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軍騎兵主力已經逼退朔北部世子呼都魯汗本隊,全軍渡過台納勒河反擊。朔北部已經收整隊伍,兩軍正在河西岸決戰!大君受了輕傷,被木黎隊掩護著退後,現在在河西岸督戰。”斥候急報到忽炭山下九王馬前。

九王聽著,默默地點頭,遠處震天般的喊殺聲證明了這條情報。班紮烈立馬在九王身邊,聽到這個消息舒了半口氣,可是大君居然受了輕傷,他心裏不由得又焦躁起來。

一名千夫長策馬靠近九王背後,“大汗王,若現在還不進攻,戰功都要被那些人搶去了,我們虎豹騎何時落在別人後麵了?”

九王緩緩地豎起手,示意他不必多說,“真正的戰功,沒有人能從我們手中搶走。你覺得真正的戰功是什麽?”

千夫長愣住了。

“擊退呼都魯汗沒有用,三十年之前我的哥哥郭勒爾也曾擊退蒙勒火兒,可是三十年後他們又回來了,比以前更強大。”九王輕聲說,“我所說真正的戰功,是永遠結束這場戰爭。我們要殺死六萬個朔北男人,從此朔北部隻剩下老幼和女人,他們會變成我們的奴隸,從此之後,草原上不再有朔北部……就像不再有真顏部那樣。”

“滅族?”千夫長瞪大了眼睛。

九王轉向斥候,“探查到狼群出沒的痕跡麽?”

“沒有,進入戰場的都是騎兵,呼都魯汗的部下。據說不花剌在河西岸看見過馳狼,但是隻有三匹。我們派出的斥候有五十人之多,都善於追蹤野獸的足跡,卻沒有傳回任何狼群出沒的消息。”

九王沉思了很久,微微點頭,“蒙勒火兒在想什麽?僅有三千人的白狼團大概也不夠挽救現在的敗局了吧?”

他拔出佩劍,“那麽,就是現在!”

隨著他拔劍,上萬名騎兵從雪地中起身,整頓馬鞍翻身上馬。最後一隻沉睡的騎兵野獸蘇醒了,也是最強大的,它已經等待得太久了。

九王緩緩揮劍向前,“進擊,你們是我青陽的虎和豹,讓其他人看看你們的爪牙。厄魯·帕蘇爾一生領兵,隻要最大的戰功,這一次,那是六萬顆朔北男人的人頭!帶回最多人頭的,我請大君賜他‘鐵牙武士’的稱號!”

沒有人說話,回答他的是千萬匹戰馬的長嘶。

青陽部的豹子旗和朔北部的蒼狼旗在戰場上交錯,騎兵在第一輪衝鋒之後混雜在一起,開始絞殺。被逼到絕境的朔北武士比青陽武士更加凶猛,憑借劣勢的兵力和青陽武士艱難地戰平。沒有人能在這戰場上前進一步,前麵就是敵人的刀或者同伴的後背;也沒有人能後退一步,後麵更多的同伴揮舞著刀往前衝殺。一波又一波的武士在馬刀下撲倒,一波又一波的武士衝上去接管了戰場。

不花剌在陣後眺望,他得到的命令是退後者殺,一千名鬼弓武士守在這裏,任何回頭的人都會被黑羽箭貫穿頭顱。

這場戰鬥已經持續得太久了,不花剌心底有一絲隱憂。他沒有料到朔北部在潰敗後還要再戰,兵力占據了優勢的青陽部遲早會取得勝利,朔北部隻是在消耗他們僅有的男人。不花剌知道北方很寒冷,那裏沒有南方草原那麽多的人口,但是每一個男人都強健如熊虎,朔北部以三十年休養生息獲得的兵力,就甘心這麽被消耗掉?而這樣的結果對於青陽也是慘勝,也許隻有一萬個活著的男人能回到北都城。

他計算著雙方剩餘的兵力,朔北部也許還有三萬個能戰鬥的男人,青陽有五萬,積雪中的屍體超過五萬。五萬人在草原上是個頗有規模的部落了。

他忽地凜然。他聽見了悠揚的號角,從朔北部陣後傳來。

“朔北部還有伏兵!”他心裏轉過這個念頭,抬眼看過去。

雪野中,視線盡頭,一杆大旗卷著飛雪獵獵地飄揚,上萬人的大隊隨著號角聲帶馬逼近。戰場上的喊殺聲忽地弱了,武士們不由得向著西邊望去,看那麵旗,那是一麵青陽的豹子旗。

“虎豹騎。”不花剌低聲說。

青陽之弓在最後瞬間射出了他的箭。不花剌已經猜到了九王的戰術,他帶領騎兵從木黎所說的冰河最窄的地方踏冰過河,那裏的冰麵還未破損,從而迅速地切入了敵人陣後。時機完美無缺。

