努白蘇管家通過各種途徑,給商店籌到了不少貨物,這樣我們又可以繼續營業。
先前那個帶小孩的女人,隔十多天後又出現在努白蘇商店裏。她從一個布包裏拿出一件新織的毛衣來,要我替她賣掉,但這個女人要我先預付一半的錢。我拒絕了這一要求,答應替她掛在商店裏,等賣掉後就把錢給她。女人待在商店裏求了半天的情,我不為所動,怕毛衣賣不出去到時我們要賠錢。女人最後肩頭倚在房柱上,垂著腦袋委屈地哭。
這哭聲把我的心給戳痛了,也怕有人來買東西時看到這場景,誤以為我在欺負一個女人。
“我隻是這家商店的夥計,很多事我做不了主。”這樣解釋後我的負疚感給減輕了。
“我一個寡婦帶著小孩,生活沒有著落啊!”女人說完又啜泣。
我被她的這句話弄得不知道接下來怎麽辦。女人依舊低聲哭泣,紮了水綠色頭穗的兩根粗辮子,隨著身體的抽搐,在她的脊背上晃**。
一位老太婆進入商店裏,買一袋鼻煙。我給老太婆找錢過程中,她從櫃台邊扭頭看一旁啜泣的女人,又往我臉上瞄,心存狐疑地往店門口走去。老太婆跨過門檻,站在商店門口又往裏瞧。她從門口往裏喊:“兩口子哪有不吵的,你哄她一下,氣就會馬上消掉。”
老太婆說完從商店門口走掉了。
女人背對著我,哭泣聲放得很低,手好像在擦拭眼睛。
“我兜裏隻有兩元錢,現在全給你,求你別在這裏哭了!”我想女人要是沒有遇到棘手的事,絕不會這樣低聲下氣的。
“我不要你的錢,隻希望你把毛衣買下。”女人轉身過來,嘴唇顫抖著說。
“要麽你先拿著兩元錢回去,等賣掉了拿剩餘的錢;要麽你拿著毛衣去別處試一試。”
“別處已經試過,都說先給不了錢,我才跑到這裏的。”女人的情緒稍微穩定了。
我再次勸她先拿著這兩元錢,需要購置什麽趕緊去買,要更多的話我一個子兒都拿不出來。
女人最終還是把手給伸過來,接住我遞過去的兩張一元鈔票,臉上掛著失落。
“等毛衣賣掉了,我會給您還錢的。我住在不遠的八朗學,名字叫美朵央宗。”美朵央宗說完走向商店門口,她那纖長的背影從門口一閃就消失了。
我把毛衣攤開在櫃台上,用手一摸,手心裏柔綿綿的。再細看,編織得很緊密,是Ⅴ形領口。我真不知道這件毛衣能賣多少錢,等努白蘇管家回來,請他定個價吧。
努白蘇管家第二天下午才到商店裏來,還帶來兩個背著牛皮袋的牧民。他讓我從櫃台裏出來,把牛皮袋裏的東西倒進麻袋裏。
有一袋是細奶渣,另外一袋是堿。秤完斤,我把兩個麻袋抱進櫃台裏,放在一塊木板上。
“這件毛衣,再加四坨磚茶。”牧民跟努白蘇管家討價。
我回頭看,那個年輕的牧民手指著美朵央宗編織的毛衣,眼睛望著努白蘇管家。
“你的堿值不了這麽多,毛衣加兩坨磚茶。”努白蘇管家堅定地說。
“才兩坨磚茶?”年輕牧民叫了起來。
“這件毛衣值五塊錢,再加兩坨磚茶,給你的價夠高的。”努白蘇管家坐在了櫃台外的凳子上。
年輕的牧民望一眼毛衣,再瞅一下年老的牧民,心裏有些猶豫。
年老的牧民戴了一頂白布帽,牛皮袍子的一隻袖子褪掉,露出一條棕褐色的胳膊來,盤腿坐在地上。他從懷兜裏抽出一根煙來,點燃火眯眼抽了起來。
“四坨磚茶。”年輕牧民嘴上雖然這樣說,但語氣明顯軟下來了。
“我最後說一遍,毛衣加兩坨磚茶。”努白蘇管家抬手把那縷烏黑的頭發往後捋。
年輕的牧民把皮袍的兩隻袖子脫掉,上身**裸的。他說:“那件毛衣取下來。”
我望了一眼努白蘇管家,他點頭示意我從上麵取下來。我站到一張矮凳上,把毛衣從釘子上取下來,遞給年輕的牧民。
年輕的牧民把毛衣穿在身上,大小正適合。他端詳兩隻袖子和領口處,還把胳膊抬起來,感覺毛衣的鬆緊。
“純羊毛的,貼在身上很暖和。”努白蘇管家跟年輕的牧民說。
“穿上這件毛衣,你就變成城裏人了?”年老的牧民一臉不屑地往地上吐口水,將煙蒂掐滅在口水裏,拍著手起身把手伸向努白蘇管家。
努白蘇管家抽出幾張人民幣交到老牧民手裏。他把牛皮袋攥在手裏,直接出了商店的門。年輕的牧民耽擱了一會。
他們走後努白蘇管家問起了毛衣的事,我把經過簡單地敘述了一遍,他說:“到時那個女人過來的話就給她四塊錢,我們少賺一點。”我點頭答應。我找來兩個盆子,分別往裏麵倒滿奶渣和堿,抱到櫃台上來,上麵放了一個空的牛牌鐵罐。
美朵央宗有半個多月沒來商店裏,期間倒是見到了尼瑪拉姆,但是奇怪的是這次見到她時,再沒有了先前那種讓我銷魂的激烈情緒。
記得那天上午斷斷續續來了幾個客人,他們走後商店裏再沒有人進來,我搬張凳子坐在門口曬太陽。隔壁肉店的老板阿杜如倚靠門框,兩手搭在胸口,眯著眼曬太陽。他濃密的胡須好像修剪短了,額頭和顴骨處顯得更白。
“阿杜如啦,太陽多好,把我的身子烤得暖烘烘的。”我轉頭跟他搭訕。
“拉薩就這太陽好。我走到哪裏,最想念的還是拉薩的太陽和藍天。”阿杜如把交織在胸前的手放下,跨越台階,向商店門口走來。
“今天商店生意不行,您那兒怎麽樣?”我問。
