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日子裏,拉薩城裏的人心弄得慌慌的,紅衛兵要砸碎一切舊的東西。家裏的佛像是泥塑的砸爛扔掉就了事,是銅像的話要送到商業局的收購站去當廢品賣。我父親供在佛龕裏的是金銅鑄造的觀世音、度母、無量壽佛,我必須把這些佛像處理掉。
晚上等紮西尼瑪睡著後,我讓美朵央宗點上一盞供燈藏在櫃子裏,麵向佛像磕頭致歉,請求諸佛原諒我的無奈選擇。美朵央宗雙手合十,聲音顫顫地小聲祈禱。
“在房子裏挖個坑把佛像給埋了?”黑暗裏我突然想到了這個辦法,就對美朵央宗說。
“你想把我們全部抓起來批鬥嗎?”她反問我。
“那怎麽辦?”我心裏有些不甘,急得聲音顫巍巍地問。
“把佛像送到收購站去。要是我們不送到那裏的話,院子裏的積極分子會盯著我們的,到時他們會來抄家。”美朵央宗的聲音從黑暗的那一頭傳過來。“你的念珠和經書也得扔掉。”
“念珠和《米拉日巴傳》是希惟仁波齊留給我的,我絕不會丟掉。”我回答。
“要是被發現了呢?”
“噓!”我好像聽到窗子下有聲音,馬上止住了說話。
這是個沒有星光的夜,黑暗中處處潛藏著危機。
美朵央宗把手伸過來,觸到我的手。這隻手冷冰冰的,而且有點發顫。
外麵是濃墨般的黑暗,聽不到任何的聲音。
“別怕,我不會讓你和小孩受到傷害的。”我抱住瑟瑟發抖的美朵央宗說。
她的淚水把我的臉頰給打濕,身子使勁往我懷裏拱,我抱住她的雙肩答應把佛像一定送到收購站去。
半夜裏我偷偷起床,點上半支蠟燭,到土灶旁放牛糞的地方準備挖個深坑出來,以便把佛像和所有的東西埋藏起來,可是剛挖掉表層的土,下麵就露出堅硬的鵝卵石來。十字鎬我是不敢用的,怕發出的聲響吵醒美朵央宗和隔壁的鄰居,隻能耐心地用鐵棒慢慢挖掘。
天剛蒙蒙亮時,天井裏有人打水,水桶觸碰井壁的聲音提醒我不能再挖了。我拿來蠟燭一照,挖出的坑淺淺的,坑口也不大。我想這就是天意,我已無力保護這些佛像了!我靠在牆壁上歎聲長氣。天井旁有人說話了,我把裝在鐵盒裏的念珠、綠鬆石、《米拉日巴傳》藏到坑裏,蓋好土用手壓實,弄得平整後往上麵撒些牛糞渣,丟上幾塊牛糞餅,再把希惟仁波齊的舍利子藏到了開裂的牆縫裏。
我點燃香草把佛像熏了一遍,默默祈禱,請求諸佛原諒我不得不做出這個決定。
美朵央宗突然醒了,滿臉倦意,歉疚地說:“你已經起來了!”
“你繼續躺一會兒。”我說。
美朵央宗沒有應聲,瞪著那雙睡眼惺忪的眼睛看我。我把佛龕裏的三尊佛像和紮西尼瑪撿來的那尊佛,分別用布包裹起來,怕將塗了金粉的臉給劃傷。然後,我小心翼翼地把它們裝入一個布背篼裏,無聲地念《懺悔經》,那眼淚一滴滴地滾下來,滴在布背篼上。
我聽到美朵央宗一聲幽怨的歎息聲。我的心裏何嚐不淒涼呢!
太陽出來後,我背著佛像和銀質供水器、供燈等宗教用品出門,院子裏的人聽說我要去收購站,有幾個也要一同去。
我們背著佛像走到了百貨公司收購站。這裏已經排起了長長的隊伍,後麵還不斷有人背著佛像過來賣。看到這些場麵,我的心裏稍微好受了一些,畢竟不是我一個人在出賣佛像。直到下午佛像才過秤給賣掉,看到工作人員把佛像乒乒乓乓地丟在一處,我的心陣陣揪緊,拿著十六塊錢轉身往外跑。賣佛像的隊伍一直逶迤著出了商業局的大門。
卓嘎大姐因病躺在**,家裏的泥塑菩薩要我裝在柳筐裏,丟入拉薩河裏去。我在河邊看到有許多人在把金銅佛像往河裏扔,我把卓嘎大姐的泥菩薩也丟進了河水裏。
幾天之後,我買來油漆要把藏櫃上繪的八瑞相圖給掩蓋掉。隨著我手中刷子的移動,草綠色的油漆把那些繪畫給掩藏了起來。這時院子裏有人高聲叫喊,人們匆忙往院子外跑去。美朵央宗進來要我放下手中的活,跟她到街上去看熱鬧。
我們一路跑到了東孜蘇街道上。路邊人們排起了長隊,擠擠攘攘的。我們聽到不遠處傳來的口號和敲鑼的聲音。
前麵的人群開始不安地躁動起來,還說:“看,那個是誰?”
