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駿馬如風一樣奔馳在草原上,不花剌摸索著自己背後兩側的箭囊。他的箭囊和其他人不同,箭囊是扇形的,每個箭囊二十五支狼牙箭,分為兩排一格一格插好,兩隻箭囊交叉著捆在他的背後。這樣一共五十支利箭在不花剌身後就像一麵打開的東陸折扇,這對箭囊是父親留下來的,不花剌熟悉每一支箭的位置,他永遠記得哪些位置已經空了哪些位置還有箭,他的手伸向背後,一定會有一支箭在那裏等著他。
他比其他鬼弓武士發射的速度快三倍。
他重新檢查箭囊是因為他能感覺到周圍有危險在逼近,雖然他沒有覺察到什麽異樣,但是那匹警覺的黑駿馬從出城的一刻開始馬耳始終如槍尖那樣豎起。他已經越過了台納勒河的冰麵,現在隨時都可能遭遇朔北部的軍隊,那時候他隻有一張弓和五十支箭。
他感到慶幸,雪已經覆蓋了地麵的每一寸,這樣他在奔馳的時候不會揚起什麽塵埃。否則在這個開闊的地方任何人一眼就能發現他。對於一個斥候而言,生死之間的距離等於你被發現時和敵人之間的距離。
黑駿馬慢了下來,不花剌並沒有用馬刺催促它繼續奔跑。他握緊了弓,弦上帶著一支箭,警覺地環顧四周。最後黑駿馬打著響鼻停下了,白茫茫的雪原中央,不花剌獨自立馬眺望,看不見周圍有任何活物的痕跡。他沒有放鬆警惕,他熟悉自己的馬,這匹馬在捕獵中鍛煉出來的追蹤獵物的技巧是聰明的獵手也不能相比的。
他終於注意到黑駿馬停下的原因了,在前方的雪地上,有著淺淺的腳印,卻不是大隊騎兵經過的樣子,那樣的話整片雪地會像是被翻過來似的露出下麵漆黑的泥土。不花剌竭力辨認那些腳印,卻無法斷定那是人的或者狼的,看來一支不大的隊伍在雪停之前曾經從這裏經過,腳印被雪覆蓋了。
他想了一下,決心抓住這唯一的線索。這時候在北都城附近的應該隻有朔北部的人了,他要知道這些人是去哪裏,也許正是通往一直沒能發現的白狼團的駐地。
黑駿馬在他的命令下跟隨那些模糊的腳印慢慢地前進。顯然這匹戰馬流露出極大的不安,隻是由於主人的驅趕才不得不前進的,它走得很慢。不花剌的心裏隱隱約約籠罩著一層陰影,他感覺到雪下麵似乎是一條路,這些腳印是沿著一條荒廢了很久的路前進的,周圍的雪地裏似乎有一些躺著的巨石。他以前在南方狩獵,並不熟悉北都,也從未有人告訴他北都附近有這樣一處地方。
他環顧四周,發覺馬正在慢慢向著低處走,雪越來越深。這是一片很大的低窪地,雪會從高處往低窪地堆積。雪已經沒過了戰馬的小腿,這樣下去很快就要不能行進了。
這時候一塊黑色的巨石出現在前方,不花剌帶馬接近那塊巨石,伸手掃去上麵的積雪,讀出了上麵的文字。那是以蠻族和東陸的兩種文字刻就的碑文,碑文的第一句是,“這個霜年的第十一個月,戰死七萬五千人之後,青陽和朔北在這裏休戰訂盟,結為翁婿,以這墓園裏埋葬的勇士們的靈魂起誓,在我們有生之年保持和平……”
不花剌狠狠地打了一個寒戰。他終於明白為什麽自己始終感覺是走在一條路上,大雪覆蓋下確實有一條路,那是一條神道,通向三十年前兩部戰爭裏死難者的墓地!