“勉強能糊口。”阿杜如說著已走到我跟前。
我起身讓他坐凳子,他從我的肩頭把我摁下去,靠在商店的窗子前站定。
我聽努白蘇管家講,阿杜如是個西藏的回族,他年輕時跟隨父母遠渡重洋到過麥加,經過了很多國家。但從他的麵相上看,如今已看不出跟我們有什麽區別,隻有那黑密的胡須和頭上的白帽,證明著他跟我們的不同。
“我問您一個問題,但不要跟努白蘇管家說。”阿杜如又把兩隻胳膊交織在胸前。
“隻要知道,我會跟您如實地回答的。”我把屁股下的凳子往後拽,跟阿杜如平行。
“努白蘇管家儀表堂堂,都三十多歲了,怎麽還不找個伴呢?”阿杜如問完聳聳肩,表情裏有些惋惜。
“您確實把我給問住了,這個我沒法跟您回答。”我說完停止撥動念珠,臉上有些尷尬。
阿杜如嗬嗬地笑,把一口白牙暴露在陽光底下。
“他是我的雇主,我是他的夥計,有些事是不能打探的。”我為自己辯解,但頭腦裏閃現出以前茶館裏的那個女老板,猜想那個女人是很喜歡努白蘇管家的。
“這十多年裏,管家對努白蘇府真是忠心耿耿,這樣的人確實少見。”阿杜如說著豎起了拇指,那根拇指指肚上沾著牛血,它粗而短。
“我在寺院時,就認識了努白蘇管家,算來也有十多年了。他留給我的印象是,他是個值得信任的人。”我補充了這句。
“他也是個特立獨行的人。他從未參與商人組成的吉度裏,但在做生意的人中,他的口碑很好。”阿杜如說。
“您參與回族吉度裏了嗎?”我問。
“待在吉度裏,家裏有個喜事,或難事,吉度裏的人都會從人力財力上給予幫助,心裏要踏實些啊!”
太陽快臨到頭頂上,阿杜如依然講述著他們吉度裏一位老人去世後,人們怎樣幫忙處理後事的經過。
我喜歡聽阿杜如給我們講楊六郎和楊七郎的故事,那種打鬥場麵他講得繪聲繪色,仿佛我站在誦曲冉卡看露天電影一般,一個個畫麵在我頭腦裏閃現。阿杜如會書寫漢語,平時沒有客人買肉時,喜歡坐在店子裏看一本沒有封麵,也沒有封底的破爛書,偶爾發出一兩聲笑來。阿杜如曾經上過清真小學,在那裏學習過漢語和阿拉伯經文。
新中國成立前西藏的教育除了寺院,主要靠的就是私塾。1929年川回兩幫的團體集資成立了清真小學,校址設立於河壩林清真寺內。到了20世紀30年代黃慕鬆來藏參觀了該小學,就捐資進行鼓勵。後來,這個學校被國民政府列為教育部推行的蒙藏回苗教育計劃中。
“來買東西了!”阿杜如停止敘述對我說。
我轉頭看見身旁站著尼瑪拉姆,她那張膚色黝黑的臉上綻著笑容,一對酒窩嵌在腮幫上。我立馬從凳子上站起來,麵對她有些局促。
“我來看個布料,她們說這種布料隻有你們這裏才有賣。”尼瑪拉姆說。
我的情緒已經得到調整,她讓我想起了希惟仁波齊的圓寂,心裏的那種負罪感又躍上來,這種愧疚壓製住了以往對她的那種愛戀。
“到店裏來看吧。”我說完向商店裏走去。
阿杜如也離開商店窗戶旁,走向他的肉店,嘴裏哼了句電影歌曲。
尼瑪拉姆把幾種不同的布料,仔細地對比著看。我站在櫃台裏,心裏為希惟仁波齊祈禱。可能是商店裏太安靜了,尼瑪拉姆首先開口說:“上午誦曲冉卡那邊有文藝演出,看完我才轉過來的。”
尼瑪拉姆說這話時,我的眼睛往她臉上看,這張臉此時跟平常其他女人沒有什麽兩樣,以往我是怎麽了?唉,是心,它一旦迷癡了,再普通的都要幻化成珍寶。麵對曾經愛過的這個女人,我的心此刻靜如池水,不再**漾一絲漣漪。
“演的是什麽內容?”我手裏撥動念珠問。
“揭露三大領主怎樣壓迫我們農奴的。嗨,以前街上跳舞要飯的那個男人,這次穿上了如本的軍裝,人們一看到他出場就在下麵笑開了。他哪一點像如本,還是以前行乞時的那副無賴相。”尼瑪拉姆邊說邊笑,那對酒窩確實給她增色了不少。
“這塊布料是最好的,產自意大利,這裏最好銷的就是它。”我給她推薦。
她摸了一下,又把手伸到別的布上去,看來她都拿不定主意。
“你可以帶著洛桑啦過來看,讓他給你拿主意。”我給她提議。
“他哪有時間,現在忙著顧東顧西的,結婚的事也一再往後拖。”尼瑪拉姆的眼神裏閃現出憂傷來。她接著又說:“你對他很熟悉的,他的媽媽不大同意我們倆的婚事。”
“讓你爸爸去跟他們商量,大人之間相商,能解決問題。”我同情地給她出主意。
尼瑪拉姆沒有買布料,待在商店裏對我像朋友一樣訴說她感情上遇到的苦惱事,還有麻子父親想讓她盡早嫁出去。臨走,我給她送了個帶花的頭巾,她對著柱子上的小圓鏡,把頭包裹好,問了我幾遍好看嗎。為了使她高興,我連說了幾個漂亮。她低落的情緒稍稍得到緩解,走出了商店。她那單薄的背影讓我胸口堵著,我為洛桑不娶她而傷心。
我坐在櫃台裏,腦子裏想著自己以前怎麽會那樣瘋狂地愛上她呢?僅過了半年多的時間,我跟她為什麽能這樣泰然處之,心裏對她不起一絲愛戀。以往的愛戀之情,已經變成了兄妹似的感情。世間人的感情,真是千變萬化,不能自始至終啊!
