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花剌從未見過這樣整齊有效的進攻,精銳的朔北騎兵在這種戰術下幾乎是被屠殺。淋漓的鮮血很快在雪地上染紅了狹長的一片。

“埋伏!停下!”有人用朔北的口音高呼。

後麵的騎兵急忙勒住戰馬,他們應該慶幸這還不是全速衝鋒,否則他們甚至停不下來,隻能互相踐踏。但是他們的戰馬剛剛停在那些危險的雪窠附近,奴隸武士們就再次露頭,彎刀平揮。鋒利的刀刃把馬蹄一隻隻砍了下來,戰馬哀嚎著倒地,滾落在雪裏的朔北武士還是被一刀割喉。奴隸武士們的刀術簡單有效,他們不會把多餘的砍殺浪費在失去戰鬥力的敵人身上,精密得就像機括。

“踩過去!踩過去!”又有人高呼。

朔北騎兵們給戰馬加鞭,這些戰馬躍起踩向了雪窠裏。這一次他們有了防備,朔北人都是好騎手,朔北部的馬也是草原上最好的馬,踐踏進攻立刻取得了效果,不花剌親眼看見一名奴隸武士剛剛推出彎刀,刀就被朔北武士俯身揮刀給隔開,隨即他的戰馬踩爛了那個奴隸的頭。

那匹戰馬取得了短暫的勝利,卻落入了雪窠裏,落地時馬蹄歪了一下,影響了它的速度。這個瞬間對於不花剌來說已經太長,他張弓發箭,洞穿了朔北武士的頭顱。更多的戰馬落入了雪窠裏,運氣不好的直接擰傷了馬蹄,奴隸武士們半身埋在雪裏避過踐踏之後,立刻撲上去揮砍馬腿。

人的吼叫和馬的吼叫混合在一起,鮮血也混合在一起,仿佛一群野獸在冰天雪地中狩獵另一群野獸。不花剌張弓發箭,再張弓發箭,鮮血在他的臉上結冰,他覺得自己就是一具射箭的機器。他從未體會過這樣的戰場,在這裏停下一瞬間就會死,不想死的人就要不斷地揮動武器。

上萬人的騎兵大隊被死死地擋住了,再不能推進分毫。神駿的戰馬在這些奴隸武士們的麵前沒有用武之地,朔北部的武士們陣形散亂,有些策馬踐踏,有些下馬步戰。

一騎駿馬跳得極高,兩隻前蹄對著不花剌的臉筆直地踩落。不花剌毫不閃避,也無需瞄準,仰頭拉弓,一箭射出,從馬腹部鑽了進去,穿透馬的身體,狼牙箭頭從朔北武士的大腿上方突了出來。那名武士還沒有來得及拔出武器,一個瘦小的身影踏步上前,一刀砍下了他的頭。

木黎右手一柄彎刀,左手提著狼鋒刀,筆直地站在不花剌麵前。他看著不花剌,滿臉鮮血流動,眼裏閃著凶狠的光。

“進攻!”他說。

“進攻?”不花剌看著木黎。以三千人對上萬騎兵,埋伏成功已經是幸運,他們本沒有進攻的機會。

“不進攻會死在這裏,我們還要拖更長的時間。”木黎說。

不花剌明白了他的意思,他不知道進攻的結果,但是他們現在必須從士氣上壓倒敵人,否則遲早會被消耗光。不花剌用力點頭。

“孛斡勒!”木黎猛地跳出雪窠,卸去了包裹狼鋒刀的小牛皮,揮刀指天咆哮,“進攻!進攻!進攻!是時候讓朔北的群狼試試我們青陽豹子的牙齒了!”

“是時候了!”不花剌也大吼著跳出雪窠,弓弦崩響,一道漆黑的箭影近乎筆直地射出,貫穿了距離他最近的那名朔北武士的胸膛。羽箭帶著他倒栽下馬鞍,失去了主人的戰馬從不花剌身邊擦過。

更多的奴隸武士和他們一起跳出了雪窠,每個人都沐浴在鮮血裏,高舉彎刀大吼,“進攻!進攻!進攻!”