整個雪原都因這樣的一支軍隊而沉默了。一萬六千名虎豹騎無視麵前橫屍遍野的戰場,他們有條不紊地調整隊形,拉開了長達兩裏的一字陣,最前排的騎兵平整如線,每兩匹馬之間,左右隻有一步的距離,前後不過差半個馬身。

號角聲中斷,數萬人的目光匯聚到一字陣前那匹馬的身上,馬背上的武士居高臨下俯視戰場,仿佛主宰一切的皇帝。他舉手向天,停頓了一瞬,猛地向前揮出。一萬六千柄戰刀同時出鞘,每一匹戰馬身邊都帶著一道鐵青色的刀光,虎豹騎們同時放鬆了勒緊的韁繩,被死死束縛住的、一萬六千匹戰馬的力量在同一瞬間被釋放出來,如雷霆、如狂潮、如他們頭頂正狂落的暴風雪。

呼都魯汗覺得心裏燥熱的血慢慢地冷卻了。從他看到那麵大旗的瞬間,他已經清楚了這一戰的結果。但他仍舊握緊了雙手刀的刀柄,握住這刀柄,他就還未倒下。

虎豹騎的一字陣仿佛一道平直的刀鋒,淩厲地從戰陣中切過。他們又像是一把鋼鐵的梳子,梳齒掃過的地方,朔北武士們紛紛倒下,青陽武士們握著刀驚歎地看著那些絕塵而去的虎豹騎的背影。幾乎沒有人能夠反擊,養精蓄銳的戰馬、優良的甲胄、整齊劃一的動作,讓這支軍隊無人能敵,他們毫不停留,風一般馳過。虎豹騎們從戰陣中掃過之後,隊形仍不變化,他們在遠處拉住戰馬,調轉馬頭重新整隊,新的生力軍占據了最前方的位置,然後他們發起了第二輪屠殺。

戰場中的青陽武士們也看傻了,就算他們中有人曾經看不起這些驕狂的虎豹騎,但是此時每個人都生出一種羨慕和讚歎來。不愧是青陽部精銳中的精銳,那是盤韃天神的刀,所到之處,寸草不生!

木黎拋去手中傷痕累累的狼鋒刀,從馬鞍上拔出他的最後一柄刀,刀如狼牙,刀身上一絲絲花紋如流雲紛亂。那是一柄東陸出產的牙刀,刃口閃著烏金色的暗光。隨著木黎一刀自下而上的斜揮,血霧向空中彌漫,擋在木黎馬前的朔北武士自左腰到右肩斜斜裂開了一道口子,甲胄和肌肉在這一刀中徹底斷裂,仿佛切紙般輕易。

木黎一腳甩開馬鐙,把那名朔北武士的屍體踢飛出去,他轉身高舉牙刀對著身後的武士們吼叫,“前進!前進!前進!虎豹騎已經來了!這是最後的決戰!誰拿回朔北老狼的人頭,就是我們青陽的寶刀,是幾百年後還被人傳誦的英雄!青陽的男人……每個都該當英雄!”

巴赫從一名朔北武士的心口裏抽出腰刀,推開屍體,轉頭迎著風雪,看著那個老人揮舞戰刀,拉直了脖子,仰天呼喊,脖根處的青筋跳動。

他舉刀向天,心裏灼熱的血就要像火山那樣噴湧出來,如果他不喊,他的胸膛會炸開。

他跟著咆哮,“前進!前進!前進!”

整個雪原在呼應他們,數萬青陽男人舉刀指天,“前進!前進!前進!”

男人們的血被點燃了,這是他們一生中不會再有的機會,把自己的名字載入史冊。木黎說得對,每個人都在想,青陽的男人,生來就該是英雄!