我奮力往人群裏擠,腦袋從人堆裏伸出去,等到的卻是瑟宕夫人頭戴一頂紙帽,上麵寫著:“打倒牛鬼蛇神!打倒反革命!”她的脖子上串著舊西藏的紙幣和寫有她名字的木牌,由一男一女押著從我們麵前經過。接著是一名老僧,胸前掛著鈴杵和經書。隊伍的最後麵被押的是瑟宕二少爺。他們讓瑟宕二少爺穿了件錦緞衣服,頭頂高高的紙帽,上麵寫滿了字,胸前還掛一張寫有罪狀的牌子,他邊敲鑼邊往前走。羅紮諾桑從一旁高舉胳膊,手握成拳頭喊口號。圍觀的人群異常地興奮,他們揮舞手臂,高聲喊:“打倒封建農奴主!”跟隨隊伍而去。
望著他們漸漸遠去,我的脊背上一陣發涼。我站在街邊頭腦裏揮不去瑟宕二少爺呆滯的目光和僵硬的表情裏透出的錯愕。
“一生的苦樂不要顛倒!”這是我們喜歡祈求的一句話,就是不希望年輕時幸福快樂,到老時經受各種各樣的苦難。唉,現在瑟宕府的人正經曆這種顛倒的人生。
一下午不見人影的紮西尼瑪回到家時已是晚上,他興奮地告訴我們說努白蘇管家也戴著高筒紙帽站在人堆中。我知道他也被批鬥了,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我們必須要承受這種磨難,通過經曆這些苦難,讓心感知佛所說的世界的無常和瞬息萬變。
卓嘎大姐的病一直不見好轉,我和美朵央宗用自行車馱著她去醫院看病,可醫院裏貼滿了大字報,找不見醫生,我們隻能轉回家來。木匠達瓦偷偷地給卓嘎大姐送來了一粒珍珠七十,吃過後她的病情有所緩解。
晚上院子裏的廣播播音剛停,我找了個借口出門,在巷子裏繞了一大圈後,趁著夜幕偷偷溜進努白蘇府裏,找到了努白蘇管家。努白蘇夫人和努白蘇管家被趕到了樓下一間避陽的房子裏。努白蘇管家見到我的時候驚住了,眼睛四處打探後趕緊讓我進房門。房子裏點著一盞油燈,油燈微弱的光亮下我看到了兩張床鋪和一個桌子,牆壁下胡亂地放著幾個陶罐和銅鍋。努白蘇老太太已經躺下了。
“你不該來這裏,你會受到牽連的!”努白蘇管家劈頭就對我說。
“我擔心你們的處境!”
“我知道你的心情,你還是趕緊走吧。”努白蘇管家臉上顯出焦急來。
我放下包在紙裏的兩個窩窩頭,說:“無論怎樣,你們都要挺住!”
努白蘇老太太的哭泣聲傳了過來,我的眼睛往**看去,隻見到老太太的後腦勺。
“回去吧,他們也許會來檢查的。”努白蘇管家帶著哀求說。
“米拉日巴大師也經曆了很多的苦難,希望你能像他一樣挺過來。”我說完出了房門。
我再回望那扇房門時,它黑洞洞地敞開著,裏麵布滿了不安、焦躁、幽怨和絕望。
有一次,我去找紮西尼瑪的路上碰到了羅紮諾桑,他的手臂上戴著袖章,穿一身勞動布衣褲,腳上蹬一雙藍布球鞋。他遠遠地把我喊住,沾沾自喜地說:“晉美旺紮,我早先就跟你說過吧,這些剝削階級裏沒有一個好人。那個努白蘇管家更是恬不知恥,他們居委會的人讓他離開那個老太婆,他跪下來哀求說老太婆是他的婆姨,不能丟下不管。這還是人嗎?那個老太婆已經六十多歲了,他隻不過三十出頭。你看看,這是不是**?這種事情隻有這些剝削階級才能幹得出來。真是無恥、無恥、無恥!”
我的腦海裏映現出那天晚上看到的情景:昏暗的小房子、兩張床、躺著的努白蘇老太太、一旁站著的努白蘇管家,但我絕不相信努白蘇管家會這樣說。我回答他:“這是不可能的。”
“你被他們給蒙蔽了,經過階級鬥爭他們的尾巴才露了出來。再說,以前我們那麽相信宗教,生怕什麽因果報應、地獄,可現在我們把寺廟給砸了,佛像給扔了出去,哼,神敢動怒嗎?我們遭受報應了嗎?什麽都沒有。以前這些剝削階級就是利用宗教來控製我們,麻痹我們,奴役我們,現在誰還會相信這些?”羅紮諾桑一口氣說完,有些揚揚自得。
我反駁不了他的話,再說這種時代誰還敢說有神呢,我選擇了沉默,心裏卻憋屈得很。
戴著袖章的人從我們身旁走過去,有些人還跟羅紮諾桑打聲招呼。
“你不要再跟那些人接觸了!”羅紮諾桑說著從兜裏拿出一根煙來點燃,語氣緩慢地說:“帶著媳婦和小孩到我家來串門!”
“我們找時間過去。”我跟他回答。
“下午還要批鬥土登年紮,我得先走了。”羅紮諾桑把胳膊上的袖章往上提,吐著煙霧向巷子的另一頭走去。
我站在路邊望著羅紮諾桑的背影,心情沉重了起來,不由自主地想到了聖者米拉日巴,想到了米拉日巴經曆的那些磨難,正是通過這些常人無法承受的苦痛,才滌**了造下的罪惡,最終此生開悟得到了解脫。我們經過這次的洗禮心靈能得到升華嗎?
聖者米拉日巴,複仇使您的心境越來越沉重,那些死者絕望的哀號常常在您的耳旁回響,他們恐懼變形的猙獰麵目時時在您腦海裏縈繞。這短暫的一生裏您將無法擺脫他們的糾纏,死去後也必會墜入地獄的深淵。您要尋找解脫的方法,讓自己從這種噩夢和罪惡中擺脫出來。
那天清早,永頓綽傑喇嘛的門口停了一匹栗色的馬,一位穿著白色氆氌藏裝的中年男人走進院門,神色慌張地叩開了喇嘛的房門。不多時,永頓綽傑喇嘛匆忙跑下樓去,騎上那匹馬,跟著那個中年男人走了。
三天後,永頓綽傑喇嘛悶著頭走進院門,進入自己的房間裏誰都不搭理。您猜測永頓綽傑喇嘛肯定是遇到了什麽難事,以致如此鬱鬱寡歡。您走進永頓綽傑喇嘛的房間裏時,看到他盤腿坐在床鋪上,背對著房門,麵向遠方。這時天邊的夕陽即將落山,隻能看到她指甲片般的形狀。山邊的雲被最末的陽光染成紅彤彤的,仿佛一團火在山頂燃燒。那點指甲片也從山頭完全墜落掉後,紅霞的顏色逐漸褪去,變成了墨黑色。您走向永頓綽傑喇嘛,披散在他肩頭的長發裏夾雜許多根白發,湊到一旁時看到他的臉已是濕漉漉的。
“您這是怎麽了?”您微弓著身,輕聲問永頓綽傑喇嘛。
“啊——”永頓綽傑喇嘛一聲長歎。他抬起右手把臉上的淚水給抹掉。“有情眾生最終都要化為虛無!昨晚我最好的那位施主也死去了。唉,他的死讓我想起了自己的這一生,我從白牙青年到鬢白老年,都在從事著替別人放咒術、降伏、降冰雹這三件事,不知道害死了多少生靈。你年紀輕輕的也跟我一樣放咒、降雹,但你的這些惡業到頭來也會算在我的頭上。想想我這一生,除了積聚罪孽,連個解脫的正法都沒有尋到,這一生過得是多麽可悲啊!”