當我沉醉在這種思考中時,有個人吼著嗓門進入商店裏:“努白蘇管家——”
他把我的思緒給打斷了。我眼睛一瞟,心裏滿是厭惡,怎麽這個人又厚著臉皮來了。已經站到櫃台跟前的是那個戴金耳環,一臉壞相的人。
“管家今天不過來,你有事改天再來吧。”我說完把眼睛瞟向門外。
外麵有行人來來往往的,一頭驢慢悠悠地從門口經過。
“夥計在也行啊。”一臉壞相的男人把胳膊肘抵在櫃台上,頭往前伸過來。
“我做不了主,我隻是個夥計。”我扭過身子,不給他好臉色。
“我要兩包勞動牌煙。”
“先把錢給我。”我板著臉跟他說,攤開手掌伸過去。
“老樣子先給我記上,等手頭寬裕了會給你們還清的。”一臉壞相的男人滿不在乎地說。
這男人已經在這裏欠了一條煙,每次都說手頭寬裕時再還,但過了兩個月還沒有還,我可不能讓他繼續這樣得逞。
“沒門。除非你給我錢。”我決絕地對他說。
他的臉色刹那間變成紫黑色,嘴角抽搐,狠狠地砸了一下櫃台,氣哼哼地拍著胸脯對我說:“我是翻身農奴,你以為我會賴賬,你這是在詆毀我們。”
“你已經賴了一條煙,再想賴沒有門。”我據理力爭,氣得身子有些發抖。
“呸!你們這些剝削階級,我不會給你們還一分錢的。”一臉壞相的人說這話時,惱羞得全身抽搐,口角濺出唾沫,碩大的耳環在耳垂下震**。
“一分錢都不給,還抽了我們的一條煙,你才是剝削階級。”
一臉壞相的人把右胳膊高舉起,手握成拳頭,罵了句:“禿驢!”他轉身放下胳膊往門口走,用腳踹門框,一閃身不見了人。
那一天我的心情很糟,提前關門回了家。
黃昏時刻努白蘇管家來我家,知道了一臉壞相的人下午去找他,先把我給告了一狀。努白蘇管家沒有責備我一句,隻是說以後盡量別去得罪他。另外,還告訴我索達啦帶來的一條消息,說是在印度一個叫古魯凱的地方有個人叫羅追維色,好像是我哥哥,但他是孤身一人。這條消息沒能讓我興奮,我知道藏族同名的人很多,容易混淆。
我打了一壺濃釅的酥油茶,請努白蘇管家晚上一同吃糌粑。在燈光的照耀下,我倆邊吃糌粑,邊聊各自的過去。但我更多的記憶是寺廟裏的事情。
努白蘇管家談論起了他自己的童年生活。
努白蘇管家出生在一個沒落的貴族家庭裏,父親去世得早,靠母親苦苦支撐。後來他母親二十六歲時入贅了一個男人,但這遊手好閑的貴族子弟,不但支撐不了這個家庭,反而把幾個女傭的肚子給搞大了。為這事跟他母親發生了激烈的爭執,這件事給努白蘇管家的頭腦裏鑿刻出深深的陰影來。這個繼父一年半後離開府上,去了鄉下的谿卡裏,他母親的婚跟沒結沒什麽兩樣。這個繼父給努白蘇管家留下的最深刻印象,就是他那張娃娃臉和纖細的手指頭。他說,繼父讓用人搬張凳子,坐在廊下的陽光底,懷抱紮年琴彈奏半天。有時會換成一支笛子。每次彈奏,那張娃娃臉上洋溢的是一種飄飄欲仙的神情。院子裏的嘈雜聲和牲畜的幾聲叫喊,都打攪不了他。那修長的手指頭在琴弦或笛空上,靈巧地舞蹈,送出或纏綿或憂鬱或悲情的旋律來。繼父很少跟家裏的人說話,即使他母親跟繼父說話,繼父的應答都很簡單:是。好的。可以。看著辦。他的母親最後不再征求繼父的主意了,一切決斷由她來做。
幾年後,鄉下來人告訴他母親,繼父染了重疾,生命沒有幾日了。他母親啊了一聲,轉身丟下送口信的人,忙活自己的事情去了。直到第三天,派幾個仆人去忙後事。繼父的那把紮年琴被他母親折斷,扔到灶房裏付之一炬。
後來,府上又入贅了一個更年輕的男人,說是給他姐姐招的婿,但更多的是在跟他母親生活。等努白蘇管家十三歲時,他母親難產死了,家裏的一切由姐夫和姐姐做主。
“你知道,我最快樂的時光是什麽時候嗎?”努白蘇管家盤著腿問我。
“當上管家以後。”我胡亂地猜測。
“不是的。是我上私塾的時候。”努白蘇管家望著我的眼睛說,“母親選了個吉日,那天讓我穿上幹淨的衣服,到嗒巴林私塾去入學。母親給嗒巴林的先生敬獻了哈達,讓仆人把做衣服的氆氌和一袋大米給呈上去。先生是個瘦高的老者,胡須全變白了,頭上戴頂灰色的氈帽。他繃個臉,眼含冷冷的光。第一次見到先生,我的心裏對他已經有些懼怕了。母親再給另外一名教書先生獻了一條哈達,贈了五兩硬幣。學生們都坐在院子裏,每人屁股底下墊個薄墊,好奇地盯著我看。母親把家裏帶來的墊子,放在一個空位上,讓我坐到上麵去。仆人把她背上的習字板取下來,放在我盤著的腿上。接著仆人請每位學生喝茶,學生們把自己兜裏的碗拿出來放在麵前。仆人給每位學生敬過兩次茶後,再給他們倒一勺的綽瑪哲森飯。我的入學儀式算是完成了,母親領著兩個仆人回去。那位教書先生走過來,讓我跟他一起念誦智慧神的咒語:嗡啊嚷叭雜呐嘀嘀嘀——誦完三遍,教書先生在我的習字板上寫上兩個藏文字母,在一名大一點兒學生的指導下,我拿著竹筆要描摹老師的字。”
“我沒有上過私塾,都是在寺院跟希惟仁波齊學習拚讀和書寫的。”我心裏有點羨慕努白蘇管家。