潮水般的聲音震驚了每一個朔北武士,他們已經心驚膽戰了,現在又看著不知多少人從雪裏爬出來,一個個仿佛從地獄裏爬出的魔鬼。

不花剌從背後拔了他最右下方的一支箭,張滿弓射向天空。箭帶著淒厲可怖的鳴聲竄入天空,消失在茫茫飛舞的大雪裏,就像一個被釋放的凶魂。那是他的“鳴骸鳥之箭”,在最危機的時刻召集所有鬼弓武士的箭,很快一千名黑衣射手就會用奪命的箭覆蓋這片戰場。

“不要用弓箭!會傷害到你的同伴。”木黎從他身邊閃過,把手中一柄彎刀塞在不花剌手裏。

“同伴?”不花剌微微愣了一瞬,他並不看低這些奴隸武士,但他是鬼弓的首領,他的同伴隻是那些黑馬黑鬥篷的鬼弓武士,他很少把其他人看做戰場上的同伴。

背後傳來了鐵器裂風的聲音,不花剌不假思索,猛地低頭,旋身推出彎刀。

不花剌從朔北武士的心口裏狠狠地拔出腰刀,灼熱的鮮血潑灑在他的臉上,他的手按在那名死去的武士臉上用力把屍體推了出去。他的身邊,成百上千的奴隸武士從雪窠裏爬出來,揮舞戰刀撲向血肉飛濺的戰場,千萬人的呼吼聲把整個世界變為一個咆哮地獄。

不花剌微微打了一個哆嗦,但是已經不容他想什麽了。海潮般的敵人撲上來,不花剌低吼著踏上一步,揮刀斬在一名朔北武士的頸根,雙手握刀全力壓了上去!

同時,忽炭山以南一裏,茫茫雪野中,六支騎兵大隊結成六個巨大的方陣。

方陣前,執旗的武士策馬而立,風卷大旗呼啦啦作響。他們每個人的背後都有上萬整裝待發的騎兵,這些精銳武士站在沒到小腿的積雪裏,緊緊地挽著他們的戰馬,人和馬呼出的白氣如一片濃霧在方陣上升起,幾萬個青壯的男人和幾萬匹雄駿的戰馬,他們湊在一起的體溫足以怯退風雪帶來的嚴寒。他們在這裏已經站了很久,還沒有得到進擊的命令。武士們默默地站著,雪積在他們的熟銅盔和黑色的鍛鐵甲片上,馬兒低聲打著響鼻。

青陽的六支騎兵精銳,分別隸屬於九王厄魯·帕蘇爾、莫速爾家的巴赫、大風帳的木亥陽以及合魯丁、脫克勒、斡赤斤三家大貴族。

合魯丁家族的主人胖大的身體跨坐在一匹火紅色的駿馬上,眯著眼睛看向西麵,緩緩地喝著熱茶。他喜歡這種東陸來的飲料,產地在宛州的山中,據說那裏終年都被雲霧籠罩,所產的茶葉投入熱水中會散發出霧一樣的蒸汽。從遙遠的東陸運到這裏,每一片茶葉的價格是等重的白銀,但價格對於合魯丁家族的主人而言並不是問題,在茫茫的雪野裏裹著貂氅喝這種茶讓他感覺到一份尊貴和愜意,就像那些東陸貴族一樣。

他看向自己的左右,茫茫的騎兵海,看不到盡頭。當這些騎兵衝鋒時,他們會匯聚成摧毀一切的鐵流,但是現在這股令人敬畏的力量被牢牢地壓製在這裏。合魯丁家族的主人滿意於自己的命令得到了完美的服從,他的命令是任何一個人一匹馬不得超過前麵那個持旗的武士。

前方的風卷著戰場的咆哮和哀嚎而來,風裏有著濃重的血腥味。

合魯丁家族的主人厭惡地皺眉,這血腥氣汙染了茶的清香,他把昂貴的瓷杯帶著剩下的半杯茶一起扔進雪地裏。他馬後煮茶的奴隸急忙上前把杯子撿了回來,緊緊地抱在胸前。

“不要了。”合魯丁家族的主人擺了擺手。

他轉頭看向自己背後的百夫長,“前麵的戰況怎麽樣了?”

“還沒有分出勝負,不過朔北部的大隊還在過河,木黎沒有支援,堅持不了太久。”百夫長說。

“脫克勒和斡赤斤的騎兵還都沒有行動?”

