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宴匆忙結束了,隻因一位藏軍軍官的突然闖入和他帶來的被打敗的消息。

我們從飯廳裏出來,直接回到那間偏房裏。

希惟仁波齊被瑟宕少爺請去,給藏兵軍官的同伴治療傷口。

我們之間隔著一間房。

我聽到人們從那間房子裏進出的腳步聲,隨後門縫裏照射進一道光亮來,轉瞬又消失。我想他們把汽燈提到那間房子裏去了。

我們三個躺在被窩裏,一點睡意都沒有,心思全在外麵的腳步和說話聲上。

“那個人傷得重嗎?”羅紮諾桑在**輾轉幾次後忍不住問。

“肯定傷勢很重,要不仆人見了怎麽會尖叫呢?”我盯著黑黑的房頂回答。

“他全身是血,腸予都拖在地上走。”多吉堅參說。

“你看到了?”羅紮諾桑問。

“我想應該是這個樣子的。”多吉堅參說完,咯咯地笑了起來。

“閉嘴!”我訓斥他,擔心外麵的人聽到房子裏的笑聲。

門外什麽聲音都沒有。窗外風還在鼓著翅膀掃**而去,留下揪人心的嗚嗚聲。

父親和哥哥不知被打死了沒有?這個想法在我頭腦裏閃現。想得多了,甚至出現了他倆倒在血泊中的畫麵。我趕緊起身,往床尾突突地吐口水。

“怎麽了?”羅紮諾桑問我。

“我好像看到了父親和哥哥的屍體!”我坐在**回答。

羅紮諾桑歎一聲氣,也從被窩裏坐起來。

外麵響起了說話聲,他們在送希惟仁波齊回佛堂去。希惟仁波齊低聲誦著度母經。

“那人死了嗎?”我問。

“可能吧!”羅紮諾桑的聲音裏夾雜著無奈和不安。

“才沒有死呢,要是死了肯定會哭的。”多吉堅參從被窩裏悶聲地說。

我坐了很久,門外什麽聲響都沒有,看來那個傷者還活著。得出這個結論後,心情稍微好了一點。

“師兄,我睡了。”我說。

“我睡不著,你先睡吧。”羅紮諾桑說完,吸了吸那蒜頭鼻。

他也在擔心家裏人吧。我這麽想。我在被窩裏默誦祈禱經文,一會工夫就睡著了。

“瑟宕莊園和它的主人現在還在嗎?”希惟貢嘎尼瑪打斷了晉美旺紮的敘述。

晉美旺紮側臉望著這張白淨的臉,哀歎道:“聽說後來莊園被村民給拆掉了!瑟宕二少爺,唉!我後頭慢慢給您講。”

門被敲響時,我們正在睡夢裏。睜開眼睛,從那扇窗子裏射進一縷光亮來,屋子裏的東西能模糊地看見。

“仁波齊叫你們趕緊起床。”敲門的男人煩躁地嚷了起來。

我們應了一聲,急急忙忙地穿僧衣,跑到天井旁去打水洗臉。

我們被女仆帶到餐廳裏。

瑟宕二少爺、希惟仁波齊、藏軍軍官已坐在桌子旁。我們坐在離他們遠一點的位置上。桌上放著盛糌粑的木製器皿,三個白色的陶瓷器具裏,分別裝著白糖和細奶渣、酥油。

位置上就座的三個人,表情都很陰沉。瑟宕二少爺的麵色蒼白,那縷卷發垂落在眉骨上。

女仆抱著瑜雜陶壺來給我們倒茶。我們趕緊掏出懷兜裏的木碗接茶。女仆抱著陶壺出去,我們三個低頭喝茶。呼嚕的喝茶聲很響,間或還能聽到多吉堅參吸鼻子的聲音。希惟仁波齊閉目撥動念珠。

茶喝到底時,我們從木製器皿裏舀糌粑往木碗裏倒,用手指頭開始挼起來。

“我希望你們都別走,住在莊園裏。”瑟宕二少爺說。他的目光在希惟仁波齊和藏軍軍官的臉上遊動。

他們誰都沒有吭聲。

我把挼好的一坨糌粑咬掉了半截。餐廳裏隻有我們咀嚼糌粑發出的聲響。

“出去,你們會經受各種苦難,那可是離鄉背井啊!”瑟宕二少爺又說。

一陣長長的沉默。

女仆再次走進來倒茶。

我們把木碗裏的糌粑挼成一坨拿在手上,續了一碗茶。

“以前,十三世達賴喇嘛也從拉薩出逃過兩次,後頭不都又回來了嘛。”希惟仁波齊說。

“是啊。出去後我們會得到很多國家的支持,他們會幫助我們的。”藏軍軍官激動地說。

“你們可是太天真了!”瑟宕二少爺說。

“這次美國支援了我們很多武器,以後還會繼續支持的。”藏軍軍官兩手攤放在桌麵上,身體往前探著說。

瑟宕二少爺的臉色陰沉下來,把眉骨上的那縷頭發,捋進那頭好看的卷發裏。

“真要走,我也不勸你們了。出去後別指望那些國家會給予幫助,英國、俄國、印度都曾出賣過西藏的利益,他們考慮事情,首先想到的是對自己有沒有利,而不是我們的訴求。你們心裏也清楚,自從共產黨來了以後,給我們修了公路,建了醫院、學校和電廠,小孩開始受到良好的教育,還承諾十年不變革。這都是實實在在地幫我們做事。”瑟宕二少爺的手絞在了胸前,背靠在椅背上,籲了口氣。

“那是出於他們的目的。”藏軍軍官一臉的憎惡,臉上的疤痕像一條蠕蟲,看著讓人心生厭惡。他瞧了一眼希惟仁波齊,接著又說:“您看到了,我的兄弟就要死了,不給他報仇我還是個男人嗎?”

藏軍軍官說這話時,手微微發抖,嘴角抽搐。

瑟宕二少爺起身,在房間裏走動。他的背部微弓,腦袋低垂,仿佛思考著什麽難題。

我們把早飯吃好了,將木碗揣進懷兜裏。

“既然留不住,那我給你們備些路上吃的。”瑟宕二少爺的語氣裏充滿了失望。

他讓女仆馬上叫桑布管家過來。

片刻工夫,桑布管家就趕到了餐廳裏,穿的還是昨晚的那身氆氌藏裝,辮子垂在後背上。

“少爺,有什麽吩咐?”桑布管家謙卑地問。

“你給他們準備些路上吃的和用的,還要給希惟仁波齊和代本各備好一匹馬。”瑟宕二少爺背對著桑布管家吩咐。

桑布管家的眼睛環視了一下餐廳裏的每張臉,有些不相信似的問:“真要走?”