“早晨坐在墊子上,在教書先生的帶領下要念誦《皈依經》《度母經》《智慧神頌》和《正字法》《九九口訣》等。誦讀結束後,放一個小時的假,可以回去喝早茶。再回到私塾時,就要在習字板上學習寫字。那時,私塾的對麵有兩家商店和一個擺攤賣餅子的婦女。我們都喜歡往商店和賣餅子的婦女那裏跑。商店裏有印度的各種糖果和餅幹,沒有錢商店老板允許我們賒賬,一個月後家裏的大人過來還賬,牆上的那一條條橫線就會被擦掉。賣餅子的是個顴骨凸出、鑲著一顆金牙的婦女,我們都喊她阿希啦,因為她說話的口音是西藏東部的,喊阿希也是理所當然的。她的餅子種類很多,有油餅、鍋盔、肉餅、紅糖餅等,阿希啦也允許我們賒賬,但她從不畫橫線,誰在這十多天裏拿了她幾個油餅或肉餅,她的心裏明鏡似的,從來沒有亂過賬。最有趣的是每個月的十四和二十九號要進行考試,先生會親自監考。成績排名一出來,要依次排隊,由第一名拿著一塊竹片,打第二名的臉頰上,由第二名接過竹片,敲打第三名,依次往下走。女生倒好些,隻打她們的手掌。最後那名學生接過竹片,在同學們的取笑聲中,要跑到門口裝垃圾的幹羊肚旁,拿著竹片敲羊肚,讓它發出嗵嗵的聲響來……”
努白蘇管家回憶在私塾的學習生活時,臉上洋溢出喜悅的神情。但是,他的家日漸破落,鄉下的谿卡也賣給了其他家族,用這筆錢打通關節,給姐夫謀到了一個跟班的小職務。不久,他姐夫服侍的那位貴族官員要到波宗任宗本,他姐夫跟著一起過去了。不到一年的時間,他姐夫病懨懨地回來,隻能整天臥病在床。醫生說他姐夫被人下蠱了,毒素已侵蝕到了他姐夫的肝和肺,年都跨不過去的。燃燈節快到來的時候,他姐夫一晚上都在咳出大塊的血來,黎明時撒手離開了這個世界。他姐夫去世一周年祭日那天,姐姐突然提出要去尼姑庵出家的想法,年僅十七歲的他怔住了,苦苦請求姐姐不要丟下他,心意已決的姐姐含著淚,拒絕了他的要求。這當口,有個親戚告訴他們姐弟倆,努白蘇正托人在拉薩找房子買,問他們有沒有賣房子的想法。年輕的他想都沒有想,脫口就說價格合適就賣。把坐在一旁剃光了頭的姐姐給嚇了一跳。第二天,努白蘇老爺和少爺到他們家來看房子,知道他的境遇後,不但要買下這棟房子,還挽留年輕的他給努白蘇府做事。就這樣他跟著努白蘇父子到處去做生意,贏得了他們的信任,當上了管家。努白蘇府後來買了塊宅基地,重新蓋了房子,要把努白蘇管家的房子退還給他。努白蘇管家謝絕了這份好意,因為那棟房子給他留下的更多的是憂傷記憶,他要與過去要做個徹底的了斷。努白蘇府的老爺聽完沒有再堅持,隻是當著少爺和夫人的麵說,尼瑪桑珠啦,從今天起你就是我們這個家庭的成員,我會待你像兒子一樣的,府上的所有人也要這樣對你。努白蘇府上的人待他很好,他也忠心耿耿地為努白蘇府出力。努白蘇的老爺後來在印度得病去世了。
“我得回去了,老太太一個人待著不放心。”努白蘇管家說著從**下去,穿上了鞋子。
“我送您。”我起身跟在後麵。
“你就不用出來了,記著舍點財也別得罪他們。”努白蘇管家說完出去,把門給帶上了。
美朵央宗是背著男孩進入商店裏的,那時我正給一名穿著工裝的客人稱酥油。這名客人很挑剔,要求秤杆翹得高高的。美朵央宗把男孩從背上放下來,眼睛往貨架上掃視,我想她在找那件毛衣。買酥油的看到秤杆翹得老高,滿意地把錢給我遞過來。我找來一張牛皮紙,把黃燦燦的酥油裹進去遞給這名客人。他臨走時盯了一眼美朵央宗,從商店門口又回望了一眼。
“毛衣已經賣掉了,我把錢給你。”我說著從裝糖果的鐵盒子裏找錢。
“賣成多少了?”美朵央宗從櫃台那頭問。
“五塊錢賣掉的,但我們隻能給你四塊錢。”我知道她生活艱難,就實話告訴了她。
“四塊錢?”她有些驚訝地重複。男孩跪在凳子旁玩耍,開襠褲裏的那張屁股正對著我。
“我們也要賺一點吧!”我說這話時,對她心裏還是有些愧疚。
“給得夠高的!其他商店說隻能賣到三塊多錢。”她可能看出我臉上現出的難為情來,安慰似的說。
我挑出四張較新的一元紙幣遞過去。她伸過手來接住,抬頭看了我一眼。
“幾天前,政府把我列為救濟對象,免費供應糧食。”美朵央宗說完,抽出兩張錢幣遞過來。“這是上次您幫著預付的。那天這小孩出麻疹,把我急得,當時身上沒有多少錢了。”
“現在好了嗎?”我沒有接錢,身子從櫃台後探過去,看到男孩正跪在地上。
“醫院給他打了針,燒退了,病也慢慢地好了!”美朵央宗說完把錢擱在桌子上。
“你還在織那些嗎?有的話送過來,我們幫你賣。”我說。
“沒有織了!”美朵央宗的臉上有些無奈。
我們沒有再吱聲,這種安靜讓人不自在起來。我看到櫃台下的暖水瓶,就請她喝杯茶。美朵央宗沒有推辭,拉過來凳子落落大方地坐下。我拿來幾顆糖果,讓她給男孩吃。
閑聊中我得知美朵央宗的男人跟馬幫跑,他們在八朗學那邊租了一間小房子住,男人一年裏有八九個月在外麵跑,靠著一點微薄的收入支撐著家庭。後來馬幫從印度回來的路上,被四水六崗的抓住強征入伍,在一次與解放軍的遭遇戰中不幸被打死了。半年後,馬幫裏的另外一個人被解放軍釋放,他把男人死去的消息帶給了她。挺著個大肚子的她,當時覺得自己走到了地獄的門口。隨著男孩的出生,她又重新拾起了生活的信心,靠給別人紡羊毛和織地毯過日子,隻是現在這種活路很難承接到,手頭拮據了起來。
美朵央宗的經曆確實讓我產生同情,同時在想她為什麽不再找個男人呢?但我不敢跟她這樣問,怕傷及到她。臨走時,我堅持給她那兩元錢,最後她隻收了一元錢,還不停地給我道謝。
經過交流我們之間的距離好像一下給拉近了,她有時候會買點煮豌豆,或新鮮的元根、水蘿卜等送給我,我也從工錢裏透支錢來給她白糖或磚茶。
我和美朵央宗之間的關係被努白蘇管家發現,沒有幾天他告訴我說:“聽說這個女人是個守婦道的人,另外她出生的家庭還可以。如果你不嫌棄她有小孩的話,可以考慮這個女人。”
