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再一次沉默。比莫幹的話有道理,白狼團對於絕大多數人更像是一個傳說,有些虛幻。因為他們總是刻意地隱藏自己的行跡,朔北人很少把這支危險的軍隊置於人們的眼前,過去的三十年裏幾次傳出白狼團逼近北都,虎豹騎全體戒備,卻沒有人看見一匹真正的馳狼出現。而在北部草原,據說白狼團經過的地方不留活人,很少有人能說明白這支軍隊的真麵目。連朔北部的世子呼都魯汗也一度對別人說,他不知道自己的父親在哪裏,也許已經死了,狼騎兵所做的事情和朔北部沒有關係,那些人隻是野獸。

“大君聽說過朱提山麽?”九王打破了沉默。

“小時候聽過,說朱提山是北荒盡頭的一座極大的雪山,看見朱提山,才知道自己的渺小,和它相比其他雪山不過是侏儒。”比莫幹說,“可聽起來不過是傳說,因為沒人能活著到達那裏。”

“是,按照傳說,要去朱提山,就得穿越萬年不化的凍土和冰,走上半年,一路上沒有人沒有動物,什麽都沒有。”九王說,“可是又有一種說法,朱提山是一座極大的火山,時常噴發,岩漿把朱提山下一片地麵燒熱了,那裏是沒有積雪的,是一片方圓千裏的繁茂草原。曾經去過那裏又活著回來的人說,那片草原上都是不知道名字的動物,馬一樣大的鹿,肩高一人的野馬,全身金色的岩羊群,就相安無事地隔著幾百步吃草,美得就像天堂一樣。有人說這是那些人在雪地裏凍得將死時候的幻覺,也有人猜,白狼團就是藏匿在那一帶,那是朔北部幾百年來的聖地,是斡爾寒家最大的秘密。它曾有一個名字,答兒幹姆草原,意思是流淌美酒的草原,隻有斡爾寒家的人知道如何穿越北荒到達那裏。”

“冰原裏的一片綠洲。”比莫幹沉默了一會兒,微微點頭,“所以確實有這種可能,朔北部有一支幾千頭馳狼騎兵組成的軍隊,這並非朔北人編造出來威嚇我們的。是麽?”

“我倒是希望所謂朱提山、答兒幹姆草原隻是些傳說。”九王說,“但白狼團的傳聞如此之多,不像是編造出來的。”

比莫幹微微點頭,“若隻是對付呼都魯汗的騎兵,這仗就好打很多。”

脫克勒家族的主人近前幾步,“大君,現在不是對比兵力的時候。無論蒙勒火兒是不是還活著,朔北有沒有狼騎兵,我們都應該試著坐下來談談條件。如今老大君新死,人心還不穩,庫裏格大會還沒有召開,此刻和朔北開戰,即便是小小的戰敗,也會影響我們青陽的威名,到時候我們怎麽勸說那些部落的主君來參加庫裏格大會,正式承認大君是草原的主人?朔北人性格凶悍,我們兵力就算有優勢,未必能輕易取勝。拋開蒙勒火兒不談,呼都魯汗這個人是可以跟他談條件的,反正他最多不過要求些領地,總不能還想當大君吧?”

“能夠和談當然是最好的。如果蒙勒火兒還活著,我們去跟朔北部打一場硬仗,損失不會小。不如直接折成牛羊給他們,讓他們退去。”斡赤斤家族的主人也站了出來。

“說得很好啊,如果去跟朔北部打一場硬仗,損失會很大。今天的青陽部裏誰能跟蒙勒火兒那匹老狼為敵呢?站到蒙勒火兒麵前也不過是給他侮辱的。”一個沙啞的聲音跳了出來,冷冷地笑,“大君,別存僥幸的心,幾千匹馳狼組成的白狼團真的有過,三十年前大君還在繈褓裏,我用這雙眼睛看著白狼團攻進北都,在這金帳前的地麵上吃人!”

木黎拔刀收刀的聲音忽地中斷,這個老人抬起頭,一雙焦黃的眼睛盯著比莫幹。

比莫幹吸了一口涼氣,脫口而出,“白狼團?在這裏?吃人?”