“你就按吩咐去辦理吧。”瑟宕二少爺依然沒有回頭。

“我馬上吩咐下人們去辦好。”桑布管家扭頭出了餐廳的門。

“夏嘎林巴跟隨十三世達賴喇嘛出逃到印度,在異國他鄉思鄉的情緒日濃,隻能通過文字來表達自己的這份思念:

群群鴻雁戲水處,微微波浪漾天光;

潺潺清澈吉曲河,徐徐右繞憶拉薩!

凹凹大地寬又整,青青草木串成排;

穹穹日月坦途行,燦燦光彩憶拉薩。

沉沉霧霾常纏繞,漆漆暗黑遠離地;

爽爽冬暖夏又涼,勻勻氣候憶拉薩。

茫茫大地似蓮花,綿綿山峰呈吉祥;

圓圓似輪蒼穹下,豔豔聖地憶拉薩。

濟濟商店排成行,婷婷身段其間行;

豔豔美麗融一身,嬌嬌臉蛋憶拉薩。

……”

瑟宕二少爺仰頭,目視窗戶外,朗誦起了夏嘎林巴的《憶拉薩》。

餐廳裏飄**著飽含**的聲音,這聲音讓我的腦子裏掠過一個個拉薩美麗的景色,心兒悲涼不已。

瑟宕二少爺朗誦完走到牆邊,仔細地觀看上麵掛著的照片。他挪了幾步,停在一張相框前,喊道:“希惟仁波齊,您過來看一下。”

希惟仁波齊睜開眼,停止撥動念珠,眼睛直視瑟宕二少爺的後背。他從那張座位上慢騰騰地站起來,向瑟宕二少爺走去。

代本也起身湊過去。

不注意間,多吉堅參已經擠到瑟宕二少爺的身旁。我和羅紮諾桑也起身走過去。

我從他們的腦袋縫隙中看到一張黑白照片,照片裏依次站著幾個人,背景是一個園林,園林後麵露出一截樓房的牆角。經瑟宕二少爺介紹,我才知道自左至右,依次是麥索家的老爺、約翰瓊、瑟宕老爺、布來寧、希惟仁波齊、北京商店的老板;他們的身後站著小夫人和她懷裏的瑟宕二少爺、瑟宕府的老管家。那時希惟仁波齊才四十多歲,一臉的朝氣,眼含自信的光芒。

“這個滿臉胡子的英國人真逗!”希惟仁波齊捋著胡須說:“那次他要跟我辯論佛存不存在的問題。他的藏語說得很蹩腳,一著急起來夾雜著英語,讓我摸不著頭腦,隻能對著他傻笑。另外那個年輕人……”

“約翰瓊。”瑟宕二少爺把名字給說出來。

“對,就是他。能講一口流利的拉薩話,中間當翻譯。這些外國人現在怎麽樣了?”希惟仁波齊轉頭問瑟宕二少爺。

“絡腮胡布來寧回英國很多年了。約翰瓊還在大吉嶺,他跟瑟宕家有商業往來,你們要是去印度,那邊遇到什麽困難就去找他,會給你們最大的幫助。今天淩晨我已寫好了信,到時拿著信去找約翰瓊就行。”瑟宕二少爺說。

“感謝土登年紮啦想得這麽周到,你自己也要保重啊!”希惟仁波齊從短暫的回憶裏回到現實中來,又傷感了起來。

“我在自己的家裏,你們就不用擔心了!”

我想快到分手的時候了,心一直往下沉下去,倍覺淒涼。羅紮諾桑別過頭去,腦袋低垂著,向餐廳門口走去。

“我會照顧好傷病員的。你不要再去打仗了,家裏還有媳婦和兒女在等著呢。”瑟宕二少爺規勸代本道。

代本沒有言語,隻是把頭往下低去。

我不想待在這裏,每個人的臉上布滿離別的憂傷,空氣裏也夾雜著這種情愫,讓人心裏悲戚戚的。從窗戶射進來的陽光,也失去了熱度,一片蒼白。我要出去找羅紮諾桑。

甬道裏看不到一個人,院子裏太陽照得白花花一片,我向門口走去。

門口有幾個女仆坐在地上紡線,羅紮諾桑蹲坐在一扇窗子下,抱著腦袋一動不動。我向他走去,坐在他的身旁。羅紮諾桑沒有理會我。我的目光投向那條鵝卵石鋪就的道路,再往前就是莊園的大院門,那裏空無一人,能看到外麵那些遒勁的樹幹。