聽到努白蘇管家這樣說,我的臉漲得紅紅的,感覺自己背著他幹了一件不光彩的事一般。我勾住腦袋,手裏拿著一塊抹布裝作擦櫃台。
“你已經不是僧人了,再說歲數也已經二十四五,該考慮有個家庭。”努白蘇管家的手搭到我的手背上。我抬頭看到他表情嚴肅,知道他說這話是認真的。
“我覺得她帶個小孩很辛苦,所以想幫忙。至於愛,我不敢確定。”這句話我沒有摻任何假,因為美朵央宗沒有給過我那種像尼瑪拉姆曾讓我心神不寧的感覺。
“這不是什麽問題,感情可以慢慢培養的。”努白蘇管家以家長式的口吻對我說。
我沒有談這件事,我們討論起這段時間商店裏的存貨和緊缺的貨物。努白蘇管家感歎現在生意不好做,因為人們更願意往國營商店裏跑,那裏的貨物要比私人商店齊全,價格上他們更願意相信國營商店。
努白蘇商店勉強維持著,有時一天裏隻來三四個客人,而且買的東西都是根本賺不了什麽錢的扣子、針線、火柴等小什物。商店裏的冷清,讓我心裏著急,卻又找不到什麽好辦法來。我端著盆子往地麵上灑水,一股土腥味飄入鼻子裏,看到跟門連著的窗子上落滿灰塵,打定主意將商店來個大掃除。我把商店的玻璃窗擦得透亮時,商店裏的光線亮堂了好多,接著拿個濕布把櫃台裏外上下全部揩得幹幹淨淨。我到裏間的小倉庫裏,把不多的貨物碼得整整齊齊,騰出了不少的地方。
“晉美旺紮啦,你在嗎?”商店裏美朵央宗在喊我。
我從門簾後鑽出來,走到櫃台旁。美朵央宗一手牽著男孩,一手提了個布包。她看地麵被水浸透,窗戶玻璃一塵不染,感歎道:“你把整個商店沐浴了一遍啊!”
“沒有生意,光坐在這裏的話心慌。”我對她解釋。她盯了眼我挽著的袖子,臉上綻開笑容。今天美朵央宗穿了件布製的藏裝,頭發上好像塗過清油,黑亮亮的,這張臉比平時還要白。
“今天是沐浴節,我還以為……”美朵央宗嗬嗬地笑著,鬆開了男孩的手。她把布包擱在櫃台上,解開紮緊的結,裏麵露出一個不大的紅色木碗來。她把碗蓋取下,是滿滿的一碗咖喱飯,上麵還有熱氣在升騰。她再從藏裝的懷兜裏拿出一個銀質小勺,用手指頭擦擦遞過來。這一切我看在眼裏,感動在心裏。
“專門給您做的,趕緊吃吧!”美朵央宗轉身走到門口,撿起了那把茅草做的短掃把。她的背影婷婷的,兩根粗辮子讓她的身子顯得更加修長。
“給小孩吃吧!”美朵央宗轉過身時我對她說。
“我已經喂過他。這是你的那一份。”美朵央宗話還沒有說完,男孩跑過來搶她手裏的掃把。他們倆推搡著,還能聽到男孩嘴裏喊“我要、我要”的聲音。男孩把美朵央宗的一條腿給抱住,使她不能邁步。這一幕真是很有趣,他們的叫喊聲頓時讓商店裏充滿了朝氣。
“紮西尼瑪,叔叔給你糖吃,你放開媽媽!”我手裏拿著銀勺比畫。這是我第一次喊男孩的名字,之前雖然知道他的名字,但經常喊的是男孩。
紮西尼瑪鬆開了手,臉蛋紅撲撲地向我這邊走來。我蹲下身抓了幾顆奶糖,放到他的小掌心裏。他抬頭看我一眼,臉上現出高興來。他剝開糖紙,將一顆糖塞進嘴裏,立刻變得安靜了。
“趕緊吃!”美朵央宗說完蹲下身打掃商店。
咖喱飯做得很可口,牛肉燉得是恰到好處,沒有想到她還能做出這麽可口的飯菜來。
我吃完飯,她又把裏間的小倉庫清掃了一遍。做完這些事,再沒有什麽可做的活路,時間還剛剛過午時。我聽到了隔壁阿杜如在唱電影《劉三姐》裏的插曲,歌聲離商店門口越來越近,仿佛他人是被歌聲推到了商店門前的那片陽光中。
“咦!商店裏這麽熱鬧啊!”阿杜如止住歌聲,嘴張開著,兩眼好奇地往商店裏看。
“阿杜如啦請進來!剛才我們把商店打掃了一遍。”我掀開那塊板子,從櫃台後麵走出來迎向他。
“變了個樣,充滿生機。”阿杜如說著眼睛在美朵央宗和紮西尼瑪的身上逡巡,也許這句話本身有雙關意思吧。
阿杜如靠著房柱站,兩手在胸前交叉,趁美朵央宗不注意,向我擠了擠眼,臉上有調皮的神情。我看到他這樣,反而覺得不自在起來,故意岔開話題。
“今天是嘎瑪日科節,我們把商店打掃擦拭幹淨,希望帶來一點福運,使生意能興隆起來。”我挨著阿杜如說。
“嘎瑪日科節隻是人沐浴,可不是打掃商店的時候啊!”阿杜如咧著嘴笑。
趁我們聊天,紮西尼瑪跨過門檻,往道路中間跑去。美朵央宗急忙放下手裏的盆,往門外追去。
“以前我見過她來,是你的相好吧?”阿杜如趕緊跟我問。那雙手依舊結結實實地搭在他的胸前。
“還不清楚呢!”我跟他回答。
“你這個人啊,戀愛時男人應該主動一些。瞧你剛才說的話,哪裏像個男人。”阿杜如對我埋怨道。
我的心裏已經有些喜歡美朵央宗了。在她忙活商店裏的事情時,那利落的動作,修長的身子,白淨的臉膛,像月光引領海潮一般,讓我的感情卷著浪花向她湧去。一切都是在悄然中進行的。
“朋友,該把握的機會你可一定要把握住,這女人哪一點遜你?”阿杜如抬起右手拍我肩頭。
美朵央宗拽著紮西尼瑪的手將他拖進商店裏,他那張小臉憋得紫紅。
“走,叔叔帶你在外麵溜一圈。”阿杜如走過去,攥住紮西尼瑪的手,腳往門口邁去。
美朵央宗什麽也沒有說,撿起盆子往櫃台裏走去。
“我帶你去看犛牛尾巴,它毛茸茸的,可以當作趕蒼蠅的拍子。還有咩咩叫的羊頭,它睜著眼睛會看你……”
阿杜如的說話聲還能聽到,但人早已沒有蹤影了。我接下來該怎麽做?該說些什麽呢?