“那些在咒術和降雹中死去的有情眾生,您不是說有能力引導到天界和使其解脫嗎?”您不安地問。
永頓綽傑喇嘛的身子轉過來,一臉淒然地回答您:“眾生的本性具足法性,是有引導上天界和得到解脫的正法,也有具體的儀軌。以往這些都停留在耳聞的層麵上,我沒有修煉和實踐過。從現在起我要去修正法,以免墮入到輪回裏。我走後你要把我的眾弟子護持好,我給你去尋找一個能解脫的正道去;或者你去尋找我們都能解脫的正法,費用由我來承擔。”
您聽出了永頓綽傑喇嘛的厭離之心,想到了您造下的那些罪大惡業,恐懼攫住了您的內心。聖者米拉日巴,您渴望從這些可怖的夢魘中掙脫,這一生洗淨自己犯下的罪孽。機緣恰巧地就這樣來到了您的麵前,您毫不遲疑地跟永頓綽傑喇嘛說:“我去修正法,尋找解脫的道路!”
“我的弟子,我知道你有堅強的毅力和不貳的信念,還有你年紀也很輕,那麽你去尋正法吧!”永頓綽傑喇嘛歎出一口長氣,閉上了雙眼,淚順著臉頰淌落。
您趕著一頭犏牛,上麵馱著永頓綽傑喇嘛為您準備的供養物,向藏榮納的地方去尋找絨頓拉嘎喇嘛。一路上您為能尋到正法而竊喜,想著之前所積累的罪孽,通過修法可以得到消解,此生可以立地成佛。這美好的想法,使您神清氣爽,不再想著之前縈繞在您腦海裏的那些事情。您用手拍著犏牛的胯部,催它快速走過這山穀小道。
周圍的景色有些荒涼,山腳偶爾才能看到一點綠意,更多的是寸草不生的岩石和山峰上的皚皚白雪。
走在這悠長的穀地裏,莫名的衝動讓您不能自禁地唱起了歌。這歌聲飄**在穀地裏,把您壓抑多年的情感給迸發了出來。此時的您啊,把緊鎖的眉頭給舒展開,臉上怒放燦爛的笑容。山穀裏的風兒拂過來,您的長發在腦後漫卷舒雲。您聽到了風的自由之聲,感受到了大地的蒼茫和無垠。
幾天的行走之後,您來到了納這個地方。遠遠地望過去,半山腰上矗立著一座紅牆的寺廟,寺廟頂上豎立著四個犛纛。您穿過長滿青稞的農田,繞過村民錯落有致的土坯房,循著那條灰蒙蒙的蜿蜒山路向上攀登。
從敞開的寺廟大門裏,您看到有很多出家人在那裏看經書,或打坐或冥思或塑泥菩薩。看到這些精進的僧人,想到永頓綽傑喇嘛讓您到這裏來修正法真是英明的抉擇!
您牽著犏牛進入到寺院裏,拜見到了絨頓拉嘎喇嘛的太太,得知喇嘛去了娘堆日朗的分寺裏。您向喇嘛的太太詳細敘述了您的情況,請求她派個人把您帶到分寺去。喇嘛的太太答應了您的請求,派一名僧人跟您去分寺。
那名僧人領著您來到了娘堆日朗,寺廟建在山腳的一個緩坡上,門口豎立一杆刺入空際的經柱,旁邊建有三座白色的菩提塔。在僧人的引領下您進入廟門,上到樓頂,在二樓的一間偏房裏拜謁到了絨頓拉嘎喇嘛。
絨頓拉嘎喇嘛跏趺在靠窗的床鋪上,烏黑的頭發盤卷在腦袋頂,上身除了一塊布條差不多**著,麵前的矮桌上擺放盛滿酒的嘎巴拉碗、脛骨號筒和鈴杵,酒香飄**在房間裏。
您向絨頓拉嘎喇嘛磕頭頂禮,向他說明您來這裏求正法的原因,再把供養物和犏牛敬獻給絨頓拉嘎喇嘛。
“你說你是個大罪人,要尋此生能解脫輪回的法?嗬嗬,我這個大圓滿正法,晝修晝就能成佛,夜修則夜裏能成佛,特別是具緣和善根的人,那就無須修煉,耳聞便可解脫。我把這個殊勝的法傳給你。”絨頓拉嘎喇嘛對您說。
您聽完覺得修正法原來是這麽容易的一件事,心裏一陣狂喜。
絨頓拉嘎喇嘛給您灌頂,傳授秘訣。
聖者米拉日巴,您回到房間,坐在墊子上心裏這樣想:曾經為修煉放咒術,我花掉了十四天時間,降雹也僅七天的時間,現在能解脫的法隻需晝或夜的修行就能解脫,原來我是個有緣之人,善根之人。您這麽一想生出了懶惰和怠慢的思想,整天臥睡不起,正法和人各自分開著。
絨頓拉嘎喇嘛看到您這樣的狀態,把您叫喚過去,一臉無奈地說:“我看你真是個大罪人,沒有一點精進之心。我把我的法也說得有點言過其實了,我現在沒法給你傳法,你還是到洛紮綽窪隆去拜瑪爾巴大師,你跟他前世有緣。瑪爾巴大師是印度大成就者那若巴的親炙弟子。”
一聽到瑪爾巴大師的名字,您的淚水汩汩湧出來,身上的汗毛倒豎起來。
您謝過絨頓拉嘎喇嘛後,趕緊收拾放咒術和降冰雹的書和口糧,匆匆向洛紮綽窪隆方向行進。
聖者米拉日巴,您徒步行走了七八天後,逢人就問:“聖人瑪爾巴是否住在此地?”路上遇到的人都對您搖搖頭回答:“我不知道你說的是誰。”“那麽請問,洛紮綽窪隆是往這個方向去嗎?”接著您又問,這個問題得到了人們的肯定。當您走到能看見綽窪隆的山嘴邊時,遇到了一個背著包袱的老者,您像先前一樣問這位老者時,他用手指著山坳裏的一個村鎮,給您回答:“那裏的確有個叫瑪爾巴的,但我不知道他是不是聖人,也不知道是不是譯師,可這裏有人叫他瑪爾巴喇嘛。”