我用眼睛瞄了一眼羅紮諾桑,看到他的頭左右轉動,眼睛在手臂上擦著。我百無聊賴,目光從路旁的月季枝幹,跳到巨大樹冠的果樹上,再移到藍藍的天上去。

馬的鈴鐺聲傳了過來。我看見莊園樓房一側的小徑上,一個男子牽著一匹栗色的馬走過來,之後又出現一個牽著棗紅馬的人。

“該走了!”我給羅紮諾桑說。

兩匹馬依次走過我們的麵前,馬上的鞍具、嚼頭、鐙子全部配齊。樓房的門裏出來幾個男仆,把一牛皮袋的東西和藏被搭在栗色的馬背上。

羅紮諾桑站起來,他的眼睛有點紅腫。我也起身,抖掉屁股上沾的灰塵。

馬兒噴著響鼻,甩動尾巴。牽馬的人握著韁繩,用手輕輕拍打馬的頸部,讓它們安靜。

在瑟宕二少爺和桑布管家的簇擁下,希惟仁波齊出了房門。

代本換了一身藏裝,他和多吉堅參的脖子上掛著一條白色的哈達。

桑布管家讓我和羅紮諾桑過去,由瑟宕二少爺給我們賜了哈達。

我們向院門口走去。

多吉堅參拽著我的胳膊,讓我放慢腳步。我這才看到走在最後麵的仁增白姆,她膚色白淨,眼睛裏充滿好奇,懷裏抱著一條白色的袖珍狗,那狗隻有拳頭般大。

多吉堅參伸手摸了一下狗,然後咧嘴笑。仁增白姆也露出白牙衝他笑。

我們走過鵝卵石路,走出了大院門。

希惟仁波齊站到下馬石上,動作笨拙地騎到那匹栗色的馬背上;代本一躍跨到了棗紅色的馬上。

我們向瑟宕二少爺行了告別禮,走向柳樹掩映的那條道上。

我們離瑟宕莊園越來越遠,馬蹄聲中走出了林蔭道路。

我和羅紮諾桑在前麵牽馬,心好像被人掏走了一般,眼眶濕漉漉的,對周圍的景色產生不出任何興趣來。

代本在馬背上和希惟仁波齊聊了起來。

“仁波齊,我們分手之時,請您給我摸頂賜福。”代本說。

“我會給你賜福的。你不可能這麽快就離開我們吧?”希惟仁波齊問道。

“要是遇到部隊的話,我會跟著他們走的。”代本胸脯挺得很直,眼睛四處逡巡。

“你的朋友不會熬過今天,我不希望你也把命給搭上。”希惟仁波齊勸道。

“我不會那麽輕易死去的。”代本說完吹起了口哨,吹的是一首英國歌曲。

我們傍著右側的山腳在行進,左邊是雅魯藏布江,它在平緩地流動。江邊稀疏地長著灌木叢,還有河床裏顯露出來的細白沙子和鵝卵石,天空中盤旋著水鷗,它們偶爾會發出幾聲脆脆的長鳴。

“我們被打散了,三十多個人突圍了出來。其中一個康巴勇士的兜裏裝滿了彈殼,他一抖懷兜,彈殼嘩啦啦地滿地掉落,身上的袍子被打成了篩子,他竟然沒有傷著。原來他身上有防利器的嘎吾,它們擋住了那些子彈。之後,漢人軍隊又來了一波衝擊,把我們趕到了羅布林卡以西。我和受傷的尊追其米一直向西逃跑,最後逃到了瑟宕谿卡。”代本在馬背上講。

我真想開口跟他問一下哥哥,轉而一想,那麽多的人,他肯定不會認識的。

我們看到前方山腳坡地上建的零散民房,它們看著破敗又灰暗,一旁的莊稼地裏麥茬灰黃黃的。

一隻狗衝了下來,站在坡地下方向我們狂吠,後來又增加了兩條狗。汪汪的叫聲在上麵鬧騰。

“這些乞丐一樣的百姓,自己過得那麽艱苦,還養這麽多流浪狗。”代本瞟一眼狗說道。

“每條狗都是一條命,養著也算是積了德!”希惟仁波齊說。

我們牽馬往前走,多吉堅參從路邊撿石塊往坡地上扔。石塊落在狗的身旁,叫喊聲越發地激烈,尾巴搖得呼呼生風。多吉堅參麵向狗蹦跳幾下,轉身用手撫弄袈裟,一邊跑著追趕我們。

我們已經走過了幾個山嘴,路上卻沒有遇到一個行人。代本說馬上就會到達一個叫甲竹林的地方,那裏有一個大谿卡。

我們為了不被人注意,匆忙走過這個叫甲竹林的地方。這裏有很多民房,還有莊園,田地裏有人埋頭幹活。我們向前走去時,馬的鈴鐺聲還是招來了地裏幹活人的注意。他們茫然地站在田間看我們走過去。

多吉堅參跑來要替羅紮諾桑牽馬,被羅紮諾桑給推到一旁去。他怒目斜視羅紮諾桑後,又跑來幫我牽馬。

“拇指大的小僧,還想牽馬,小心被馬踩到蹄子下去。”代本的身子在馬背上前傾,一臉壞笑地對多吉堅參說。

這句話傷到了多吉堅參,他往地上呸了一口唾沫,徑直往前走去。

希惟仁波齊見狀,在馬背上搖頭,眼睛閉得緊緊。

代本放肆地大笑了起來,身子在馬背上亂顫。

羅紮諾桑選了路邊一個開闊的坡地,這裏有旅人打尖時燒火剩下的灰燼,一旁還留有一堆幹柴,上麵壓著一些岩板,以防被雨水給打濕。我們著手準備燒茶。

希惟仁波齊沒有吃午飯,他隻喝了幾杯茶。

等我們收拾東西,把剩茶倒到餘火上時,代本開口說:“仁波齊,我就不跟你們走了,這樣的行進速度何時才能到達得了乃東?說不準漢人的部隊就會追到屁股後麵,把我們全給抓回去。”

“他們能飛過來?”羅紮諾桑插話進來。

“你除了念經還會什麽?”代本衝羅紮諾桑吼叫。

羅紮諾桑聽到這聲吼,一時不知道如何是好,氣得臉和脖子都通紅。

希惟仁波齊望著代本的臉,眼神裏飽含譏笑。

代本避開希惟仁波齊的目光,看著隔江對岸的山峰,那裏光禿禿一片。

“代本啦,您就先行吧!”希惟仁波齊說。

“我們為護教而戰鬥,甚至獻出自己的生命都不惜。你們幾個年輕僧人,卻不敢拿起武器,與他們進行戰鬥。你們還配穿這身袈裟嗎?”代本站起來,五官因憤怒而歪斜,手揮動個不停。

“代本啦,我們都是僧人,佛祖諄諄教導我們不要殺生,我們豈能違背他的話呢?再說,您口口聲聲說護教,您要護的不就是您的權勢和您家族的谿卡嗎?”希惟仁波齊冷冷地說。

代本張嘴想反擊,卻又把話給咽回去。他看到了我們對他的仇視,掉頭走向那匹棗紅馬,牽住韁繩回望了一下。然後,他跳到馬背上,催馬奔跑起來。

前方揚起一陣灰塵,代本在馬蹄聲的漸漸衰微中,從我們的視線裏消失了。

希惟仁波齊摸著胡須歎了口氣,站起來蹣跚了幾步,然後走得穩當些了。

“他是去找死!”多吉堅參站在路邊對我們說。

“你怎麽能詛咒人?”希惟仁波齊用手拍了一下多吉堅參的後腦勺。

“你不慈悲,還咒人!”羅紮諾桑嘴上雖這麽說,但從表情來看還是喜歡聽到多吉堅參的那句話。

“代本的心裏全是仇恨,因此不能理智地做事了,你們就可憐他吧。”希惟仁波齊向前邁步走去。

“仁波齊,上馬呀!”羅紮諾桑喊。

“走路腿腳要好受一些。要不讓多吉堅參騎一會兒,他夠累的。”希惟仁波齊說著往前走去。他的背有些駝了,兩手搭在背後,花白的頭發在脖子上頭晃動。看到這情景,讓我心生悲傷。