“木黎!你要用這種沒根據的話嚇唬誰?”忙哥撒爾家的主人走了出來,他是個腰纏肥膘的老人,口氣不容置疑,“大君年輕,我可很老了,是活過那場惡戰的人,我從沒聽說馳狼攻到過金帳前來。”

“尊貴的忙哥撒爾家主人,您那時候在哪裏?”木黎吊起眼角,冷冷地看著那位老貴族,“您那時候帶著家人在南邊的騰訶阿草原避難,你親眼看過北都的戰場麽?”

“胡說!我也沒有聽過白狼團在金帳前吃人什麽的,我也活了六十歲了!”合魯丁家族的主人忍不住了,站出來要嗬斥這個曾經的奴隸崽子。

“合魯丁家主人,那時候你在瀾馬部達德裏大汗王的庇護之下,距離北都城有八百多裏!”木黎冷冷的看著他。

合魯丁家的主人心裏一哆嗦,隻覺得那雙眼睛裏盡是鄙夷和嘲諷。一股怒氣攻心,同時胸膛裏一股寒氣上湧,最後寒氣壓過了怒氣。他挪開視線不再說話。其餘幾個家主剛要發作,迎麵都撞上了木黎的目光。

“脫克勒家族主人,那時候您也在真顏部。”木黎在這位尊貴的大貴族麵前緩緩走過。

“還有斡赤斤家族主人,一樣。”

他環視眾人,目光在每個貴族的臉上略略停留,帶著孤狼般的桀驁和凶狠,“諸位都沒有資格說什麽,因為那時候諸位要麽在騰訶阿草原,接受獅子王伯魯哈·枯薩爾的保護,要麽在瀾馬部避難,要麽還隻是些孩子。”

所有人都隻得沉默,因為木黎說的是事實。過了幾十年,他們回頭審視上一場青陽和朔北的戰爭時,不得不承認這場戰爭屬於郭勒爾·帕蘇爾和蒙勒火兒·斡爾寒,而不屬於他們。他們居然沒有一個在北都城親曆了戰事。那時候郭勒爾剛剛繼位,蒙勒火兒知道北都城裏已經沒有了欽達翰王,立刻揮兵南下。沒有人相信年輕的郭勒爾可以對抗朔北狼主,貴族們都選擇了逃亡,在朔北大軍還未逼近的時候,北都城裏幾乎已經撤空了,上萬輛大車和數十萬匹馬帶著貴族們的人口撤向安全的南方,他們帶走的還有數以百萬計的牛羊。而北都城裏駐守的,隻剩下郭勒爾和忠於他的少部分武士。這恰恰是蒙勒火兒的期望,他勒兵緩緩而行,當他到達北都的時候,應該麵對一個敞開大門的空城,迎接他這位新的草原霸主。

在遠方避難的貴族們不知道後來的事了,直到幾個月之後,郭勒爾的信使來告訴他們戰爭已經結束,朔北部和青陽部締結盟約,並且獻上了蒙勒火兒嬌美的女兒們作為郭勒爾的妻子。這意味著郭勒爾戰勝了,貴族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直到他們派出的親信從北都城返回,帶回朔北大軍確實已經北撤的消息,他們才勉強接受了這不可思議的結果。郭勒爾平靜地接納他們重新進入北都,卻很少描述他擊敗蒙勒火兒的細節,那場戰爭如何取勝,變成了郭勒爾和忠於他的武士們的秘密,隨著那些武士中的絕大多數次年戰死在平定沙池部叛亂的戰爭中,這秘密就完全地被時間掩埋起來了。

“那就讓木黎將軍給我們說說三十年前父親和狼主決戰是怎麽回事。”比莫幹說。

木黎深深吸了一口氣,“老大君初即位的時候,諸帳的兵馬還沒有完全順從。貴族們帶著幾萬的武士已經提前撤走了。我們那時候能指揮得動的,隻有區區一萬兩千人,裏麵隻有兩千名是騎兵。老大君定下了一個狼主絕沒有想到的計策,他把戰場放在了北都城裏。我們和朔北交戰的騎兵轉眼就敗了,撤回的時候被朔北部突破了城門,狼主狂喜地帶著白狼團殺進北都城裏,那些狼已經餓到了極點,看見活人就不顧一切地撲上去咬死吃肉。他們混亂的時候,恰恰是我們的機會,狼主帶著人撲到金帳這邊來搶大纛的時候,我們埋伏了他。北都城裏四處都埋了捕獵猛獸的陷阱,金帳前麵尤其的多。那些狼一頭頭陷進陷阱裏,被獸夾夾住的時候,我們的武士就衝出來向朔北人射箭。周圍都是陷阱,騎兵一點用處也沒有,我們每個武士都能射死朔北的一名狼騎,朔北人亂了陣腳,狼主這才發覺他看輕了您的父親,以為郭勒爾·帕蘇爾不過是個新即位什麽都不懂的毛頭小子。否則以他的狡詐,絕不會中這樣的圈套。”

