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蘇勒驚得站了起來,發覺是巴夯悄沒聲地走到他背後了。巴夯拍拍阿蘇勒的肩膀,示意他跟自己一起坐下。阿蘇勒心裏忐忑,有種被人看穿了心思的窘迫。
他低頭想了很久,搖了搖頭,“不是那樣的,蘇瑪是我的好朋友啊。”
“其實我也覺得大那顏不會娶閼氏的,我在南淮城裏藏了兩個月,也聽說了那個羽族的女人。跟羽族女人比起來,閼氏可是還差著不少呢。”巴夯揪起一根枯草在嘴裏慢慢地嚼著。
阿蘇勒一驚,隨即想到連巴夯這個木頭樣沒心眼的家夥都知道了他和羽然的事,這個秘密隻怕是人盡皆知了。
“可是羽然自己就是不明白,”說著,他輕輕歎了口氣,“也許是她自己不想明白吧。”
“女人,你永遠都不懂她們在想什麽的。我跟大那顏說一個笑話,說一位巫師在祭祀的時候看見了盤韃天神。盤韃天神說巫師你有那麽大的法力和我見麵,我就答應你為你做一件事,你提要求吧。巫師說,我要一統九州!盤韃天神說,別亂來,一統九州,那是神使鐵沁王的功業,輪不到你,提點別的。巫師冥思苦想,說那就要求點小事吧,我想知道我妻子在想什麽,這些天她總是隔著帳篷埋怨我。盤韃天神沉默了很久,”說到這裏,巴夯自己也忍不住哈哈哈地笑了出來,“過了會兒,盤韃天神說,我親愛的巫師,我們還是來談談一統九州的事情,你想自己成為鐵沁王呢?還是讓你的兒子成為鐵沁王?”
巴夯笑得用手撐在地上,捂著肚子。阿蘇勒卻依然是默默的。他的神情讓巴夯也覺得有點難過,笑著笑著,巴夯笑不出來了,坐在那裏雙手撓頭。
“我沒事的,就覺得自己很小孩氣,覺得蘇瑪嫁給了大哥,以後就不會再管我了……其實我也知道嫁給大哥好,大哥不像二哥,跟很多女人亂來,也不像三哥對女人總是冷冰冰的,大哥對女人很照顧……”阿蘇勒這麽說著,心裏就澀澀的有些發苦,“可我還是覺得阿爸走了,蘇瑪嫁人了,就再也沒人管我了……”
巴夯想了很久,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用力拍了拍阿蘇勒的肩膀,“大那顏,人家都說我是個很粗的人,這些事我也不太懂。可我知道其實喜歡你的人,還是喜歡你的。十年過去了,很多事情都會變,不過我覺得大閼氏對大那顏是不會變的,大那顏相信麽?”
阿蘇勒身體一震,一瞬間蘇瑪的笑容、蘇瑪的眼神、蘇瑪手上的溫度都再次鮮明起來。他忽地有了信心,覺得身上有股微微的暖意,就像很多年前雪夜裏蘇瑪摸黑去找了一張羊皮來壓在他身上,用雙臂把他的肩膀和羊皮都摟住,讓他不會凍得發抖……
他轉頭,看見巴夯還在抓撓著腦袋想詞來安慰自己,滿臉為難的樣子。
“別叫我大那顏了,你叫我阿蘇勒吧。”阿蘇勒忽地說。
“行!”巴夯愣了一下,幹脆地說,“阿蘇勒!”
巴夯把一隻蒲扇大的巴掌伸到阿蘇勒麵前。
“幹什麽?”阿蘇勒好奇地看著他。
“我在東陸學的,”巴夯自己拍掌,“啪”、“啪”的,響亮有力,“拍掌就是東陸男人間的許諾,一拍巴掌,事情就定了,反悔的就是烏龜蛋兒。在法場的時候你不是也跟那個東陸小家夥拍了巴掌麽?一拍巴掌,他就得當東陸的皇帝,你就得跟他訂盟。我們一拍巴掌,我就再不叫你大那顏了。”
巴夯又把手伸到阿蘇勒麵前,瞪著一雙大眼,“來!來!”