快到貢嘎時,我們沒有繼續向前走,到路邊的一戶人家去借宿,順便打聽情況。

那戶人家看我們是僧人,熱情地引到院子裏,讓我們住在滿是煙灰的房子裏。房子一角堆了很多的馬糞,陳年煙子把房頂的椽子和檁條熏得像是剛刷了一層黑油漆,煙穗子冰柱般垂吊著。牆壁上用糌粑點了一個很大的蠍子和巴紮圖案。

多吉堅參從牛皮袋裏取出酥油罐,請這家的女主人打壺茶,再拿出糌粑和一些幹肉來。

“瑟宕二少爺給了我們很多口糧,足夠路上吃的!”羅紮諾桑感激地說。

希惟仁波齊捋著胡須,在思索著什麽。

頭頂上飛過一隻鷹,它的影子投射在天葬台上。晉美旺紮仰頭,凝望漸漸遠去的那隻鷹。希惟貢嘎尼瑪把手搭到前額上,擋住刺眼的太陽光,目送這隻鷹飛過麵前的山頭。

“我的一生也像這隻鷹,隻在時間的長河裏投下了一個陰影。”晉美旺紮說這話時,頭上的禮帽滑下去,滾動幾圈後,倒扣在沙地上。

希惟貢嘎尼瑪一直盯著天上看。

離開傑德秀後,這一路上的氣氛開始緊張了起來。時常聽說前麵有解放軍部隊,或四水六崗的部隊,我們隻能躲到山坳或樹林裏去。我們的行程有時是在白天,有時是在晚上,有時還要在荒無人煙的偏僻捷道上奔走,有時還能聽到一些零散的槍聲。在這種停停走走中,我們逃到了一個叫頗章的地方。

到底路上走了幾天,我真的記不清楚了,也許是五天,或七天吧,沒法準確地數出來。

我們離開頗章向隆子方向逃跑,時間是在黎明時。

走了大概幾個時辰的山道後,把幾棟石塊砌成的房屋和結了一層白霜的農田甩在後麵,遠方出現了一座白雪皚皚的山峰。雪線快要挨到山腳了,遠遠地都能感受到它的冷氣。

我們站在雪峰前,凍得瑟瑟發抖。希惟仁波齊帶領我們誦經祈禱,希望能夠平安地翻越過去。

站在這連綿的雪山穀地裏,我們仿佛就是幾株紅色的枯草,矮小而卑微。

多吉堅參被扶到馬背上。

穀地很狹長,此刻,草枯萎後變成了黃色。我們向前走去,尋找一條上山的道路。

“有人在哭。”多吉堅參從馬背上說。

“你聽到的是鬼哭聲。”羅紮諾桑繃著臉訓斥他,鼻頭被凍得紅彤彤的,清鼻涕不住地流下來。

我們往左右環顧,除了一些凸起的土包外,滿眼就是黃色和白色。多吉堅參自己也有些納悶,騎在馬背上伸長脖子,頭轉動個不停。

“有聲音!”往前走了十幾步,我也聽到了哭聲。

羅紮諾桑用牽韁繩的手揉了揉眼,踮起腳尖,抬起腳後跟,讓身子挺得高一些,往前探看。

我們聽到了哭泣聲,而且是個女人發出的聲音。在這樣一個荒無人煙的地方,女人怎麽會跑到這兒來呢?

“說不好也許是搶劫的!”羅紮諾桑警覺地提醒我們,眼睛滴溜溜地在四周轉悠。

“現在命都保不住,還怕搶劫?”希惟仁波齊邁步往前走去。

我們隻能跟著向前走。

羅紮諾桑彎腰從路上撿石頭,背上的布袋包袱隨著腦袋的垂落,從脊背上滑下去,磕在他的後腦勺上。我也學他,從地上撿了兩塊石頭,以備遇襲時可以作為武器擲過去。

越往前走,心裏越發地不安。現在可以確定是個女人的哭泣聲,就從前麵的土包下傳出來的。

希惟仁波齊已經靠近了土包。

我們走近,看到土包後躺著一個男人,圍住他席地而坐的是個哭泣的女人和麵色憂鬱、眼神呆滯的老太婆,旁邊還有兩個小孩。男孩大概五六歲的樣子,女孩卻像是剛會走路。兩個小孩呆然地望著哭泣的女人,顴骨凍得發紫。

“怎麽了?”希惟仁波齊撥開她們,跪在躺著的男人身旁。

女人隻顧著哭,老太婆也不言語。

希惟仁波齊伸手抓起男人的手腕把脈,冷風吹得白胡須一直搖**。希惟仁波齊把胳膊放下來,手掌搭在男人的臉上,輕輕向下一抹把眼睛給合上。

我知道這男人已經死了。

“趕緊燒茶,讓她們喝點熱的東西。”希惟仁波齊吩咐道。

我把手裏的石頭扔在地上,從馬背上卸馱物,提著到處凹陷進去的鋁鍋,到雪山腳下找水去。

我沒有找到水,卻裝了一鍋的雪抱回來。

等我從雪山腳下走近土堆時,一縷煙子升了起來,看到淡白色的煙子心境好受些了。

我到土堆旁時,羅紮諾桑和多吉堅參選了個凹地,裏麵塞了枯草和刺柏枝,火舌向刺柏枝幹上燃過去,劈劈啪啪地響。我把鍋放置在上麵。

希惟仁波齊命令兩個女人和小孩離開屍體旁,叫我把法器拿過去,他開始給死者施頗瓦法。

希惟仁波齊和屍體麵對麵,雄渾的誦經聲響起來。

刺柏的火勢很旺,一鍋的茶很快熬好了。

羅紮諾桑讓兩女人和小孩拿碗出來,讓她們喝碗熱茶,暖暖身體。

哭泣的女人無動於衷,用哀戚戚的目光盯著希惟仁波齊的方向。老太婆卻讓男孩到土堆下拿包去。男孩拿來一個上麵綴滿小貝殼的牛毛織袋,交給了老太婆。她用木炭似的黑手,從裏麵取出一個豁口的大木碗和兩個小木碗。