您聽完老者的話,確定前麵的那個鎮子裏一定住著瑪爾巴大師。您向老者道過謝,飛也似的向前跑。
當您快到一個坡地下時,看到幾個放牧的人坐在山坡上,頭轉過來看著您走近。您在坡地下停下腳步,望著或坐或站著的牧羊人。他們也打量披散一頭黑發,臉瘦削的您。牧羊人的身下延伸下來的是個不太陡峭的草坡,上麵開著紫藍和黃色的碎花,望過去像是鋪了一層錦緞的墊子。您抬腳慢慢攀上去,走向那些牧羊人。
“請問聖人瑪爾巴是否住在前麵的鎮子裏?”您向牧羊人打聽。
他們先是怔了一下,然後瞪著雙眼相互瞅瞅,就是不接您的話茬。
許久,牧羊人中有個長相俊朗、衣著華麗、頭發油亮的小孩說:“你是找我父親的吧?以前他把家裏的東西全換成金子拿到印度去,回來時騾子的背上隻馱來點貝葉經。”
“我是來找瑪爾巴大譯師的。”您再次申明。
牧羊人手裏撚著羊毛線,微張著嘴露出一口黃牙來,不置可否地向您搖搖頭。
“我的父親以前從來都不耕地的,今天他卻要跑到農田裏去耕地,你到他那裏去問吧。”小孩口齒伶俐地對您說。
您離開牧羊人繼續往前走去,心裏揣測小孩所說的是不是大譯師瑪爾巴,是他的話怎麽會去幹農活,人家可是大喇嘛呢。您這樣想著往前走,突然發現前麵道路旁的農田裏,有一名魁梧壯實的僧人在耕地。“請問這裏是否有位那若巴的弟子,人稱瑪爾巴大譯師的?”您站在僧人旁問。
那僧人停止耕地轉過身來,他的眼睛大而圓,目光如劍,臉頰邊和嘴唇上密匝匝地長著又短又粗的髭須。他把您仔細打量一番,問:“你從哪裏來?是來做什麽的?”
“我是來自藏拉堆的大罪人,前來是向瑪爾巴大譯師求正法的。”您弓著身虔誠地回答。
僧人放下手裏的鋤頭,須臾思忖後說:“那麽你幫我把這塊田給耕好,我幫你引薦瑪爾巴。”僧人從一個土坑裏取出一陶罐的酒讓您享用,接著又說:“你把田給次第耕好!”僧人說罷戴著帽子離開了農田。
您坐在田疇裏口渴難忍,連著喝上幾杯酒,拿起鋤頭開始耕地。
還剩下一點農田未耕完時,先前牧羊人中間的那個小孩跑到田邊喊:“您趕快去拜見瑪爾巴大譯師。”您看到還有一點農田沒有耕完,請那小孩稍等片刻。直到農田全部翻耕完,您跟著那個小孩去拜見瑪爾巴大譯師。
晉美旺紮舉起右手,手掌彎曲貼在耳後,誦起了米拉日巴的道歌:幻身乃是煩惱源,猶如死屍塗黃金,此理還請良師思。女尼修法主持人,失去品德似下人,此理還請良師思。貪食好欲之法會,恰似派出惡稅吏,此理還請良師思。占卜巫術和算命,如同貪財的騙子,此理還請良師思……
鳥的鳴叫聲再次聒噪了起來。
“米拉日巴過的那個山嘴後來被人們叫作了法山岡,耕種的那塊田被稱作順緣田。在這裏他經曆了常人不可想象的磨難,通過無數次的磨難救贖自己的罪孽!”希惟貢嘎尼瑪說。
帕崩崗的天葬台依然沐浴在燦爛的陽光中,石台上的一把匕首反射出一道耀眼的光來,瞬間那道光又消失掉。
“我們也經曆了很多的磨難,這當中人本性中的惡和善都被呈現了出來。”晉美旺紮望著天葬石台說,“作惡多了,臨死的時候也會極度地恐懼,這樣的人這一生我見得多了。”
您肩頭扛著鋤頭,胸前掛著陶罐的酒壺,身背那點口糧和書跟在小孩身後。您走過田埂,跨過一條水渠,看見前方零散地坐落著一間間民房。小孩領著您穿過這些民房,帶到一個兩層樓房前。您進入房院把鋤頭放在牆角,尾隨小孩上樓,將陶罐酒壺掛在房柱上,按照小孩指的房間走了進去。
房子裏坐著的就是您在農田裏見到的那個僧人。他坐在墊了幾層的墊子上,頭發披散在腦後,兩個耳垂上戴著綠鬆石。
您心裏剛想問瑪爾巴大譯師在哪裏,就聽到那個僧人衝您喊:“真的沒有認出來!我就是瑪爾巴,你趕緊頂禮呀。”
您恭敬地給瑪爾巴大師頂禮,祈求道:“我是個罪孽深重的人,現在我把我的身語意全獻給您,請您賜給我正法和衣食,讓我此生得到解脫!”
瑪爾巴大師用手抹嘴,盯著您說:“你說你是個罪孽深重的人,你去造孽又不是為了我,我憑什麽要給你傳法,還要供應食物。你到底造了什麽罪孽,給我詳細地說來。”
聖者米拉日巴,您把情況原原本本地向瑪爾巴大師敘述了一遍。
瑪爾巴大師跏趺在墊子上聆聽,過後他對您說:“你確實造了很多孽,但是你能把身語意獻給我這是一件很好的事。我給你傳法,衣食你自己去尋找,或我給你衣食,你到別處去求法,這兩種辦法當中任你選一種。”
您憶起永頓綽傑喇嘛要您求正法的事情和自己造下的罪孽,懇請求瑪爾巴大師給您傳法,衣食自行解決。
“我可以給你傳法,但能不能得到解脫還得靠你自己的努力!”瑪爾巴大師一臉認真地說。
您聽到這句話喜極而泣,解脫的希望又燃燒了起來。您起身要把行囊裏的書供到經堂裏去,隻聽瑪爾巴大師怒斥道:“把這些髒書趕緊給我從這屋子裏弄出去,我怕玷汙了供養的諸佛!”