他全身的肌肉猛地繃緊,四下張望,周圍白茫茫的一片。他是站在一片方圓數裏的穀地的正中央,仿佛站在一個巨大漩渦的中心。天上開始飄細雪了,以不花剌的鷹眼也看不了一裏遠。他躊躇了很久,因為那些腳印此時忽然清晰起來了,一個連著一個指向前方。
不花剌微微眯起眼睛,他終於壓下了心裏的不安,策馬前行。雪越下越密,雪幕裏隱約傳來唱頌的聲音,似乎是一個巫師在不遠處行祭祀的儀式。不花剌感覺到自己的血流加快了,快要接觸到敵人,他反而無所畏懼。他思索了一下,無聲地躍下馬背,他擔心黑色的戰馬在雪地上太顯眼了,而他自己背後披了一張反毛的羊皮,最適合在雪地裏隱藏蹤跡。他彎著腰,踩著沒到大腿的雪前進,弓始終半開,弓弦上帶著一支箭。
唱頌的聲音越來越清晰了,白茫茫的雪地裏,隱約有黑色的人影出現,人數很少。不花剌拉起羊皮把自己的頭也蓋住繼續逼近,他不敢大口呼吸,生怕呼吸的白氣被對方發覺。他終於看清楚了,看清楚的瞬間他沒能克製住驚恐,不由得大口喘息,一股股白氣在空氣中彌散。
有人把數十丈長寬的一片雪地整個地翻開了,連下麵的泥土也被挖到五尺以上的深度,露出不知多少骨骼。這些戰死勇士的遺體並排躺在那裏,每一具屍骨都是側臥,微微蜷曲著腿,一具貼著一具,貼得緊緊的。數千具,或者數萬具,沒人能數得過來。不花剌從未見過那麽多的屍骨,這讓他想起龍塚的傳說,據說龍是有靈性的神獸,知道自己將死,會默默地遊向海洋深處曆代祖先沉眠的墳墓,那裏是一片龍骨的世界,巨龍的胸骨一架架覆蓋在海底平原上,仿佛無數屋宇。
不花剌很小的時候聽到這個傳說,曾想親眼看見祖先遺骨的龍,在它死前是何等的悲涼。如今他看到這些人骨,強烈的悲辛令他一時間幾乎控製不住自己。
被翻開的墓地前,有人把骨骼表麵泛著紅色的骷髏頭壘成了一座四方的尖塔,足有一人半高,就像是一座巨大的墓碑。骷髏塔前一具具泛紅的屍骨被整理出來,平躺在白雪裏。不花剌忽然意識到那些都是狼騎兵的屍骨,狼騎兵的食物和一般草原牧民不同,他們死後骨骼會慢慢泛出一種古怪的蒼紅色,這是朔北白狼團自稱“紅骨的勇士”的原因。
不花剌視野裏隻有兩個人,他們都穿著深紅色的大氅,手提著祭祀用的犀角刀,背對著不花剌。靠近骷髏塔的那個人看背影似乎更加高而瘦削,站在一旁低頭肅立的則雄壯魁偉。不花剌緩緩地開弓,瞄準那個高瘦的背影。他還沒有決定是否要在這裏殺死對方一人,這也許會影響他誘敵的大事。
那個高瘦的人並未意識到背後有危險在逼近,他低聲哼唱著祭祀的歌,一具一具地撫摸那些蒼紅色的骷髏。這些骷髏脖子上大多掛著鐵鏈,上麵穿著已經鏽蝕的鐵牌。高瘦的人一個個地辨認那些鐵牌,低聲說著什麽。說完之後,他就摘下骷髏頭骨壘在那座骷髏塔上。
不花剌注意到他露出來的胳膊是生鐵般的黑色,幹枯遒勁,輕易就把一具幾乎完整的骷髏擰斷了脊梁,摘下頭骨來。他沒能遏製住自己的好奇,再次向前逼近了大約十步,終於可以從風聲裏辨別出那人低沉嘶啞的聲音了。
“安心睡吧,你的兒子已經長大,他是個英勇的武士了。”高瘦的人撫摸一具骷髏的頭骨,說完之後,他把頭骨擰了下來堆在骷髏塔上。
“你的妻子改嫁給一位勇敢的戰士,生下了一個勇敢的孩子,雖然長得並不像你,可是也和你一樣堅強。”他走到下一具骷髏前,“就當作是自己的兒子吧,安心睡吧。”
“你的狼死了,但它生下了狼崽,非常健壯。安心睡吧。”他又擰下一顆頭骨。
當他辨認出另一具骷髏脖子上的鐵牌後,撫摸著那骷髏的頭頂,沉默了很久,“你的家人都死了,你的狼也死了,你沒有後代。”
“還是安心地睡吧。”他也擰斷了這顆頭骨,“你的同伴們已經回到了這裏。”
“你的兒子是個懦夫,我已經為你教訓了他,安心睡吧。”
“你的弟弟在北方帶領著一個上千人的大家族,你可以安心睡了。”
“你的妻子背叛你和男人通奸,我已經代你砍下了她的頭。安心睡吧。”
不花剌感覺到自己心髒裏的血管就要炸開,那個蒼老的聲音在他耳邊回**。這個人在三十年之後依然能從那些鐵牌中辨認出每一個曾經忠於他的狼騎兵,他回來祭奠為他而死的武士們了,木黎猜的一點都沒錯。不花剌知道那個老人是誰了,草原上獨一無二的蒙勒火兒·斡爾寒!