羅紮諾桑往裏倒茶。

兩個小孩喝完第一杯茶,開始用手指頭在茶碗裏攪糌粑糊糊,吃相極其粗俗。大概餓壞了吧。他們吃完糌粑,又盯著牛皮包看,一臉的饞相。羅紮諾桑大概心軟了,把手伸進袋子裏,往兩個小孩的木碗裏又加了一些糌粑。他們用手指頭攪拌。

男孩的頭發黏結成塊,身上的氆氌藏裝袖口和下擺已經襤褸,腳上穿一雙大人的鞋子;女孩腳上沒有鞋,身上隻有一件破爛的藏裝,眼睛卻水靈靈的。

這就是命吧,看到這樣悲慘的人,我還有什麽可抱怨的。一腔憐憫從心頭湧上來,我把自己的布包袋打開,找來一雙羊毛織襪,套在小女孩的腳上。

太陽從山脊上探出了頭,穀地裏金黃黃的,可是冷氣肆虐。

“羅紮諾桑,到這兒來!”希惟仁波齊從屍體旁叫喊。

多吉堅參在前麵跑,羅紮諾桑跟在後麵。風把他們的袈裟吹得鼓鼓的,如張開羽翼的巨鳥。我也跟了過去。

等我趕到時,羅紮諾桑蹲在屍體旁,在他的頭上仔細尋找著什麽。

“在天靈蓋上找!”希惟仁波齊再次發話了。

“仁波齊,天靈蓋給打穿了!”羅紮諾桑轉頭過來,一臉興奮地說。

“晉美旺紮,去拿點酥油,把天靈蓋上的小孔給堵上。他的靈魂已從肉體裏釋放出來了。”希惟仁波齊脊背挺直,將念珠攥在手心裏。

我跑去從酥油罐裏摳了一小塊酥油,食指尖上掛著一坨黃油,跑回土堆旁,交給了羅紮諾桑。

他把酥油抹在屍體的天靈蓋中間,站起往希惟仁波齊走去。

希惟仁波齊也起身,離開男屍向火堆走去。

我們掏出自己的木碗,由多吉堅參拿著銅勺倒茶。

我們跟著希惟仁波齊一同誦《茶頌經》,完了才開始喝茶,挼糌粑吃。女人和小孩安靜地坐在一旁,隻有老太婆不時伸出那隻黑乎乎的手,在火堆上烤一烤。

“人已經死了,你們再傷悲也不能起死回生,為了讓他的亡魂走好,要打起精神來。我們會為他超度的。”希惟仁波齊給兩個女人說。

她們聽了這句話好像找到了依靠,哇地哭起來,然後跪在地上給希惟仁波齊磕頭。

我們坐回到土堆下,依次排開,為死者誦經。

這金色的狹長穀地裏,紮馬如鼓和鈴杵、誦經聲飄**了起來:

“哦,金剛薩埵,透過您的力量,願您給亡者帶來淨化、治療和轉化。嗡班劄(爾)薩垛吽!嗡班劄(爾)薩垛吽!”

我們在誦經的過程中觀想諸佛,以及他們身上的巨大光環,祈求為亡者灑下一切的慈悲和加持。觀想諸佛身上的這些光,流入亡者的身體裏,進行洗滌淨化,使他從死亡的混亂和痛苦中解脫出來,賜予他持久的安詳。我們的觀想中,佛的光芒滲入死亡者的體內,同諸佛智慧的心,緊密地相融在了一塊兒。

誦經結束後,我們把死者抱到馬背上,要帶著死者的家眷翻越這座雪山。

為死者誦經超度以後,老太婆的精神狀態好了許多,從她嘴裏我們得知,她們一家人是去印度逃難的。路上女婿著涼生病,昨天半夜死在了土堆下。

我遵照希惟仁波齊的吩咐,牽馬馱屍體走。

女人走在馬的一旁,懷兜裏裝著那個小女孩,手一直搭在死者的背上。死者的腦袋和手臂垂在馬的肚子一側,像鍾擺一樣晃動,穿孔的耳垂肉上別了一根紅線,特別地紮我的眼睛。

我讓女人跟著我一起念誦六字真言,將功德回向給亡者。女人點點頭,兩片唇開始張合。

雪不是很厚,羅紮諾桑扶著希惟仁波齊在前麵探路,我們緊跟在後。隨著攀登高度的增加,最深處的雪能沒到膝蓋處。我們走走停停,爬到了半山腰。

等爬到頂峰時,我們已經花去了大半天的時間。從山頂上,我們看見另一頭的山腳下有座村莊,傍它的是一條彎曲流淌的淺瘦河水,村後還有一座白塔。

站在雪峰頂上,我們一起大聲地喊:“神勝利了——!神勝利了——!”聲音飄**在山穀裏,還出現了回音。

休息片刻,我們就下山去。

希惟仁波齊怕下山時出現閃失,讓羅紮諾桑在前麵探路,我牽馬殿後。

我們剛準備出發,那個失去丈夫的女人擋在希惟仁波齊麵前,說:“仁波齊,我們馱著一具屍體進村,人們會認為晦氣的,會把我們從村子裏趕出來。要不,就讓他待在雪山上,等開春了飛鳥會把他啄個幹淨的。”

女人經過爬山,情緒好像調整了一些。她那高顴骨被冷風吹得紅撲撲的,大眼睛裏注滿淚水。

希惟仁波齊的目光從她臉上飄到下麵的村莊,摸著胡須沉吟片刻,說:“走吧,人都有慈悲的情懷,我想他們不會趕我們走的。”

女人無聲地滴下淚水,抱緊懷兜裏的小女孩,跟著隊伍下山。

羅紮諾桑走在前麵,小心翼翼地尋找下山的路。

下山時正好是陽麵,陽光照在雪上,反射的光刺得眼睛生疼。女人拿出一個牛毛編織的眼罩,交給希惟仁波齊。他把罩子罩在眼睛上,我們緩慢地擇路而下。女人一直走在馬後,祈禱的聲音一刻也沒有停歇。