您聞言急忙跑出屋,把書放在給您安排的那間小屋裏去。
幾天之後,您離開瑪爾巴大師到洛紮各地去化緣,得到了人們賞賜的二十一克糧食。您用十四克糧食換了一個有四個套環、裏外沒有一點汙垢的大銅缽,又拿出一克糧食換了酒肉,其餘糧食背著回到瑪爾巴大師的駐地。
您背著糧食進入房間裏時,瑪爾巴大師正在吃晚飯。您把背上的東西扔到地上,隨著一聲嗵房屋被震顫了。隻見瑪爾巴大師怒衝衝地放下木碗,邊訓斥邊走過來踹了您一腳。您趕緊抱著這些東西跑出房間,心想這瑪爾巴大師可是個脾氣暴躁的人,今後我得加倍小心。
瑪爾巴大師吃完飯,您把銅缽作為供養物恭敬地遞上去,瑪爾巴大師手裏托著銅缽細細端詳,而後閉目沉思,忽然他的淚水滑落下來,說:“緣起好啊!我把此物獻給班智達那若巴!”瑪爾巴大師把四個套環取下來,拿根木棒敲擊銅缽的邊緣,細綿悠長的嗡聲灌入耳膜,它讓人身心處在寧靜中。
瑪爾巴大師拿著銅缽跑去經堂裏,其內灌滿融化的酥油,供養給諸佛。
您祈求瑪爾巴大師給您傳法。瑪爾巴大師盤腿坐在墊子上,大腹便便地對您說:“你要我給你傳法,那你首先給亞卓大隆和靈巴這兩個地方降冰雹,狠狠地懲罰他們。這兩個地方的人,對來自衛藏的我弟子經常實施搶劫,使我得不到供養。如果你降雹了,我就給你傳法。”
那夜,您躲進山穀裏設壇,向這兩個地方降下了很多的冰雹。
太陽出來後,您跑到瑪爾巴大師處,再次請求他給您傳法。
瑪爾巴大師皺著眉頭哼了一聲,說:“就憑你那三四顆冰雹,想得到我千辛萬苦尋來的法,豈有這樣的道理。我再給你一個機會,洛紮拉卡瓦人毆打了我的弟子,還謾罵我,你向他們施咒,要是放咒效果顯著,我就把那若巴的一生解脫法傳給你。”
聖者米拉日巴,您為了得到正法,尊崇瑪爾巴大師的話向洛紮拉卡瓦人放咒術,使他們起了內訌,相互用刀劍進行殘殺。
當您再次去向瑪爾巴大師請求傳法時,他滿意地對您說:“啊,想不到你的咒術這麽厲害,真是個屠欽。”瑪爾巴大師轉過身去,把寬闊的背影留給您,接著又說:“可是你要以你犯下的罪孽作為報酬,想要討到我的法,這是不可能的。現在你把亞卓大隆和靈巴人的莊稼給恢複過來,讓死去的那些拉卡瓦人再生,我就把法傳給你。”
您悲傷不已,想到為了求得法再次造孽,還招來瑪爾巴大師的一頓痛罵,傷心地放聲哭了起來。晚上躺在被子裏,想著經曆的那些事情,心裏悲戚戚的,以至於整晚無法入睡。
天開始泛白,傳來幾聲野狗的叫聲時,您側過身去雙目緊閉。
房門吱呀地被推開,接著傳來溫暖的聲音:“可憐的屠欽,你不要悲傷,也不要起邪見,上師的脾氣就這個樣。來喝口茶,吃點糌粑。”您起身見到師母妲彌瑪一臉憐憫地望著您。
不多時,瑪爾巴大師也來到您的房間裏,站在一旁對您說:“昨天我對你的責備過重了,不要不高興,以後我會給你傳法的。現在有件事由你來完成正合適,我要給少爺達瑪多迪在東邊的山腰修建一座房子,你去建設吧,等建成後我給你傳法。期間的吃穿由我來給你供養。”
瑪爾巴大師滿臉笑容,態度和藹。這使您的心裏又升起歡喜來,欣然答應,請瑪爾巴大師給您建築圖紙。
您按照圖紙在山上挖出一個圓形的地基來,從山腳背起一塊塊石頭到半山腰,經過半年多起早貪黑的勞作,把圓形房子建造到了一半,這時瑪爾巴大師來到了工地上。他把房子裏外仔仔細細地瞧過之後,愧疚地對您說:“屠欽,這可怎麽辦好?由於我考慮欠周到,建造的這所房子還是由你來拆掉,把那些土石從哪裏弄來的,就送回到那個地方去。”
東邊山頂建造的圓房子被您拆掉,把土石送回到了原處。這些活剛做完,瑪爾巴大師微醉著領您到西邊的山嘴上,要您在這裏建造一個月牙形的房屋來。
山上的草兒返青了,夏季的雨水也歡快地淅淅瀝瀝。不久風兒催黃了草,滿山坡一片金黃時,瑪爾巴大師領著幾名弟子上山來,望著建築物把眼睛給眯上。
您灰頭土臉地出來迎接。
“這是誰讓你建造的?”瑪爾巴大師睜大眼睛,驚訝地問。
“上師是您讓我建造的。”您回答。
瑪爾巴大師用手摸著下巴沉思良久,嗬嗬地笑著晃動腦袋,說:“那我肯定是喝醉了,說的是酒話不算數。你把它給拆了,土石送回原處去。”
瑪爾巴大師不等您回答,領著弟子們下山去。您望著那些弟子的背影,心裏淒楚無比,覺得跟他們比起來您真是個罪大惡極的人。
瑪爾巴大師瞅準您把土石送還得差不多時,再次帶您到北麵山坡上,要您在這裏蓋一座三角形的房屋。您祈求瑪爾巴大師這次再不要反悔,不要再讓您拆毀建造的房子。瑪爾巴大師說這次考慮得很周全,也沒有醉酒。於是,您在綽窪隆北麵的山上建造起一座三角形的房子來。
盛夏太陽落日的時候,您看到瑪爾巴大師披散著頭發往山頂走來。您把手裏的泥鋪好壘上石塊,從簡易的腳手架上跳下來,去迎候瑪爾巴大師。
“屠欽,誰叫你在這裏修房子的?”瑪爾巴大師一見到您就問。
“上師,是您讓我在此地修築這座三角形房子的。”您用這句話提醒瑪爾巴大師。
“難道是我發狂了嗎?但我確實想不起來讓你建這麽一個房子了。要不你說當時有誰在場,可以證明是我吩咐的。”瑪爾巴大師說著已經走到房子跟前。
您沒法提供證人,心裏開始擔心瑪爾巴大師又會像前麵一樣讓您拆掉。瑪爾巴大師把房子裏外檢查一遍,突然怒吼道:“屠欽,我跟你無冤無仇,既沒有搶占你父親的財產,又沒有奪你的地產,你建造這麽一個房子,讓我待在裏麵好放咒是不是?”