美朵央宗從櫃台裏出來,背對著我在收拾櫃台上的木碗。我站在後麵望去,她的脖頸細長,白得晃我眼睛。我的心驟然間腫脹又收縮,伴著嗵嗵的聲音。
“下午去吉曲河邊嗎?”我鼓足勇氣問她,懼怕被她一口拒絕。
“我們一起去吧!”她回轉身來說,臉上爬著兩朵紅暈,牙齒白花花得耀眼。
此時,她的身上仿佛蓄足了電流,它們刺破空際導入我的體內,把我全身的電流激活,感覺身子在飄浮且軟化。我在腦子裏一再告誡自己:愛情來了!愛情就這樣來了。
黃昏時,我們三個走到吉曲河邊。河堤下男男女女**身子,泡在河水裏沐浴。落日的金光鋪灑在水麵上,河水碧藍得如同藍琉璃。遠處樹木上掛的經幡也停止了飄動,靜默地注視著河水裏的人們。
我抱著紮西尼瑪走下河堤,美朵央宗緊隨其後。我們找到了一個人較少的地方。我和紮西尼瑪脫下鞋子,把腳伸進冰冷的河水裏。美朵央宗卻脫下藏裝,下身一件粉紅的布裙,踩著鵝卵石走到沒膝深的河水裏。我望過去,她的身子潔白如玉,用手潑灑的河水興奮地發出嘩嘩的聲響,在她的胸口處碎裂,晶亮的水珠被彈射出去,墜入到流逝的吉曲河裏。美朵央宗把辮子給解開,如瀑的黑發把白花花的脊背給遮掩住,身子向前稍微一彎,碩大的奶子從她胸前垂落。夕陽餘暉的光照下,美朵央宗如仙女一般,令我的心怦怦跳動。
我和美朵央宗的感情進展很快,她不僅到商店裏來,還到我家幫我打掃衛生、收拾東西。我也送美朵央宗和紮西尼瑪回過他們的家。
“你不能這麽老談著,趁快過年趕緊把婚結了!”努白蘇管家有一天跟我說。他穿了一件土黃色棉大衣,臉上顯出憔悴的樣來。
“我想過完年再結,節前事挺多的。”我把心裏的想法告訴了努白蘇管家。
他直勾勾地盯了我一眼,說:“我不敢確定,明年這商店還能不能開門,現在有幾家私人商店因為貨源和其他的原因,被迫關門了。”
“開不了商店,那您和努白蘇老太太怎麽辦?”我心裏隱隱地擔心起來。
“我更擔心的是你和美朵央宗今後的生活。”努白蘇管家的眉頭皺緊,聲音裏充滿無奈。
“我可以去幹別的活,您可不行啊!再說努白蘇老太太都六十多了,需要你來照顧。”
“很多都是命中注定好的,隻需坦然接受。”努白蘇管家歎了口氣。他又說:“羅紮諾桑現在當了居委會的一個小官,他說他的一個弟弟在機修廠,另外一個在水泥廠工作。”
“他二叔的腿不知道治好了沒有?”我雖然一點都不喜歡羅紮諾桑二叔,但想起他二叔一到冬天那條腿疼痛的樣子,隻覺得怪可憐的。
“這倒不知道。總之他們一家過著衣食無憂的生活。”努白蘇管家說。
有個人穿著袈裟從商店門口把頭探進來,那張臉上的表情傻傻的。努白蘇管家要我從裝錢的鐵罐裏拿出幾毛錢給他。僧人拿著錢也沒有道謝,直接出了商店。
“要是能像這瘋僧人,倒也什麽都不用顧了!”努白蘇管家含著淚說。
周圍的人們都喊剛才那僧人“瘋僧人”,他從來不討要食物,隻討人民幣,得到施舍也別指望能聽到他說的一句感謝話。
我們的情況確實在變糟糕,隔壁的阿杜如已經把肉店關了三天的門,拐過一個街角新開設了一家供銷社,那裏的貨架上擺滿了商品。
“要不明早你先去算個卦,看卦裏頭把結婚的時間定在節前還是節後,我們就按照算卦的結果行事。”努白蘇管家替我決定。
“我們的婚喪嫁娶,都喜歡進行算卦,這成了藏民族生活中的一部分。”希惟貢嘎尼瑪用手托著下頜說。
“但是,我是很相信算卦的。”晉美旺紮辯白道。
“藏族的天文曆算真的是很厲害的,它融入了內地的易經、印度的算卦和藏民族的曆算,最後發展成了現在獨具特色的藏族天文曆算。”
算卦的結果跟我的設想比較接近,它要我過了新年再結婚,還需要念誦一些經文。努白蘇管家沒有再提異議,就說過了年回暖後辦婚禮。
那時候我對舉辦婚禮是兩眼一抹黑,不知道需要準備些什麽東西,怎麽辦都一概不知。好在美朵央宗懂一點,所有的事都是在她的指揮下準備著。