從雪峰頂下到山腳,時間花的不是很長。下了雪線後,融化的雪水把延伸下去的緩坡弄成了泥漿,腳踩在上麵滑膩膩的。僧裙的下擺和鞋子上沾滿泥水,變成濕淋淋的。我們樣子狼狽地走向村子。

我們聽到了從村子裏傳來的歌聲,伴著紮年琴聲:

“翻過大山越過小山,

我的心中是多麽地憂愁:

看到很多亂石崗歡迎我,

心中也就沒有啥憂愁了。

走過大草原穿過小草壩,

我的心中是多麽地憂愁;

看到駿馬在等待我,

心中也就沒有啥憂愁了。

渡過湍急河流蹚過小溪,

我的心中是多麽地憂愁;

看到牛皮船上的船夫,

心中也就沒有啥憂愁了。”

幾條狗從村子裏跑出來,向我們吠個不停。狗的叫聲引來了村民,有些爬到樓頂,有些站在院牆上,更多的是立在自家門口看我們。傳來的歌聲也戛然而止。

隨著我們的前進,狗且吠且退,又有新加入的狗從後麵攆隨叫喊。

“那匹馬上馱著死人!”經過人們身旁時有人叫喊。

路邊有的人手裏拿著撚羊毛線的木輪,有的手握正納著的鞋,有的背著柳筐,但人們瞪著大眼,驚奇地看我們走過去。幾個光著腳丫的小孩跟在我們屁股後麵。狗叫喊得更加賣勁了。

“你們這裏誰管事?”希惟仁波齊問路旁圍觀的人。

“我們莊頭就在那間房子裏住。”一個頭發蓬亂、右手握木耙子的人把手指向後麵。

那是一座兩層的土木房屋,第二層的屋子有六扇窗戶,但木板窗子閉得緊緊的,黑色的窗套油亮亮的。屋頂掛的五色經幡蔫蔫地低垂著。

我們看到從那間房屋的大門裏,出來一位鶴發童顏的老者。他穿一身白色的氆氌藏裝,手裏拿著一頂掉色的圓盔朵帽,向這頭趕來。他身後有個人躥了出來,在前麵恭敬地引導。

老者身體有些發福,邁起步子非常堅實。走近些,我看到他領口處露出一隻九眼石天珠,隨著步伐在脖子前跳躍。鑲嵌寶石的金耳環,欲要從他耳朵上墜落到肩頭。

“你們來自哪裏?”老者聲音洪亮地發問。

“我們來自色拉寺,準備逃亡到印度去。這一家人也是逃難的,昨晚男的不幸病死了。我們想在村子裏借宿一宿,辦理後事。”希惟仁波齊說。

“活人可以借宿,但死人不好弄。”老者說完,走向馬背上的屍體,惋惜地說:“年紀輕輕的,真是可惜啊。唵嘛呢叭咪吽!”

“莊頭,我們可以待在村後,不進房子裏。”女人的手搭在懷兜裏的女孩頭上說。

女孩有些害怕,張開兩臂準備勾住母親的手臂,可被女人給打掉了。

“我們同情你們的遭遇,但怕晚上有貓過去舔屍體,到時死屍複起的話,整個村子就會遭殃!”老者說完撇開女人,向希惟仁波齊走去。

“莊頭請放心,我已經給死者施了頗瓦法,保證不會出現這樣的情況。另外,這邊能派人代勞天葬嗎?”希惟仁波齊問。

圍攏過來的村民聽到希惟仁波齊這樣說,嘰嘰喳喳地議論了起來,他們對這個死者的身份表示了懷疑。女人哭著表白他既不是鐵匠,也不是屠夫、製陶者,隻是一名朗生。本來是跟隨谿卡的主人逃跑出來的,後因男人生病,一家人才被落在後頭了。她把谿卡和主人的名字全報了上來。村民們這才相信了她的話,他們的臉上開始顯出同情來。

老者思忖片刻,那張天庭飽滿的圓臉上,顯出為難的神情來,眉頭緊皺。他把圓盔朵帽戴在頭上,手在懷兜裏摸索著什麽,然後失望地伸出手去,向一旁的人要一指的鼻煙。他把討到的鼻煙吸完,才找到對策似的說:“看在這麽可憐的份上,我們讓你們住下來,明早讓村裏人把他天葬了。可是,這得需要一筆勞務費,要不他們不會去幹這累活的。”他把手拍了拍,讓指頭上的鼻煙剩渣全部抖落下去,接著很厭煩地命令道:“把那些流浪狗給我轟開。”

村裏的小孩聽到老者的命令,拿著石頭,叫罵著驅趕狗。狗淒慘地哀鳴著四散逃走。

“勞務費是要給的。可是這一家人窮得衣不遮體,吃的都快沒了,費用由我來支付一顆綠鬆石。”希惟仁波齊說。

“嘎瑪到我麵前來。”老者大聲地叫喊。

一個四十多歲、背有點駝的男人走了過來,他赤腳站在老者麵前。老者衝這個拘謹的人命令道:“明早把這具屍體給天葬了,費用會由這位老僧付給你。”

男人吐著舌頭,連喊了幾聲“是的,是的,是的”就退到一旁去。

“尼瑪——”老者又喊了一聲,有個高個子男人小跑著來到他的麵前,老者吩咐:“她們怪可憐的,帶到普赤的牛圈裏去,讓她們在那裏住一晚上吧。至於幾位僧人,可以到我家休息一宿。”老者把圓盔朵帽從腦袋上取下來,把一頭的銀發露了出來。

“感謝莊主接納我們。”希惟仁波齊表示謝意。

叫尼瑪的那個男人沒有門牙,他牽著馬往村子後頭走。羅紮諾桑趕緊喚我,跟他一道把牛皮袋子和藏被從馬背上取下來。

我們跟著老者往他的房子走去,要走過一段兩邊石塊壘砌的圍牆道,道路一點都不平整。

“有很多逃難的從這裏經過,我想不通他們為什麽要逃走?這裏是自己的家,自己的故土,再怎樣也比寄人籬下要強。”老者一邊搖頭,一邊向前走。“你們沒有遇到部隊嗎?”他問。