您被瑪爾巴大師的這番話弄得驚慌失措,煞白著臉,舌頭都變得僵硬,一句爭辯的話都說不出口。瑪爾巴大師的情緒得到了緩解,他看著您那雙裹滿泥巴的手,用另外一種聲調對您說:“要是想得到法,就聽我的話把這座房子給拆了,土石像前幾次一樣送回原處。”
瑪爾巴大師兩手搭在背後,徐徐下山而去。
夜色漸漸濃稠了起來,瑪爾巴大師在山腳的小路上與夜色融化在了一起。
聖者米拉日巴,您傷心的哭聲淒厲地回響在這山穀裏,您捶胸頓足,為您以前造的罪孽痛心疾首。您想到如此辛苦地勞作,卻得不到法,都是您造的惡業帶來的果報。
月亮爬到東邊的山頭,清輝灑落在穀地裏,也照在您的身上。您坐在坡地上望著下方矗立的村鎮,想起了您的母親和妹妹。有很多年您沒有得到過她們的消息,現在她們是否安然無恙?紮賽不該再等您了,她應該趁早找個男人嫁出去……
盛夏夜晚的習風從西麵吹拂過來,貼著您的胸口和臉龐飛過去,把您腦後的長發飄揚了起來。這風使您不再那麽傷感那麽憂鬱那麽絕望了,您起身邁著疲憊的步子向村鎮走去。
師母妲彌瑪點著油燈在等您,她聽到推門的聲音,帶著食物和酒跑到您的房間裏。師母憐惜地用話語安慰您,勸您盡早躺下休息。師母一走,您背靠牆沒有食欲也沒有睡意,就這樣張著空洞的雙眼,呆坐到第二天天亮。
妲彌瑪對您無比地憐愛,她跑去瑪爾巴大師跟前,請他不要讓您幹這些無益的勞動。瑪爾巴大師眨巴著那雙大眼睛,嘴角翹起,露出一排牙齒來,說:“你準備些好吃的食物,再去把屠欽叫到這兒來。”
您進入瑪爾巴大師的房間裏,他張開五指梳理著長發。見到您沮喪的表情,瑪爾巴大師清清嗓子說:“屠欽,先吃點食物,過會兒我給你傳法。”
聽到這句,您無望的心仿佛被烈日照耀一般,心裏起了喜悅與歡欣。
“我要給你傳的法是最普通的皈依法和它的戒條,你要是想得到密宗口訣,那得像那若巴上師一樣。”
瑪爾巴大師給您簡略地講述了那若巴上師曆經的那些磨難,您聽後心靈被深深地震撼,覺得之前經曆的苦難跟那若巴比起真的不足掛齒,心裏產生了精進的思想。
您把北山上的房屋拆掉,土石再次送回到了原處。
瑪爾巴大師有次帶著您去散步,走到他父係親族守護的山下,要您在這裏建一座十層樓房,再次應諾成功時給您傳法,還有日後修煉時提供衣食。您懼怕瑪爾巴大師再次反悔,要求請師母妲彌瑪做證人。
您依照瑪爾巴大師繪製的建築圖,開始建造一座四方形的房屋。辛苦的勞作使您的手到處開裂,脊背上出現了瘡,但您為了盡早得到法忍著痛。當您建到兩層樓房時,瑪爾巴大師從那條小徑走上來,慢慢攀到了施工地。瑪爾巴大師挽起衣袖,兩手提著藏裝的下擺,滿意地裏外查巡。他走到還在施工的您麵前,問:“這塊地基石是從哪裏弄來的?”