新年快到來時,群培老人的病情加重,按照老人的要求把他從醫院接回到了家裏。我從美朵央宗那裏剛回到家門口,就聽卓嘎大姐在喊我。她的背上背著孫子,使勁招手讓我過去。
“群培啦,已經不行了!他要你到他那裏去,趕緊跟我上去。”不容分說,卓嘎大姐推著我上石階。我手裏還提著美朵央宗幫我洗過的衣服。
“晉美旺紮到了!”卓嘎大姐先跑進去告訴他們。
一對藏櫃上點著一盞供燈,牆壁上貼有一幅毛主席的像,旁邊是幅觀音菩薩唐卡。不大的屋子裏坐著同院的幾個老人,群培老人背倚在身後的被子上,閉眼半躺著。他的兒子和小女兒低聲抽泣。
房柱上的油燈光,朦朧地把這一切映照出來。
“群培大爺,我是晉美旺紮,您有什麽吩咐的嗎?”我蹲下身靠著床鋪問他。
群培老人依舊躺著,沒有理會我。油燈光照下,群培老人的臉瘦得顴骨暴突,眼窩塌陷。
卓嘎大姐的孫子在背上哭,她邊訓斥邊走過來把我的那包衣服提了出去。
群培老人咳了一聲,徐徐地把臉側過來,眼睛茫然地盯我看。我又對他重複了剛才的那句話。
“我要走了,求你幫我多念些經,讓我來生有個好的歸宿。”群培老人聲音含糊地說。
“您什麽都不用掛念,心裏憶念您的本尊神吧!”我這樣開導他。
群培老人又咳了一聲,這聲咳嗽讓他全身震顫。他把臉側過去,誰都不再理會。
我下樓取來經書,坐在群培老人躺著的床鋪邊,為他念誦經文。
屋子裏的那些老人神情沮喪地陸續離去,不大的房子裏隻剩下我和他的兩個兒女。
午夜時刻,群培老人再次咳起來,我和他兒子湊過去看。
他艱難地伸過手來,抓他兒子的手,聲音斷斷續續地說:“我走、走了……心、心裏不怕……我原諒普布了……”接著劇烈地咳嗽,之後身子直挺挺地躺在床鋪上咽氣了。
接下來的這幾天裏,我要給群培老人誦經祈禱,商店那邊我是顧不過來了,隻好請美朵央宗幫我守幾天。
經過算卦確定第三天要出殯,他的女兒普布帶著男人從達孜趕過來,邊給群培老人磕頭,邊祈求他的原諒。我告訴她老人離世的那一刻,已經原諒了她。普布捂著臉哭得更加傷心。
黎明時院子中央桑煙繚繞,木匠達瓦在前麵手持噠嗒,群培老人的兒子雲登背著屍體尾隨其後,他們繞一張木桌右轉三圈,再左轉三圈。木桌上擺有牛糞和一桶水。他們轉完圈,木匠達瓦拿著噠嗒徑直回房間去,我們則走在白石灰畫出的兩條白線中間,天葬師將裹在白布裏嬰兒狀的屍體背上,向大昭寺進發。前麵有親戚、鄰居手持香柱在引路。繞完一圈八廓街,我和天葬師輪流背著群培老人向色拉天葬台走去。
群培老人被天葬時,我坐在一旁為他誦經祈禱。他用血肉和骨頭喂飽了禿鷲。禿鷲一個個飛離而去,隻剩下那塊油膩膩的天葬台,我的心空落落的。直到天葬師喚我,才從這種迷離狀態中被牽了回來。天葬師在跟我說俏皮的話,那張臉上的眼睛、鼻子、嘴唇都滑稽地動起來。我想天葬師這樣做是為緩解我的恐懼情緒吧,或者是他見到的死人太多,已經熟視無睹了。
我們往回走在沙礫路上,頭頂日午毒辣辣的太陽。我在想:人這一生終歸免不了一死,活著的時候盡量做個好人,做個對別人有益的人。這樣哪一天突然死去了,靈魂承載的罪孽不會太重,也不必太擔心死後會輪回到惡道中去。諺語裏不是說,前世做了什麽看他今生的境遇,來世會怎麽樣看他今生的所做。因果和報應誰都逃脫不了的。
群培老人的去世,使院子裏的很多老人一下變得沉默了。也許是歲數相仿的原因,都想到了自己的死。他們坐在院子裏曬著太陽,沒有了以往的插科打諢,每個老人凝神思考自己不多的時日和餘下來的日子如何度過。
藏曆新年整個院子裏的人既沒有穿新裝,也沒有人搞慶祝,是在一種安靜和沉悶中度過的。正如藏族諺語裏所說的:鄰家牛兒死去,也要致哀三天。何況去世的是跟我們相處許多年的群培老人啊!
剛開春,拉薩城裏風沙彌漫,老人們看著這種景象,喜歡說這麽一句話:“這是回暖的風,春天已經不遠了!”