九王注視著遠處的戰場,目光追逐著雪塵中耀眼的一點金光。那點金光在戰場上左衝右突,所到之處虎豹騎的一字陣列被截斷,但是武士們很快就把陣列中的空檔填補上,接著向前衝殺,一片又一片的朔北武士倒在刀下,又被馬蹄踐踏。

“呼都魯汗,我也喜歡黃金,卻不會愚蠢到用它來裝飾我的戰旗。”九王笑笑。

他輕輕地歎了口氣,“那和把自己的人頭掛在旗杆上等人來摘取有什麽區別呢?”

他的雙眼中有猙獰的光一閃,仿佛利刃從礪石上脫離的刹那。那張鐵青色的臉上,惋惜的神情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令人心悸的冷漠。他揮動手臂,一隊虎豹騎精銳隨著他進入戰場。

呼都魯汗抹了一把臉,把鮮血凍成的冰渣抹掉。他的戰馬快要支撐不住了,胸腹如風箱般劇烈地開合,嘴角泛出了白沫。他也很想摔下馬背就此睡著,但他回頭,看見虎豹騎的一字陣列又一次在遠處收攏隊形,補上了缺口,很快他們又要發起衝鋒了,也許這一次衝鋒就會葬送朔北部僅存的士氣。

“世子……再不走就來不及了!”他的一名伴當立馬在他背後,喘息著說。

那個伴當不是個膽小鬼,跟著他殺了幾十個青陽人,這麽說隻是因為這確實是最後的機會。呼都魯汗猶豫了一下,他想到要走,他已經盡了力,再不走隻有成為青陽的俘虜。如果他死了,他的幾百個妻子就會變成別人的女奴,被人壓在身體下玩弄,這個念頭讓呼都魯汗心裏狂躁難忍,像是有隻**的公貓在那裏抓撓。

弓弦聲和尖利的嘯聲從背後同時到達,呼都魯汗猛地伏低在馬背上。他轉過頭,看見那個伴當慢慢地從馬背上栽了下去,後心裏插著一枚白雕羽的箭。不遠處,一個臉色鐵青的青陽人舉著弓,身後數百名虎豹騎武士列隊,其中一人高舉著豹子旗。這支隊伍封住了呼都魯汗最後的退路。

呼都魯汗舔了舔嘴唇,“厄魯·帕蘇爾,青陽之弓,我聽過你的名字。”

九王把弓收回囊中,“很好,那就不必介紹自己了。呼都魯汗,我要你的頭顱,作為這一戰的功勳。”

他的雙手緩緩按在馬鞍兩側,深深吸氣。森寒的青光從馬鞍兩側交錯射出,伴隨一聲剛銳至極的長鳴。青陽九王厄魯·帕蘇爾雙手長刀仿佛鶴翼般緩緩展開,他亮出了自己真正的武器,烏沉沉的眼睛看著呼都魯汗,帝王般睥睨自雄。

呼都魯汗感覺到自己的呼吸被那刀上的煞氣壓迫了,九王雙刀展開的姿勢中蘊含著巨大的力量,那是用刀幾十年的好手才會擁有的力量,那對刀被這力量牢牢地束縛著,仿佛九王身體的一部分。呼都魯汗笑了,他感覺到自己的末日已經到了。他不再想自己的幾百個妻子了,隨她們去吧,變成誰的女人已經和他呼都魯汗沒關係了,可他在死前還未能奪下北都城,未免有點遺憾。他曾經向往著和這位青陽部戰功第一的親王用鐵騎兵在草原上決出生死,但沒有想到要用刀劍、用武士的方式了結。

“草原上從沒有人說起青陽九王的武術,我就以為你永遠都是站在你的鐵騎兵後麵。”呼都魯汗舔了舔滿是血絲的牙齒,“看來我錯了。”

“我砍下獅子王伯魯哈·枯薩爾的腿時,他也不相信。”九王淡淡地說。

“是啊,我糊塗了,你這種向往戰場的男人,身體裏怎麽會沒有殺人的衝動呢?”呼都魯汗舉起自己的雙手刀,掃了一眼崩碎的刀刃。砍下太多青陽人的頭顱後,這柄刀已經廢掉了,可也是呼都魯汗僅剩的一柄武器,他的護衛們要麽死去,要麽被隔開在遠處,他隻有把最後的尊嚴寄托在這柄刀上。

一隊朔北騎兵從不遠處向著這邊馳來,似乎是想來救援。

呼都魯汗扭頭向著他們怒叱,“滾開!這是我和青陽九王之間的事!”

“你們退後。”呼都魯汗對自己身邊僅剩的幾名護衛說完,帶馬上前,和九王隔著幾十步對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