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瑪,”大君在背後說,“把勒摩帶去休息吧,她也很累了。”
“是,大君。”
呼瑪上去攙扶側閼氏,目光落在她和大君握著的手上。大君把手鬆開了,隻是兩根指頭還勾著,和側閼氏的手指勾在一起。側閼氏跟著呼瑪站起來,可是也不鬆手,孩子一樣回頭去看大君。
呼瑪的心裏動了一下:“大君,側閼氏午後休息過了,還不急著睡,再說一會兒話吧,新添了炭,這間帳篷裏暖和。”
“是麽?”老人低低地說,“勒摩,你累了麽?”
“我陪你說話,”側閼氏認真地說,“阿蘇勒也陪你。”
短暫的沉默後,老人的手又扣緊了。呼瑪覺得一陣心酸和茫然,她還記得第一夜側閼氏和大君同床,大君喝醉了,蠻橫得像頭牛,十五歲的女孩在帳篷裏發瘋一樣地哭喊,聽得人心都揪了起來。就這麽二十多年過去,當初被強攥住的手自然而然地扣緊了,像是生來就可以融在一起那樣。
呼瑪想大君就要死了。前些日子,巫師拆玄明的骨頭向盤韃天神祈福,說是過了冬天大君的病就會好。可是呼瑪不信,青陽部能洞徹神意的人隻有大合薩,大合薩來看過大君幾次,他有一次對呼瑪說其實神的心是不可以打動的,不必向神祈求福庇,沒有人聽說過不死的英雄。
“勒摩,真熱啊……”大君喃喃地說著,頭漸漸向一邊歪去,似乎就要睡著了。
呼瑪忽然回過神來,急忙把手探進大君的睡袍中。大君的胸口熱得燙手。
“發熱了!”呼瑪吃了一驚,急忙提著裙子往外麵跑。
“什麽人?”半夢半醒的巴夯忽地跪坐而起,手按刀柄,像隻蓄勢的豹子。
呼瑪被他嚇到了:“是我,去給大君拿冰奶來,大君的身上發熱了。”
巴夯沒有解除戒備,他完全不看呼瑪,而是死死地盯著帳篷簾子。那張厚實的老羊皮簾子被風振動,拍在木框上啪啪地響。
“是我,”沉穩的聲音從外麵傳來,“給父親送藥過來。”
“大王子……”巴夯鬆了一口氣。
簾子揭開,比莫幹掃視了一眼,對巴夯和呼瑪分別點頭。幾個伴當跟著他進來,手裏都捧著漆木的藥盒子。呼瑪也鬆了一口氣,如今大王子大婚了,和過去不一樣,做事沉穩,白天坐在金帳裏為大君處理政務,晚上經常帶著藥和東陸的大夫來探望。前些年幾個王子之間鬥得厲害,後來大君怒了,挑了三王子和四王子的錯,把他們驅逐到南麵的草場去放牧。二王子喜歡酒和女人,性格輕浮,就算來探望父親也是匆匆地看一眼。隻有大王子比莫幹細心,每次總要細細地詢問大君最近的狀況。女官們都把比莫幹看做了未來的大君,也沒別的人選了,北都城隻剩下兩個王子,二王子鐵由又是衷心支持比莫幹的,大君總不能傳位給那個被送去東陸當人質的孩子。
“大王子來得正好,大君發熱了,我得趕快去取點冰過的羊奶來。”呼瑪說。
“不急,”比莫幹攬住她的手臂,“讓大夫先看看。”
“大夫來了麽?”