的確,氣溫在一天一天地升高,我們身上厚重的衣服也在一件件地脫掉,心裏憧憬著希望。但是出事了,而且出乎我的意料。
那天來了一位老主顧,他買了兩包飛馬牌香煙和一盒火柴。他接過我給他找的零錢後,神秘地用手招我靠近他。他衣服上有股機油和鉛的味道,它們混合著潛入我的鼻孔裏。他說:“你認識的那個土登年紮被西藏日報社給清退了!”這消息對我來講無疑是個重大事件,我問他具體原因時,他告訴我說是“三教四清”時被清掉的。
等這位老主顧走後,我搬張凳子坐到商店門口。阿杜如的商店已經關門,從年前起我就沒有見到他:我們的狀況也好不到哪裏去,存貨已經告窘。也許是努白蘇管家不好開口讓我自謀生路,所以這樣艱難地維持吧。
我搞不明白瑟宕二少爺怎麽會被報社給清退了呢?我想起了他寫的那些詩,他是真心喜愛現在的社會,擁護人民翻身的呀!後來我也在報紙上,看到過他寫的許多歌頌的詩篇,通過讀他的詩知道了西藏正在悄然發生的變化。隻要見到報紙,我都喜歡翻弄,從裏麵尋找瑟宕二少爺寫的詩。他的詩文字情緒飽滿,想象瑰麗,給了我閱讀時的振奮與喜悅。要是真的如剛才那位客人所說,他被報社清退的話,今後報紙上再也不會看到他寫的詩了。我的腦海裏想起了他在谿卡裏,怒斥舊體製時的那種**與憤怒,還有那雙滿含深邃光的眼睛。我為他的遭遇感到惋惜。
美朵央宗牽著紮西尼瑪的手來到商店,我起身向她迎去。
她從懷兜裏取出挼好糌粑的獐皮,再把裝有腐乳和辣椒泡水的木碗放到櫃台上,讓我吃午飯。我沒有食欲,讓她坐在凳子上,跟她商量我離開努白蘇商店的事。美朵央宗瞅了一眼沒有多少貨物的櫃台,眼神裏掠過一絲悲傷。我跟她保證今後即使不在商店裏幹活,也不會讓她們母子挨餓受凍的。美朵央宗低著頭,一下撞到我的懷裏。我用雙手抱住她的肩頭,輕輕拍了一下。紮西尼瑪把一手搭在美朵央宗的腿上,仰頭看我們,臉上顯出好奇來。我把一隻胳膊伸過去,把他也往我們身上緊緊地貼。
這天下午我把存貨登記清楚,再把賬單和錢拿上去了努白蘇府。
努白蘇老太太住的房屋門半掩著,裏麵飄出來甘丹堪布草的香味。我輕輕地敲門,屋裏傳來:“請進來吧!”
我推門進去。
努白蘇管家手裏托著一個陶瓷香缽,上麵煙子徐徐地飄升,對於我的到來他有些準備不足,一臉的疑惑。靠窗的床鋪上努白蘇老太太半躺著,額頭上搭了一條白布毛巾,身上蓋了一床花布被麵的被子。
“我跑到這裏來,是想跟您商量一件事的。”我跟努白蘇管家說。
“真這麽急嗎?”他的眼睛從我臉上移開,落到努白蘇老太太的臉上。
努白蘇老太太睜開眼,衝我擠了個笑臉。她的臉蒼白,嘴唇脫著皮,好像發著高燒。她說:“晉美旺紮啦肯定有急事,你們去談事吧,我不礙事的。”
努白蘇管家把香缽放在床前的桌子上,讓我跟他一同出去。我們進了他住的那間房子裏。我才得知努白蘇老太太已經病了三天,醫生說是風疾,今天病痛稍微減輕了一點。我簡要地把我的想法告訴了努白蘇管家。他沉吟片刻,說:“那你怎麽辦?今後還要照顧美朵央宗和小孩呢!”我說我們兩個又不缺胳膊不缺腿,怎麽都能找到活幹,要養活的隻有一個小孩。努白蘇管家的臉上顯出徹骨的痛楚來,說:“關了商店也好,這樣就不用分太多的心。之前我沒有告訴你,政府把我的階級成分劃成代理人、大商、農奴主;老太太是資本家、農奴主。她是因為這些事想不開,氣出病來的。”
我心裏愧疚不已,為了我努白蘇管家操了多少的心啊!
“你把這些留下,等老太太的病好些了,我就去找你。”努白蘇管家把賬本和鑰匙留下,從不多的收入裏湊足十元錢塞到我手裏。
我沒有推辭,拿著錢離開了努白蘇府。
美朵央宗帶著紮西尼瑪搬到了我的房子裏,我們到居委會去領取了結婚證。
第三天,在家裏備了些青稞酒、甜茶和牛羊肉、糌粑酥糕、綽瑪哲森等,邀請努白蘇管家和瑟宕二少爺、卓嘎大姐等來小聚。
卓嘎大姐來得最早,院子裏的其他人陸續過來給我們獻哈達,喝上幾杯茶或酒就離去了。努白蘇管家一進屋,談興正濃的卓嘎大姐突然不說話了,找個托詞轉身離去。
努白蘇管家往我們脖子上獻哈達,再把腋窩下的東西遞給美朵央宗,把哈達裏卷著的錢交到了我手裏。我請他坐在**,倒了一杯甜茶。努白蘇管家用刀切著肉,邊吃邊跟我們閑聊。
我們聽到門外有個女人在喊:“喂——”
美朵央宗趕緊從裏屋跑出去,再掀開門簾時,我看到拾掇得幹幹淨淨的瑟宕夫人。我趕緊請她進屋坐,斟上了一杯茶。
“土登年紮啦被居委會叫去交代問題了。我替他過來,祝福你們攜手到老,恩愛一生。”瑟宕夫人描了眉,嘴唇上塗了口紅,臉上也打了粉,人比以前顯得年輕了許多。
瑟宕夫人給我們帶來了兩坨磚茶和哈達。她在離努白蘇管家稍遠的地方坐下。
我和美朵央宗道謝著,把吃的東西往她麵前送。
“今天是喜慶的日子,給我來杯酒!”瑟宕夫人要求道。
美朵央宗從藏櫃裏拿出我父親的銀碗,用毛巾擦幹淨,碗邊塗上金黃的酥油,把酒給斟滿。瑟宕夫人接過碗,用指頭蘸著酒,往天上彈三下,一口把酒給喝幹了。
談論的話題中心就是美朵央宗和我。交談中間也能聽到瑟宕夫人一聲長長的歎息。沒有同院的人再來,偶爾紮西尼瑪從院子裏衝進來,要塊肉又跑出去玩耍。
瑟宕夫人回去時有些微醉,她站在房門口輕聲抽泣。未了,她說是為我們感到高興。她要了一點青稞酒,說是帶回去還要喝。美朵央宗背一陶罐的酒,扶著瑟宕夫人送回去。
我們的婚禮辦得簡單且冷清,但一想到從此有個人會伴著自己度過餘生,我的心裏還是暖融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