他環顧眾人,冷笑,“狼主現在回來了,你們以為狼主是什麽人?朔北狼主是為了一點領地和牛羊放棄目標的人麽?不要讓蒙勒火兒那頭老狼發笑了。”

他輪次指著金帳裏的每個人,“我可以告訴你們,這個城裏隻有三樣能算是狼主的戰利品,大君的人頭、大君的尊號、還有這個城!”

鐵由看比莫幹的臉色略略發白,卻自己強行克製住了,沒有說什麽。

巴赫近前一步,“木黎將軍說得也許沒錯,不過大君不必過於擔心蒙勒火兒的狼騎兵,畢竟青陽部的虎豹騎被稱為草原上最強的騎兵,而不是白狼們獲得了這個頭銜。我聽說那些北荒的馳狼不像馬,其實並不適合負重,隻是它們的形體遠比一般的狼巨大,人才可以騎在它們的脖子上。它們如果每天背著人奔馳會疲憊不堪,而且無論人和狼都不能披掛護身的鎧甲,否則馳狼會不能承受。所以我們隻要列好陣形,在白狼們出擊的時候以弓箭對敵,勝算還是很高的。”

比莫幹略略覺得安慰,微微點了點頭。

“巴赫!大君沒有親自帶過大隊的騎兵,可你也不懂麽?隨時我們都會和朔北的白狼們開戰,說這些安慰的話有什麽用?”木黎對著巴赫揚眉怒叱。

巴赫默默地後退一步,顯然他依然無法對抗木黎這個老將軍在青陽的聲威。

“大君,白狼團是草原上最可怕的對手之一。不錯,巴赫說得都對,馳狼跑得並不算很快,也不耐久,可它們嗜血!它們沒吃飽肉食之前,見到血就會發瘋一樣興奮。它們跳起來能有兩個人的高度,從那麽高的地方撲下來,一般的騎兵絕不能幸免!”木黎冷冷地看著比莫幹,“我們青陽的虎豹騎被稱為草原上最強騎兵的原因,隻是因為您的祖先,您的祖先依馬德·帕蘇爾曾經帶領這支軍隊掃平草原!可是大君和先祖是不同的!”

比莫幹愣了半晌,低低地歎了口氣,“是啊,我和先祖不同,先祖有青銅之血,是草原上人人畏懼的狂戰士。”

“大君,有沒有狂血是生來的,不由大君掌握。可大君手下還有我們這些忠勇的武士,一個男人捏著刀柄,總不必去怕惡狼。您的父親也沒有狂血,不也曾擊敗了蒙勒火兒,讓那個惡魔退守北方雪原幾十年?對付白狼,靠我們的戰術。”木黎近前一步,雙目炯炯,“拖延時間,不能在馳狼勁頭正足的時候開戰;盡量用弓箭,不到迫不得已,不要肉搏。大君如果相信木黎,木黎可以騎馬揮刀,自己衝進白狼團的本陣,為大君立下功勞!”

“相信你?”塔爾寒家族的主人帶著怒氣嘲笑,“木黎你已經六十歲了,你憑什麽敢說你能對付蒙勒火兒的狼騎兵?”

“蒙勒火兒已經快七十歲了!”木黎猛地回頭,凶狠地反擊,“沒有和白狼團作戰的貴族沒有什麽資格來議論武士的年紀!”

“貿然的進攻會讓青陽死無葬身之地!”斡赤斤家族的主人大喊,“就靠你打敗蒙勒火兒?我們為什麽要相信自己都快死的老東西能救青陽?木黎你還能活十年麽?你隻要賭自己十年的壽命,卻要青陽部幾十萬人跟你一起賭博。”

他走近比莫幹的寶座,“大君,不要聽這瘋子的胡言亂語。”

“誰是瘋子?”木黎低聲嘶吼。

“我說的是隻知道騎馬舞刀的瘋子!”斡赤斤家族的主人也怒了,毫不相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