比莫幹看了看自己身後的伴當們:“他們中有兩個懂一點藥草,讓我先進去看看父親。”
比莫幹掀開簾子要進內帳,巴夯卻向帳篷簾子那邊看了一眼,神色有些警覺:“大王子,外麵……”
比莫幹擺了擺手,示意他不必多說,拉著他一起進了內帳。
“白帳側閼氏,”比莫幹按著胸口,先向女人致意,而後才緩步地走近床邊,“父親。”
“比莫幹我的兒子,是你麽?”大君依然直直地看著帳篷頂。
“是我。今天有幾件事,非常緊急。父親生病,本來不應該過來打擾,不過如果不及時決斷,怕是青陽的禍根,所以深夜來這裏。”比莫幹低垂眼簾,看著地麵。
“有什麽事,你處理吧。我困了。”
“父親可以看一眼麽?看一眼就可以了。”
“什麽?”大君努力地轉過頭來。
捧著藥盒的伴當們揭去了盒蓋,鮮血滴滴答答地流淌下來。呼瑪慘叫了一聲,跌跌撞撞地退後。巴夯就要暴起,可幾個身手快捷的伴當衝上去把刀架在了他的脖子上,逼著他一路後退,直到貼在了帳篷壁上。另一個伴當上前幾步,扯住側閼氏的領子把她從大君的床邊拖開。
“大王子!”巴夯怒喝。
“巴夯,你和你哥哥一直阻止我這麽做,不過都太遲了,”比莫幹還是低著頭,輕輕地歎了口氣,“已經成了定局。”
盒子裏不是藥材,而是人頭。呼瑪能清楚地認出台戈爾、蘇哈和格勒三位大汗王的樣子,他們死死地睜大眼睛,大概是至死都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
“三位伯父召集了武士和奴隸,意圖作亂推翻父親,我接到消息的時候已經來不及和父親商議,立刻帶兵衝進伯父們的寨子。伯父們召集家奴抵抗,兒子沒有辦法,隻能下令就地誅殺。兒子有擅權的地方,請父親原諒,可這些都是為了青陽的將來。父親要責怪兒子,兒子甘願領受。”比莫幹緩緩抬起頭。
老人瞪大了眼睛,死死地看著那三顆頭顱,像是和他們對視。他的嘴唇劇烈地顫抖著,可是說不出話,灰蒙蒙的眼睛裏湧出了一些東西,說不清是震怖或者悲哀。被拖離床邊的側閼氏嗚嗚嗚地喊著,去打那個伴當的手。比莫幹看著父親,一言不發。
過了許久,大君轉身躺平了,像是被抽掉了骨頭。
“我的……好兒子,你還是下了手。我為你驅逐了旭達汗,因為我以為你的心比旭達汗的寬,你可以容下你的兄弟和叔伯們,雖然他們是你的敵人,”他喘息著,仿佛低聲自語,“可是你還是下手了,我的好兒子……你還想從父親這裏得到什麽呢?”
“父親年紀已經大了,天暖和起來還是去南方休養。北都城的事情兒子可以為父親承擔,旭達汗被驅逐了,阿蘇勒又在遠方,兒子想父親手寫一卷文書,把豹尾和九尾大纛授給兒子。”比莫幹輕聲說,“現在跟隨伯父們作亂的叛逆已經被押到外麵了,貴族和將軍們也都被兒子傳喚來了,父親當眾宣布一下,剩下的事情,兒子自會處置,保證不讓父親失望。”
“不讓我失望……不讓我……失望……”大君低低地笑了起來,“我的兒子,你衝進你父親的帳篷,粗暴地對待如你母親的人,拿刀威逼對你忠誠的將軍,你沒有讓我失望。”
他的聲音變得恍惚迷離:“父親,帕蘇爾家的命運,真是一代又一代地重複著啊……”
“你過來,”靜了一會兒,他低聲說,“讓我看看你。”
比莫幹挪動了一下步子,又退了回去:“父親責怪我麽?”
“責怪你又能怎麽樣呢?把豹尾拿去吧,就在我的手腕上,你自己來摘了它,這不是你一直想要的麽?”
比莫幹回頭看了看伴當們,班紮烈用力對他點了點頭,其他伴當也跟著點頭。比莫幹想起洛子鄢對他說的那個故事來,最後風炎皇帝衝進父親仁皇帝的寢宮,仁皇帝沉默地把早已寫著“白清羽”名字的遺詔遞給他。洛子鄢是對的,這世上的權力本不屬於誰,卻又誰都想要,隻看誰去全力爭取。他不再猶豫,大步上去坐在床邊,探出身子徑直去抓父親的手。他橫過父親上方的時候,無意中看見了老人的眼睛。那雙眼睛也正在看他。
“看清了啊……真是張可笑的臉。”老人低低地說。
比莫幹心裏突地跳了一下。
大君猛地坐了起來!誰也不敢相信,這個病臥的人忽然間恢複了獅子般的力量,他一手狠狠地扯住比莫幹的領口,一手從旁邊拔出伴隨了他一生的重劍,架在兒子的脖子上。他扭頭環視周圍,目光淩利得像是刀子,所有人都忍不住想要跪下。比莫幹還想掙紮,可他發現自己完全動彈不得,在父親的手裏他像是隻被卡死脖子的鳥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