他笑了起來。

“這就是打敗我兒子們的東陸武士麽?還會有你這樣老虎似的東陸人啊!”鐵益點了點頭。

“兒子們!”鐵益舉刀向天,向著散開的第一支十人隊大吼著下令,“再來一次!再來一次!讓東陸人看看,這就是我們青陽真正的鐵騎!”

十人隊按照他的命令,在人群中穿插。

“給世子武裝!”鐵益回頭對部下喝令。

一名鐵浮屠翻身下馬,不是親眼所見姬野完全不能相信穿著那身沉重的甲胄那名騎兵居然還能活動自如。那名鐵浮屠把呂歸塵扶上自己的戰馬,後麵跟來的人帶著馱馬,扯開油布,馬背上是一套純黑色的鎧甲整齊地碼著。整整一個十人隊為呂歸塵披甲,不同的鎧甲盔甲部件在呂歸塵身上響亮地拚合起來,隨後有人為他調整關節,配上馬刀和騎槍。那個文弱的孩子被籠罩在厚重的鋼鐵中,威嚴得像是一位真正的草原君王。

姬野用羨慕甚至妒忌的目光掃視著他的朋友。他幾乎認不出來了,這還是他熟悉的呂歸塵?或者這樣的草原君王才是真正的呂歸塵,他其實並非一個文弱怯懦的孩子啊,他是草原未來的主人。姬野一時有些分不清楚。

“姬野!”呂歸塵向姬野伸出了手,“跟我一起來!我們去瀚州!那裏的草原夠大,你想跑到哪裏去,我們就可以跑到哪裏去!我們可以在瀚州做一番事業,讓所有人都記住我們兩個的名字!我們青陽有最烈的古爾沁美酒,要喝多少有多少!來!姬野!我們一起去!”

姬野歪著頭,默默地看著呂歸塵的手,沉默著。

他忽然跳了起來,狠狠地拍在呂歸塵的手心。可是他沒有拉那隻手,他一步一步倒退出去,使勁搖頭。

“阿蘇勒,我不去北陸。”他大聲說,“等你當上了大君,回東陸來吧,你會聽見大家在談我的名字。”

他揮舞拳頭:“我會變得很有名!”

呂歸塵也愣住了,呆呆地看著他的朋友。兩個人對視的目光裏有很多很多的東西在跳躍在閃動,呂歸塵說不明白,可是他知道自己看懂了。他看著姬野轉身跑了,背影即將沒入陽光和漫漫的灰塵裏。

“姬野!”呂歸塵忽地大喊,“想當東陸的皇帝麽?”

這是一個玩笑,在殤陽關的軍營裏,他們談論薔薇皇帝、風炎皇帝,也談論威武王時,曾開過的一個玩笑。直到今日,呂歸塵才忽然忽地明白那其實並不隻是玩笑……那是姬野的理想,他曾經聽過東陸絕代帝王的故事,又親眼見到了東陸強絕的霸主,甚至接下了絕世的一刀。他已經看到了英雄的路。

“皇帝有什麽了不起!就當給你看!”姬野一邊奔跑,一邊回頭大喊。

“那你當了皇帝,我跟你訂盟!”呂歸塵舉拳。

姬野也舉拳,兩個人都亮出了鐵青色的指套,也亮出了笑容。

鐵益默默地調轉馬頭,低聲下令:“掩護世子撤離。”

他的馬前不遠處,拓跋山月提著貔貅刀,騎著一匹棕色的翻毛馬,下唐軍隊正向他靠攏。

“鐵浮屠……這就是青陽這些年的經營麽?國主低估了大君,他想要的,是整個東陸麽?”拓跋山月麵無表情地發問。

“我們草原上的男子漢,難道不是一生都在指望這一天麽?如果有機會,我們的馬蹄當然會把東陸人的城關踏成最廣闊的牧場!”鐵益緩緩拉下了麵甲,“拓跋山月,你這個蠻族人的叛徒,早在你第一次踏進北都城的時候我就想要和你比一比刀。”

“這時代終要把每個人逼上戰場啊!”拓跋山月猛地揮刀向前,“殺!”

姬家大宅。

姬野一腳踢開虛掩的大門,衝了進去。他沒有留心腳下的繩索,被絆倒在通向正廳的石板路上,幾個強壯的家奴早已埋伏在樹叢後,此刻撲了上去,狠狠地把他按住,把他的臉壓得貼上了冰冷的路麵。

姬野奮力地抬起頭:“你們幹什麽?”

刺眼的陽光中,他看見了昌夜模糊的臉。

昌夜蹲下來捏了捏姬野的臉,狠狠地一巴掌扇了過去:“還問我?姬家在南淮城這麽多年的經營,就這麽被你毀了!你幹了什麽你自己該清楚!你是要把我們都送去給你陪葬麽?你這個賤種!”

這是姬野第一次看見昌夜露出這樣的憤怒和暴戾。一時間他愣住了,不知道那個在他眼裏狡黠乖巧善撒嬌的弟弟和眼前這個凶狠的男子到底哪個才是真實的。

有人提著袍腳從正廳那邊跑了過來,跑得跌跌撞撞。那是他的父親姬謙正,滿麵怒容,咬牙切齒。姬謙正手裏提著虎牙,姬野看他一步步逼近,不知道父親會不會什麽也不問一槍刺死他這個孽種。

“父親!我抓住他了,交出去給禁軍,或者還有機會!”昌夜迎了上去。

他完全沒有料到迎麵來的是一記耳光,姬謙正用盡全力的耳光。他被抽得在原地轉了個圈,轉回來呆呆地看著父親憤怒的眼睛。

“混賬東西!”姬謙正的嘴唇和胡須一起劇烈地顫抖,“他是……他是你哥哥啊!”

姬謙正扯著姬野的領子,眼角在抖,手也在抖。他握著槍,一槍可以紮死他,他知道昌夜說得沒錯,大義滅親也許還有指望,可是他現在隻想好好地看清這個兒子的臉。他忽地發現兒子真的長大了,那漆黑的眉毛和咬起牙來頰邊鋒利的線條讓他不由得就想起那個女人。

“真是像啊,太像了……”他心裏說。

他把虎牙狠狠地摔在姬野的麵前,連踢帶推驅散了家奴。

“滾!你滾!快滾!”

姬野茫然地看著父親,外麵傳來了急促的腳步聲。

“關門!關門!”姬謙正大吼,“從後門走,從後門!”

姬野知道不能再拖延了,他抓起槍,不顧一切地衝向後門。臨到門前,他忍不住回頭。

“滾啊!你怎麽還不滾!”姬謙正衝著他嘶啞地大吼。

外麵的人已經在瘋狂地擂門了,姬謙正靠在門後,雙手死死把著門杠。姬野以為父親的眼裏會流下淚來,可是姬謙正沒有,他隻是瞪大了眼睛,眼睛通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