阿蘇勒看著伸到自己麵前的那隻手掌,寬厚、有力、溫暖。
於是瀚州清冷的月光下,初冬蕭瑟的風中,鐵線河邊,少年人跳了起來,用足力氣狠狠地拍在中年武士的掌心。而後兩個人收回手換了一個角度再次擊掌,幹淨漂亮,掌聲驚得河麵上一尾魚躍出水麵,落回去的時候“咚”的一聲,留下一串串的漣漪。
“不過要當東陸的皇帝,這巴掌可也拍得太大了……”巴夯抓著腦袋。
阿蘇勒愣了一下,捧著肚子大笑起來,笑聲穿雲而去,雲間月光如水波一樣灑下,灑在寂寥的原野上。
清晨,比莫幹·帕蘇爾平趴在豹皮**,著上身,女人溫軟的手按著他的後背,把油脂細細地塗在他褐色的背肌上,借著按摩的溫度,緩緩地滲透進去。
比莫幹閉著眼睛,聽著帳篷外的風聲,昨天夜裏今冬第一場細雪飄飄地落了下來,風嘯如鬼哭。大閼氏的帳篷附近不準人輕易走動,隻是偶爾有馬兒打著響鼻的聲音。
天地寂靜,仿佛隻有他、這間帳篷,和這個雙手溫軟的女人。
女人輕輕拍打他的肩膀,比莫幹順從地坐起。女人給他披上東陸絲綢製成的裏衣,而後是一件貼身的羊氈背心。比莫幹站了起來,女人雙手從他背後環了過來,為他套上鐵甲的胸兜。比莫幹低頭撫摩著胸口上的豹子圖騰,不由得想起他的父親,這是他父親的甲胄,穿在身上那麽貼合,就像是度身為他打造的。
想到那個鷹一樣的老人,冰冷的甲胄裏像是泛起了一絲熟悉的舊日的氣息。他想起多年之前,父親帶著他們幾個兄弟圍坐在火堆邊,在初冬的第一場雪裏架上整隻獺子烤起來。父親問起遜王的傳說,答對的人可以飲一口醇烈的古爾沁烈酒,孩子們還沒有沾過多少酒,可是羨慕部落裏那些魁偉的男人們,羨慕他們喝著烈酒放聲高唱牧歌的樣子,於是爭著去答父親的問題,輸了的人要在雪地裏赤著上身圍繞金帳奔跑十圈,而贏了的人捧著屬於他的古爾沁烈酒,小小地飲一口,忍著喉嚨裏那股炭燒似的辣勁兒不咳嗽,生怕其他兄弟覺得自己是孬種。
父親這個時候會露出罕見的笑,一絲一絲像是刻在他瘦削的臉上。
女人在背後係緊了胸兜的皮帶,又托了托他的兩臂,示意他端平雙臂,比莫幹順從地抬起了胳膊。女人轉到比莫幹麵前,為他整理胸甲兩側的絳色長纓子。她低著頭,細白的手一次次地梳理著那對長纓,比莫幹低頭看著她長長的睫毛輕輕閃動。
“蘇瑪,你願意聽我說說話麽?”比莫幹忽然說。
蘇瑪不回答,輕輕點著頭,把牛皮的護臂緊緊地纏在他的上臂,在另一側係好帶子,手上輕快麻利。
比莫幹沉默了一會兒,舔了舔嘴唇,“不知道怎麽開頭……我是想說,你答應嫁給我,我真是很高興,你對我很好,我心裏感激。”
“可是有些事我始終沒有跟你說,因為我不敢,我怕揭了那些舊瘡疤,我在你心裏的樣子就變了,變成把真顏滅族的那個罪人……”這句話他強撐著終於說出了口,從此再沒有了忌諱,“可越是不說,我心裏越是害怕。我不敢看你的眼睛,我有時候想你要是能說話多好,這樣你就可以痛罵我一場啊,這樣我就可以知道你是恨我的,知道你有多恨我。”
“怎麽辦呢?我逃不掉的啊,我就是把你家園掃平的那個罪人,那是我平生的唯一一場仗。”他的聲音微微顫抖起來。
蘇瑪還是低著頭,手上微微一抖。