“路上時常聽說有共產黨的兵,或四水六崗的兵,我們都是繞道逃出來的。”希惟仁波齊回答。

“共產黨的軍隊倒沒有什麽,他們最多查看一下你的證件,或向你問些問題。四水六崗的卻難纏啊,他們曾給我們攤派糧食、牲畜,我們隻能忍讓著。你們能避開是最好不過的了。”老者說著已經走到他家的房門口。

院門一推開,門框上的鈴鐺被敲響,鈴聲匆忙向四處逃散。院子裏有四頭奶牛和六隻雞,院牆上壘了一摞幹麥茬。我們穿過院子進一扇門,到了樓房的底層,這裏放置各種農具,騾馬的轡頭、鈴鐺、腳蹬子等。老者帶我們上了個圓木開鑿出的陡峭木梯,爬到二樓露天陽台上,它四四方方的,四周有好幾扇房門,露天陽台上鋪著幾個草墊。

老者喚一個年輕女人給我們去打茶。我和羅紮諾桑把背著的牛皮袋子和藏被放下來。

老者知道希惟仁波齊是傑紮倉的一名活佛後,趕緊讓家人把最好的墊子拿來鋪上,煨桑後才請希惟仁波齊就座。

老者一臉的喜悅,端來糌粑、奶渣、酥油、酸奶、幹果等來款待我們。

希惟仁波齊吃過飯後,給他們一家人摸頂賜福,還給他們的房子進行了加持。法事結束後,希惟仁波齊請老者對外保密我們的身份,他欣然答應了。

黃昏時,希惟仁波齊領著我們去牛圈裏給死者誦《度亡經》。我們四個圍著男人的屍體,誦了很長時間的經,等天黑透時,我們才停止了誦讀。

那兩個小孩躺在新鋪的幹麥草上,鼻孔裏發出輕輕的鼾聲,兩個女人靠著石牆一言不發,一臉的無助與茫然。一盞陶瓷酥油燈,在死者的頭頂前燃燒,它會照亮亡魂的道路。

我們踩著高低不平的礫石路,回到了老者的房子裏。

那一夜,我腦海裏一直揮不去的是那個死去的男人,想到明天他就要被天葬,從這個塵世上消亡,我感到從未有過的空虛。

雞第一聲啼叫時,希惟仁波齊叫醒羅紮諾桑出了門。我佯裝睡著,沒有吱一聲。

太陽剛從山脊躍出,希惟仁波齊回到了老者的房子裏。

希惟仁波齊剛洗漱完,院子外響起了馬的鈴鐺聲和撞響門鈴的聲音,接著聽到有人在喚老者的名字。老者將來人帶進了廚房,外麵又恢複了寂靜。

按照希惟仁波齊的吩咐,我們開始收拾東西準備出發。

外麵傳來了男人的告辭聲,隨後是下木梯的腳步聲。

房門的門簾被掀開,老者慌張地走進來,站在希惟仁波齊的跟前說:“仁波齊,請您先別急著走,坐下來聽我說。”

老者攤開兩個手掌,示意希惟仁波齊坐到床鋪上去。

希惟仁波齊脫下鞋子,盤腿坐在了床鋪上。

“剛才一個親戚跑來告訴我,說出逃的噶廈地方政府前幾天在隆子成立了什麽‘西藏臨時政府’,他們決意要跟共產黨反目到底。你們這樣逃跑出去,我擔心會被卷入到這場戰爭裏,說不準共產黨的軍隊會馬上趕到。”老者的手有些抖動,嘴角邊吐著白唾沫。

希惟仁波齊跏趺著表情很淡定,他取下手腕上的念珠,放在手掌心裏,之後開始撥弄念珠。

老者煩躁地往手指上倒點暗黃的鼻煙粉,用兩指揪住些往鼻孔裏塞。

我們都知道希惟仁波齊是在算卦,停下了手中的活,目光全部聚焦在那串念珠上。我們不知道算卦會怎樣引導我們的命運。

院子裏的牛吼了一聲,麻雀落到窗台上啾啾地叫著。

“這不能算是好卦,但沒有回頭路了,我們馬上起程。”希惟仁波齊說這話時一臉的倦怠。

我們收拾停當,告別老者出了村子。

多吉堅參的眼睛往不遠的牛圈張望,忍不住問道:“她們不跟我們走嗎?”

“她們還沒有從失去親人的痛苦中解脫出來,暫時走不了。”希惟仁波齊回答他。

我們沒有再說話,之前聽老者說還要翻越三座大山,才能到達隆子。我的腦袋裏冒出了細瘦而狹窄的山間小道,它們灰白地盤繞在半山腰,讓人一見心就會勞累不堪。

走了半天的路程後,在下山的路上我們追上了一群人,他們十幾個人拖家帶兒的,也是離開故地去逃難的。我們相伴著一同走到山腳,然後選擇一處避風的地方準備露宿。

那夜是出逃以來最熱鬧的一個晚上,十多個人圍坐在一堆篝火旁,喝著清茶,聽一個男人邊彈紮年琴邊唱嘎爾魯,幾個男人輕聲附和:

“治理世間的賢者,諾諾次仁桑珠;

今生來世的向導,諾諾次仁桑珠;

隊列無需萬字符,諾諾次仁桑珠;

披上堅實的盔甲,諾諾次仁桑珠;

大地遍布了山岡,諾諾次仁桑珠;

來世道路領航者,諾諾次仁桑珠。”

他們的歌聲裏飄**著離鄉的愁緒,對命運的無奈,每個人都不能自禁地淌著淚。

“克什米爾產的藏紅花,

獻給至尊的佛陀;

印度盛開的吳東曇花,

獻給引路三寶佛;

蒙古地方的黃錦緞子,

獻給遍知一切佛;

請您用慈悲的甘露,

救度眾生於苦難。”

人們沒有怨恨,沒有憤怒,用歌聲坦然地祈禱和接受眼前的這一切。

“東邊初升的太陽,

從聖山頂上躍出,

從紮什倫布上空出現。

聖佛的園林裏柳樹彎彎,

正好躲避夏日酷暑,

年輕人聚到了這裏。

千萬大雁的慈母,

聖湖瑪旁雍錯,

別讓雁兒傷別離,

別讓小雁無依托。

……”