“上師啊,這是您心愛的弟子雄·歐頓曲鐸、侻·簇頓旺提、藏榮·梅頓寸布遊戲時從山頂推下來的巨石。”您這樣稟報瑪爾巴大師。
“屠欽,這塊石頭你要取出來,放回原處去。”瑪爾巴大師沉著臉說。
“您答應過再不會拆掉房子的。”您著急地搶白道。
“我沒有讓你拆掉房子啊,隻是這塊石頭你不能拿來建房,因為這三個弟子已經是修煉到二次第的瑜伽行者,他們可不能為你打工。”瑪爾巴上師說完甩著袖子下山去。
您把房屋推倒取出巨石,使出渾身的力氣把它送回到原處。您背上的瘡化膿了,發出難聞的臭味來,疼痛得腰都彎不下去。可是,一想到修完房子就能得到正法,您往嘴裏塞塊破布,用牙咬住繼續抱石拎士。
十多天過去後,瑪爾巴大師趁著落日前散步走到施工地。他又提出要求,讓您把三個弟子遊戲時滾下來的巨石拿來當基石。您遵從瑪爾巴大師的吩咐,重新又把巨石推下來當作房屋的基石。
您背上的瘡慢慢變幹成痂,心裏的負罪感卻越發地加重。您看到瑪爾巴大師跟前的弟子們早晨念誦經文,相互交流體會時,您卻扛著工具,背點糌粑,自卑地從他們的身旁走過:一路上您可以看到山上的隱修洞,那裏有瑪爾巴大師的真傳弟子在禪修。您到綽窪隆已經有幾年了,可您從瑪爾巴大師那裏得到的法隻有最普通的皈依法。您想:瑪爾巴大師不給您傳法,隻因您曾禍害了那麽多人,傷害了很多條生命,您的罪孽比這裏的任何人都重。想起這些,您為自己犯下的惡業不禁落淚,心裏懺悔不停。
當您把房屋建到第七層時,瑪爾巴大師要為藏榮·梅頓寸布進行上樂金剛薩埵的灌頂。您想您為瑪爾巴大師已經建造了七層的樓房,這次無論如何上師都會給您灌頂的。
那天,您像所有接受灌頂的人一樣,先頂禮瑪爾巴大師,然後找個位置坐下來。
“屠欽,你有什麽供養的東西給我?”隻見法座上的瑪爾巴大師臉黑沉沉地問。
您立即站起來,身子前傾,回稟道:“上師您曾許諾等我蓋完房子時,您要給我灌頂和口訣的。”
“你想蓋個猴拳般大小的房子,就能賺回我曆盡千辛萬苦求到的法,真是癡人說夢。如果你有供養的物品,先給我呈上來。”瑪爾巴大師說這話時,在場的所有人屏住呼吸看著您。
瑪爾巴大師看到您戰戰兢兢地站在那裏,拿不出供養物品。他從法座上站起來,走到您的跟前,掄起胳膊狠狠地往您臉上扇了幾巴掌,揪住頭發拽著您往外走,嘴裏還不停地罵:“沒有供養物,還想占便宜,給我滾出去。”
聖者米拉日巴,您匍匐在地上哭不出聲來,眼淚一個勁兒地掉落。報應啊,這是犯下罪孽而得到的報應。許久後,您從地上爬起來,踉踉蹌蹌地往建築地走去。您一夜都待在沒有竣工的房子裏,為得不到法而傷心落淚。
師母妲彌瑪等到半夜,也不見您回來,擔心您會對瑪爾巴大師起邪見或分別心。早晨料理完家務,就帶著食物和一罐酒到工地上來找您。
“屠欽,你不要對上師產生任何的想法。他曾對我說,他去印度求法,就是為了救度眾生。平日裏他遇到牲畜,都要停下來說法回向,他可能有自己的難處,但日後一定會給你傳法的。”妲彌瑪邊說邊給您倒酒拿食物。
“師母,我沒有怪罪上師,隻擔心我一個罪人這輩子跟法無緣呢!”您說著又落淚。
午時,瑪爾巴大師爬上山來,見到您就說:“屠欽,先把這邊的活停一下,給我修一個十二柱的露台加一個暖房,修完了我就給你傳法。”
您看瑪爾巴大師說話時的表情,絕沒玩笑的意思,您默默地收拾工具跟著瑪爾巴大師回到鎮子裏。瑪爾巴大師領著您走到選好的地方,讓您在這裏修暖房。
這段時間,師母妲彌瑪拿來最好的飲食給您吃,還拿話語來安慰您。您又拾起了信心,想著不久上師會給您傳法,於是心情愉快地勞動,不時還會哼上幾句歌來。
時間轉瞬間又過去了半年多,露台也快竣工了,瑪爾巴大師的另一名弟子侻·簇頓旺提前來祈求秘籍金剛的灌頂。妲彌瑪得知後給您送來一皮口袋酥油、一匹氆氌、一個銅缽作為給上師的供養物。
灌頂那天您也像其他弟子一樣,禮拜完準備坐下來。瑪爾巴大師當著眾弟子的麵問您:“屠欽,誰讓你參加這次灌頂的?如果要被灌頂,你有什麽供養物可以給我?”
“酥油、氆氌、再加一個銅缽。”您說著抱起這些東西呈送到瑪爾巴大師跟前。
“屠欽,這些東西都是別人供養給我的,你卻拿我的東西想討我的法,這是絕對不行的。你有別的供養物的話給我拿出來!”瑪爾巴大師說完眼睛圓睜睜地瞪您,那雙滿含威嚴的眼光讓您全身抽搐,不寒而栗。
瑪爾巴大師又從法座上起身,用腳把您踹出了大院外。
聖者米拉日巴,您悲痛地想到了死,絕望於今生不能得到正法,您為之前造下的罪孽自責不已,以淚來洗麵。自殺,可以一了百了,但自殺的人,很難再投胎到人身,那樣得要不停地輪回在畜生與餓鬼之間。再說,對您有恩情的永頓綽傑喇嘛也在指望著您能尋到正法,讓他也得到救脫,還有您那被怨恨積滿心靈的母親,她的靈魂也要被拯救。他們的麵容在您的腦海裏閃現時,自殺的念頭從腦海裏頓然消散掉。
翌日,瑪爾巴大師推開您的房門進來,臉上沒有怒怨,隻是淡淡地說:“屠欽,露台和暖房還沒有完工,希望你把答應的事給我做完。”
您離開房間,繼續去建露台和暖房。
那年天上飄落下第一場雪花時,瑪爾巴大師的露台和暖房正式竣工了,但您的背部上又長出三個瘡來,由於感染整個背部糜爛化膿。瑪爾巴大師在露台和暖房裏走上一圈,絕口沒有提起傳法的事情。他回過頭來說:“屠欽,山上的十層樓房你還沒有建完,你得抓緊時間啊!”
瑪爾巴大師走後您猜測,上師肯定不願把正法傳給一個罪孽纏身的人,或看出您是一個不值得他慈悲的人。您極度痛苦地拖著腳步回到房子裏,妲彌瑪過來送食物,您把您的想法告訴了師母。妲彌瑪怕您一蹶不振,一直開導您讓您一定具足信心。當她得知您的脊背糜爛流膿時,哽咽著跑去找瑪爾巴大師。不久,瑪爾巴大師也來到您的房子裏,讓您脫去衣服仔細查看傷口。末了,他說:“屠欽,你背部的確傷得不輕,但這跟那若巴上師經曆的苦比起算不了什麽,跟我傾盡家財,生死置之度外相比,也不值一提。要是真心求法的話,不要這樣嬌生慣養!實在不行,先把傷養好,再去蓋房吧。”
那若巴經曆了十二小苦和十二大苦,但他百折不撓,最終修成了正法。我卻連這點苦難都承受不住,那還怎麽能得到法呢!您這樣想著,又拾起了信心。隻是這傷口很嚴重,等到好點才能繼續去幹活。
妲彌瑪念在您可憐的境地,常拿些有營養的食物給您,還拿草藥塗抹在傷口上。
背部上的創傷治愈得差不多時,時間也已經進入到了春天。小溪上的冰塊融消了,地底下也冒出綠意來。這時,瑪爾巴大師來到您住的房子裏,那硬實的身子弓下來,腦袋向前探,問:“傷怎麽樣了?現在可以去蓋房子了吧?”