“那時候我很年輕,第一次跟著九王上戰場,一心隻想立一場大功勞,讓阿爸知道我是他最勇敢的兒子。真顏部對我來說不算什麽,我隻知道‘獅子王’伯魯哈·枯薩爾,你的阿爸,是個可怕的敵人。可是草原上的好男兒就是要砍下最難砍的頭顱,占有敵人的女人,聽著她們大哭……”比莫幹感覺到自己的無力,默默地退後兩步,坐在豹皮**,“我想你聽到我這麽說,別提心裏有多討厭我,可是我當時真的就是這麽想,我隻是想告訴你,告訴你我那時有多麽蠢。”
蘇瑪默默地走近他一步,卻被比莫幹伸手阻止了。
“不要安慰我,”比莫幹看著她清澈的眼睛,那麽美麗的一雙眼睛,在他看來卻是永遠難以揣摩的,“我決心這麽跟你說,就不是來找你安慰我的。我知道我做過什麽,我是青陽的大王子,我本來可以阻止九王下屠城令,可是我沒有……”
“站在河對岸看著別人的帳篷被點著,大火就像要燒天似的,把夜空都照亮,火光裏麵騎馬的武士風一樣馳過,把那些哭著逃竄的人一個個砍倒……其實是很美的,有種壯闊的感覺。”他輕聲說,“是,我不騙你,那時候我就是這麽覺得。因為那些人我都不認識,他們的死活和我沒有關係,別人的死活其實跟你都沒有關係,隻要你不知道他們是怎麽活過的。”
“我知道那說出來很羞恥,可我第一次知道真顏部的人都是怎麽活過的,是因為我看見你姐姐烏央瑪。龍格沁·烏央瑪·枯薩爾,我忘不掉這個名字,那之後很久我都常常夢見她一身血的樣子,穿著自己的血染紅的裙子。她在夢裏跟我說:‘我們真顏部的女兒,誰的奴隸,都不做!’我不瞞你說,第一眼看到你的姐姐,我隻想那是個女人,是個漂亮的女人,讓人想擁有。我心裏發瘋似的想她,想她的腰,想她的胸口,想她的嘴唇……可你知道那有多蠢,那不是一個男人想一個女人,那是一頭公馬在**。”比莫幹的眼睛沉靜而悲傷,“但是轉瞬間我就殺了她。直到她的血流在我手上,我才知道自己是殺了一個活生生的人啊,那麽美麗,那麽溫暖的一個人,死了。就像最漂亮的瓷器,打碎了,再也拚不回去……”
“我心裏有個聲音在喊說比莫幹你做了什麽啊?你是在殺人啊!你已經殺了許許多多的人!他們中有老人,有孩子,也有女人,她們中很多人就像這個女孩烏央瑪·枯薩爾一樣……那麽美麗,那麽固執,那麽勇敢。那些都是活生生的人啊!刀砍在他們身上,火燒在他們身上,是會痛的……他們並不都是你要打倒的那個敵人伯魯哈·枯薩爾,他們都是活生生的人啊!那個聲音問我說,比莫幹你到底做了什麽啊?”比莫幹呆呆地看著蘇瑪的眼睛,仿佛要從那鏡子般的雙瞳中照出自己。
蘇瑪站在比莫幹麵前兩步的地方,觸手可及,但是又那麽遙遠。
“我生下來就是青陽的長子,我想要的一切都有人給我,我的生日,父親讓人跋涉幾千裏,為我從殤州捕回一匹我想要的龍血馬,路上遭到誇父的襲擊,死了幾百人。幾百人算什麽,我不在乎,我有了我想要的寶馬,那就夠了。可你姐姐死去的那一刻,我真的難過。我一生中從未有那樣的難過,有個聲音,它在我心裏,它說比莫幹你是個蠢貨,你現在知道了吧,有些東西是你想要卻永遠得不到的,有些人你可以殺了他們卻不要妄想他們會順從你,有些事做錯了一輩子都不能挽回。”
比莫幹的笑容略帶淒涼,“其實我說這些,不是要你原諒我。因為我今天要做一個決定,決戰朔北部,或者對蒙勒火兒·斡爾寒低頭,讓我青陽的族人從此生活在狼吻下。你已經聽說幾位家主和木黎的爭執了吧?”
蘇瑪默默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