他就要拉弓發箭,卻看見朔北狼主身後的那個人摘下頭上的風帽,回頭冷冷地笑了。那人剃光的頭頂上是一條黃金紋出的蛇!他看著不花剌,那種不屑的笑純粹是在看一個死人。
那是“黃金王”呼都魯汗,朔北部的一對父子全都在這裏。
不花剌已經不能發箭了,呼都魯汗對他冷冷一笑的時候,無以複加的恐懼像是半空裏撲下的魔鬼,把他整個地環抱在懷裏。不花剌聞見了空氣中躁動不安的異味,他猛地回頭,看見了狼!
巨大的、白色的狼。
那匹狼簡直是狼中的皇帝,體長差不多等於猛虎,肩高和北陸駿馬一樣。它在蕭瑟寒風中無聲地抖動著雪白的長毛,粗壯有力的爪子陷入雪地的時候不發出任何聲音,一雙碧瑩瑩的眼睛直直地看著不花剌。它已經把不花剌看做了可口的獵物,血管裏湧動著對血液的渴望。它距離不花剌隻剩下三十步。
“如果你距離任何一匹白狼隻剩下三百步,你就很難再逃了。”
木黎的話在不花剌的耳邊再次響起,就像是雷鳴似的。他疏忽大意了,更糟糕的是他完全不了解這種來自極北荒原的馳狼,他想這匹狼其實早已經盯上了他,在他踏入這片墓地的時候。所以戰馬才顯露出那種不安。
不花剌急退,巨狼幾乎是在同一瞬間發起了撲擊。不花剌甚至沒有開弓的機會,他被陷在雪裏了,無法躲避。馳狼的一擊,快得就像是北陸最好的駿馬。這時候馳狼忽地停頓了,這匹野獸似乎也意識到什麽危險,猛地掉頭向一側望去。隨著一聲雄渾的嘶吼,不花剌的黑馬踏著積雪極快地逼近,雪地擋不住這匹從小跟隨不花剌的神駿,它不停地跳躍,避免自己被陷住。
逼近巨狼的瞬間,黑馬人立起來,兩隻碗口大的馬蹄向著巨狼的頭頂踩下。草原上的馬對付惡狼隻有四隻鐵蹄有用,普通的狼在公馬的蹄子下不得不暫時退縮。但是就在黑馬站起來的瞬間,巨狼也舒展狼腰站了起來!它站起來更勝黑馬,足有兩人高,揮舞兩隻前爪就要插入黑馬的胸口。
即使是普通的狼,利爪一下也可以撕裂馬腹。這時黑馬兩隻有力的後蹄猛地踏地,大片的積雪揚起,那匹黑馬竟然四蹄離地躍起到一人高的空中,用盡全身力量一彈,兩隻後蹄同時踏向巨狼的腰間。柔軟的狼腰是狼身上的要害,巨狼不得不擰身避開了這次攻擊。
黑馬落地,對著不花剌淒厲地長嘶。不花剌撲上馬背,伸手在馬身上一摸,滿手都是溫熱的血。剛才那個瞬間,巨狼的利爪還是在黑馬的胸口留下了三道極深的血印。黑馬忍著劇痛,載著主人向東麵狂奔,它通人性,知道回到那裏就安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