“沒有,剛才尊貴的脫克勒家族主人派來一個使者,問我們是否會進擊,我回答說我們還在等待最好的戰機。”

合魯丁家族的主人冷冷地哼了一聲,“他們想讓我們的武士為他們趟開通向勝利的路麽?九王、木亥陽和巴赫的騎兵呢?”

“也都沒有行動。”

合魯丁家族的主人沉吟了一會兒,冷笑,“會有的,會有人忍不住,這些年輕人要跟我比耐心麽?我很樂意跟他們比一比。我要一爐新的茶,水要再熱一點,這個該死的鬼天氣,那個老奴隸為什麽要選這個時候?”

一萬六千名虎豹騎簇擁著一個人,“青陽之弓”厄魯·帕蘇爾按著劍柄向西眺望,鐵青色的臉上帶著淡淡的笑。

“再說一遍,尊貴的合魯丁家族主人是如何說的?”他淡淡地說。

“會有的,會有人忍不住,這些年輕人要跟我比耐心麽?我很樂意跟他們比一比。我要一爐新的茶,水要再熱一點,這個該死的鬼天氣,那個老奴隸為什麽要選這個時候?”跪在他馬後的年輕人用惟妙惟肖的語調說,他記性很好,一個字都沒有差錯。他的牛皮鎧甲肩上烙印著合魯丁家族的猙圖騰。

九王又笑了,“合魯丁家族的主人對茶很有品味,對戰場的判斷也令人讚歎。是啊,他說得沒錯,會有人忍不住的。年輕人總是少一點耐心。”

他忽地收起了笑容,揮手指向天空,“傳我的令!”

一名武士從他背後閃出,“是!”

“讓武士們原地活動一下,好好休息,這麽大的雪,不要凍傷了手腳。虎豹騎是青陽的驕傲,我不希望他們任何一個人有不必要的損傷。”

“是!”武士接到命令,翻身上馬而去。

九王看了那個跪在他背後的年輕人一眼,“就這樣,趕快回到你尊貴的叔叔身邊去吧,別讓他懷疑你什麽。老人家年紀大了,總是多疑的。”

“領九王的令!”年輕人站起身來,跳上一匹戰馬,向著合魯丁家族騎兵大隊的方向而去。

“這麽冷的天,我也想喝點茶啊。”九王看著年輕人的背影,淡淡地說,手上卻無聲地握緊了劍柄。

他的身邊,一萬六千名武士鬆懈下去,活動四肢,搓著手在原地踏雪,原本繃緊的空氣鬆動了,然而每個人都帶著一點點困惑的神情。武士們不知道為何得到這樣的命令,他們隱隱聽到西麵傳來的喊殺聲,那風仿佛來自地獄。

巴赫·莫速爾的兒子匝兒花·莫速爾從側麵盯著父親的臉,揣摩著他的神情變化。然而他什麽都看不到,巴赫緊繃的臉上沒有一絲表情,這個矮小精悍的男人始終是這樣,一張臉仿佛一塊鍛打出來的生鐵般堅硬,匝兒花甚至覺得父親的臉上沒有絲毫溫度,因為雪花已經在他濃重的眉毛上堆積起來。

斥候飛馬而來,“木黎將軍親自在前線作戰,已經阻擋了朔北部騎兵大隊的推進!我軍三千步兵,一千鬼弓,敵軍大約騎兵三萬人,已經渡河一萬人,後麵的仍在渡河!”

“敵人的陣形是什麽?”巴赫低聲問。

“敵人陣形分散,前軍一萬人正和木黎將軍的本隊混戰,後軍擔心冰麵開裂,渡河很慢,前軍和後軍已經斷開。”

“三千人,就算有不花剌的鬼弓支援,也撐不了太久。”巴赫沉思了片刻,緩緩拔出長刀,“全軍輕裝!突襲!繞到敵軍背後,和木黎將軍兩麵夾擊,我們要用最快的速度吃掉朔北部前軍的一萬人,要快!否則敵軍大隊渡河成功,我們又會被兩麵夾擊!”

“敵軍大隊正在渡河,如果我們改為在河岸阻擊,敵軍損失會更重。”匝兒花說。

巴赫搖頭,“先匯合木黎將軍,靠著勇氣和一時的僥幸支撐,木黎將軍無法支撐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