“傷口愈合得差不多,可以去蓋房子了。”您起身恭敬地回答。
“那你就去蓋房吧。”瑪爾巴大師說完,背著手出了房門。門外灑落一地的金光。
瑪爾巴大師剛走,妲彌瑪披著金光跑進來,勸說您不能這樣老聽上師的話,他還會出爾反爾,應該要想想其他的辦法。於是,妲彌瑪策劃讓您假裝離走。您收拾停當後,妲彌瑪跑去瑪爾巴大師那裏,說您在這裏求不到法,現在要去別處求法了。瑪爾巴大師聞言,氣衝衝地跑到您的房子裏,給您掌摑,還訓罵道:“當初你把身語意都獻給了我,我有權任意處置你。現在你想跑到別的地方去求法,那為什麽還從我的屋子裏拿走我施予的糧食。哼!沒有這麽便宜的事情。”瑪爾巴大師一把奪走那小袋糌粑,甩手把您推倒在地,奪門而去。
妲彌瑪和您被上師的這一舉動駭住,許久才回過神來,對剛才想出如此下策感到後悔和遺憾。妲彌瑪邊自責邊勸您不要對上師失去信心,瑪爾巴大師不久一定會給您傳法的。
您坐在薄薄的床墊上,望著師母妲彌瑪那張仁慈的麵龐,心灰意冷的內心裏閃現希望的火星,它們忽明忽暗。妲彌瑪為了慰藉您不得法的痛苦,那天給您傳授了金剛亥母的法。
聖者米拉日巴,您繼續在山上建設十層樓房,間隙幫著妲彌瑪做炒青稞、喂牛、擠奶等家務。
到了仲夏,您把房屋蓋到了第九層,這時雄·歐頓曲鐸領著家眷和眾弟子前來給瑪爾巴大師獻供養,祈求喜樂金剛的灌頂。歐頓曲鐸帶來了很多金銀佛像和寶石、氆氌、牛羊等供養物。瑪爾巴上師陪著他有說有笑,擇個吉日準備灌頂。
灌頂的前一夜,妲彌瑪舉著油燈進到您的房間裏來,她把油燈放在柱子上的燈架上,從藏裝懷兜裏取出一塊品質上好的帶紅璁玉交給您,說:“屠欽,這幾年你為上師辛苦勞動,可他看重的是財物,對於貧寒的你一直沒有傳法。這次你把我父母送給我的陪嫁璁玉拿上,當作給上師的供養物,一定要求到法。上師要是還不給你傳法,我再幫你求法。”您接過這璁玉,感到無比地沉重,流著眼淚聲音哽咽著說:“師母,我這個孽人無以回報您的恩德!”
“屠欽,錢財是身外之物,隻有得了法,你才能脫離輪回的苦海!我不願看到你這樣受苦。”妲彌瑪說完抓起油燈出了房門。
您把握在手裏的璁玉舉到額頭上,雙手抱緊喃喃地祈禱瑪爾巴大師這次給您傳法。
瑪爾巴大師的閉關、學法的弟子,遠道來的歐頓曲鐸的家眷及弟子,周遭的信徒濟濟地聚在大院裏。人們先向法座上的瑪爾巴大師磕頭頂禮,依次獻上供養物。當您走到瑪爾巴大師法座前,他臉上的表情沉鬱下來,皺著眉頭問:“屠欽,誰讓你參加灌頂的?”
聽到這句問話,您立馬全身顫抖,低下腦袋尋思怎麽回答。一頭的髒發垂落下來,把您的臉給掩藏了起來。
“那你拿什麽資糧,用作我給您灌頂的費用?”瑪爾巴大師的話語裏含著調侃。
手裏被汗水捏濕的璁玉,您雙手捧上去,聲音顫巍巍地回答:“上師,這是我的供養物!”
瑪爾巴大師接過後,仔細端詳這塊價值不菲的璁玉,疑惑地問:“你哪來的這塊璁玉?”
您的腿開始發抖,眼裏含滿淚花,解釋說:“師母給我的。”
“妲彌瑪,快到這邊來!”瑪爾巴大師腮邊的胡子茬都豎立了起來。
妲彌瑪快步來到上師跟前頂禮,詳細陳述這塊璁玉是她的父母擔心她結婚後生活有變故,讓她留作應急用的,這跟上師沒有一點關係。她是看著屠欽因為得不到法可憐,才贈給他用來求法的費用。
“笑話,你人都屬於了我,這塊玉豈能例外?”瑪爾巴大師說完,把璁玉掛在自己的脖子上。又問:“屠欽,你有供養的話給我。”
“上師,看在屠欽為您辛苦工作的份上,請您給他傳法!”妲彌瑪說完轉過臉去無奈地求道:“歐頓曲鐸,你們所有人替屠欽求求情!”
瑪爾巴大師從法座上起身,抄起一根木棍,狠狠地抽打您。疼痛使您跪倒在地,兩手抱住腦袋蜷縮成一團。歐頓曲鐸趕忙跑上來,抱住了憤怒的瑪爾巴大師。
“你從這院子裏滾出去!”瑪爾巴大師怒斥道。
您戰戰兢兢地從地上爬起來,忍著疼痛拖著腳向門口走去。等待灌頂的人們目送您一瘸一拐地走。
聖者米拉日巴,您對這一生成佛,或斷除墜入惡道已經不抱希望了。
乘著夜色,您背著放咒術和降雹的書離開了綽窪隆。走在寂靜的山道上,您還是忍不住要回頭看看曾經在山頭上建築過的地方,回想那些艱辛,心裏為蹉跎歲月湧起一絲悔意來。
您離綽窪隆越走越遠,月光把一個頎長而孤單的影子投射在鄉間小路上,有些落魄、失意、淒惶。
聖者米拉日巴,如今我們也在經曆一段命中注定的曆練,我們能否在這道場中把心智修煉得更加健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