火堆裏噴濺出火星來,歌聲一直不斷,人們的臉被火光照得有些蒼黃。

再次出發時,太陽已經照到對麵的山頭。這群人不知是從哪裏得到的消息,說前方有股解放軍阻斷了道路,要我們繞道穿過一個幽深的穀地,沿一條淺瘦的江水前行。

走過一個山坳,開始要往上攀越,這是一座岩石嶙峋的大山。我牽著馬,羅紮諾桑和多吉堅參攙扶著希惟仁波齊走在隊伍最後麵。

這條路很陡峭,不斷有石頭從腳下滑落下去,掀起一陣灰色煙塵,滾落到山腳下。女人們誦著《度母經》,手心裏緊緊攥著小孩的手。我們走得小心翼翼,怕一腳不慎墜下山崖去。

我們爬到半山腰時,突然從岩石背後躥出二十幾個持槍的人來,槍口指著我們。這些人滿臉灰塵,有的藏裝袖子在腰間打著結,有的長袖搭在肩頭上,眼神裏充滿怒氣與疲倦。

我們非常緊張,隊列裏的一個女人甚至發出了尖叫聲。

從這些人的裝束上看,我猜想他們肯定是四水六崗護教軍。

“你們是從哪裏來的,要到哪裏去?”一個頭上戴羊毛織帽的人發問。

“我們準備逃往印度,聽說前方的道路已被漢人軍隊占領,隻能繞道走。”彈紮年琴的男人湊過去解釋。

“你們留些吃的給我們,然後繼續趕路去。”一個倚靠岩石的男人衝我們命令。他馬上又補了一句:“把僧人的那匹馬給我們留下。”

這個人手上提一隻短槍,腰帶裏斜插一把長刀,看來是這些人的頭目。

他的話音未落,戴羊毛織帽的男人過來牽馬,其後還有兩個人跟過來。他們的腳下有灰塵揚起來。

“把馬交給他們。”希惟仁波齊命令我。

羅紮諾桑惦記著馬背上的牛皮袋,走過來要我跟他一起把東西卸下。

我們準備卸東西的時候,冰冷的槍口戳到了脊背上,同時聽到一句:“滾到一邊去,要不一槍崩了你們。”

我的腿都軟了,解開繩子的手停止活動,乖順地離開了馬。

“把你背上的行囊也取下來。”戴羊毛織帽的男人用槍指著羅紮諾桑命令。

羅紮諾桑望著希惟仁波齊,眼神裏猶豫不決。希惟仁波齊還沒有來得及發話,戴羊毛織帽的男人已經拉拽布袋了。幾次撕扯之後,布袋被撕裂開,努白蘇老太太的鐵製英國糖果盒掉落在地,把一盒的金銀珠寶撒落下來。幾個端槍的人驚駭住,盯著散落一地的珠寶呆若木雞。

多吉堅參衝了過來,把那個戴羊毛織帽的人從背後撞翻在地,跪下開始撿地上的金銀珠寶。

另一個人提著槍跑過來,一腳踹在多吉堅參的腹部上,將他從半山腰上踢了下去。

“多吉堅參——”希惟仁波齊喊。

我往下望去,隻見一團紅揚起灰塵,急速地向山下滾落。

“多吉堅參——”希惟仁波齊帶著哭腔在叫喚,同時踉蹌地跑下陡峭的山坡。

羅紮諾桑第一個跑過去,阻止了希惟仁波齊。一同的幾個男人也跑下來,把希惟仁波齊給抱住。

希惟仁波齊掙脫著,嚷著要我和羅紮諾桑下山把多吉堅參抱上來。

逃難的人們把希惟仁波齊扶了上去,他顫巍巍地走到那三個護教軍的跟前,抓住其中一個人扇了一巴掌,聲嘶力竭地詛咒道:“你們這些劊子手,今生不會有好下場的!”

希惟仁波齊發了瘋似的揮動握拳的手臂。

幾個逃難的男人再次抱住希惟仁波齊,把他拖到一旁去。

羅紮諾桑和我順坡而下,快到山腳的地方,找到了多吉堅參。他一動不動,滿臉血跡。羅紮諾桑抱住他連聲叫喚,還用手拍打他的臉頰。多吉堅參始終沒有反應,頭耷拉著,眼珠子一動不動。我把手伸到多吉堅參的鼻孔下,沒有一絲氣息,想來已經斷氣了。他的脖子枕在我的臂彎裏能感覺到還有一點熱氣,我就急忙將多吉堅參背在背上,往山上爬去。

我們輪流背著多吉堅參往上爬,去逃難的幾個男人也跑下來幫忙。

到了半山腰時隻剩下我們這些人,那些護教軍早已牽馬走遠。他們不僅掠去了我們的東西,而且奪走了多吉堅參的生命,我的心頭燃燒著對他們的仇恨。

希惟仁波齊讓我們把多吉堅參平放在山坡上,滿臉的血跡已經幹枯,一隻小手裏攥著一對金耳環。希惟仁波齊從脖子的繩結上,取下一粒藥丸,砸碎後喂進多吉堅參的嘴裏,用水灌下去:再抓住他的胳膊尋找脈搏。

人們圍成一圈,輕聲祈禱多吉堅參能活下來。

希惟仁波齊把他的胳膊放下,眼裏流下兩行淚水。我們知道多吉堅參已經死了。

女人們第一個哭開了,她們捂著嘴,盡量不發出聲音來,肩頭卻在劇烈地顫抖。

希惟仁波齊為他念誦頗瓦經文,然後要我們趕緊離開這裏。

一路上,羅紮諾桑和我輪流背負多吉堅參,逃難的人幫助我們扶著希惟仁波齊。

走在山路上,我感到死亡來得這麽悄無聲息,不免對她產生了恐懼與敬畏;同時,哀歎生命竟這般脆弱。我背著已經冰冷的多吉堅參,腦袋裏始終不願相信他已離開了我們,幻想他隻是睡著了,到了一定的時候,他又會活蹦亂跳起來的。

我們下到山坳裏,見有一座行將坍塌的石塊壘砌的小房,它矗立在灰色的路邊。

希惟仁波齊決意要待在這裏,完成多吉堅參的後事。去逃難的那些人,他們要繼續趕路,給我們留了一點糌粑。

人們默無聲響地順著那條灰色的路走去,最後從路麵上消失掉。

我們離開道路,向那間破房子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