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
風從開著的門縫鑽了進去, 將俞安行的衣角吹得獵獵作響。
莫名有些陰惻惻的感覺。
青梨站在原地。
她覺得有些冷了,伸手裹緊了身上的外衫。
語氣裏有幾絲猶豫。
“但是……兄長還病著。我現在進去,不會擾了兄長休息嗎?”
俞安行目光定定落在她身上。
她抱著雙肩站在廊下。
唇上和臉上被夜風吹得失了血色, 蒼白若紙。
微弱的光線下, 纖細的身形愈顯清瘦。
像暮春時節,剩在枝頭的伶仃殘花。
青梨不動。
俞安行索性自己往前走了半步。
穿過黑暗, 他站在了光下。
簷燈微弱的光線落了下來,淡淡映在他那一張好看的臉上, 總是上揚著的嘴角給人一種溫和的錯覺。
他對著青梨笑了笑。
“妹妹剛才不是還說擔心我?要是去了偏院, 等下又做了噩夢睡不著, 再跑出來怎麽辦?”
不同於蕭瑟淒冷的冬夜,他眉目間的笑意是溫柔清潤的, 輕易便融化了青梨心裏的防線。
俞安行病得很重,青梨還以為,他早就歇下了。
卻不想她剛剛說的話,他竟然全部都聽見了……
“……那今夜,就打擾兄長了……”
青梨一步一步朝他走近。
踏上台階,到了門口。
低頭看了一眼自己光著的雙腳, 青梨卻又有些猶豫起來。
她剛剛跳窗時的動作大, 跑得又急,連繡鞋都未來得及穿好……
一路跑過來,現在兩隻腳上沾滿了泥。
她很髒。
她記起俞安行房內鋪著的茵毯。
她這樣進去, 會將他的毯子弄得一團糟……
俞安行垂目,瞥了一眼青梨往後藏了又藏的雙腳。
他可不記得她什麽時候變得這麽畏手畏腳了。
又或者, 這是她想出來的什麽新花樣。
漆眸裏有一閃而過的戾氣。
唇角向上勾起, 俞安行麵上笑意加深。
“妹妹又客氣了, 不打擾。”
長臂一伸, 他握上青梨的手腕,將人直接拽了進去。
眼看著青梨就這麽進了屋,元闌想要出聲阻止,被一旁的秦安踮起腳捂住了嘴。
房門在兩人眼前關上。
元闌費上了些力氣才將秦安的手扯開,疑惑地看向他。
“主子才剛醒過來,您不是說要讓他一個人好好歇上一歇嗎?
秦安恨鐵不成鋼地瞪了元闌一眼。
“漫漫長夜,有人相伴,豈不比你主子一個人孤苦伶仃地在裏麵呆著要好上許多?“
元闌不解地小聲嘟囔著。
“可那還不是您把我給拽出來了?我也可以進去陪著主子……”
上下輕睨了元闌好幾眼,秦安頗為嫌棄地搖了搖頭。
“你也不照照鏡子瞧瞧你的模樣,哪裏能比得上方才進去的那個女娃娃?”
提到青梨,秦安不知想到了什麽,一雙眼睛笑得直眯成了兩條彎彎的細縫。
“我看呐,那女娃娃長得好,看著同你們主子倒是相配得很。”
“可是……二姑娘是主子的妹妹……”
秦安不滿地打斷了他的話。
“你一個年輕人懂什麽,你說說,他們二人可有半分錢的血緣關係?”
元闌思忖了一瞬。
“這倒確實沒有……”
“那不就成了?我來京都時,景老頭子還纏著讓我替他好好相看個外孫媳,我看呐,眼前這個就不錯。剛好就在府裏,吃起窩邊草來,多方便。”
元闌隻覺自己被秦安繞了進去,還想再說些什麽,人卻被秦安一把給拉走了。
“行了,你主子今夜有人看著了,你就到偏院裏來陪我這個老頭子吧。”
兩人一路吵吵鬧鬧著離開。
廊下安靜下來,便愈發顯出屋內的岑寂。
摸著黑進了屋裏,青梨的心一直提著。
抬頭看了一眼四周,才注意到裏間裏還燃著一根短燭,方悄悄地鬆了一口氣。
不想下一瞬,不知從何處竄進來一股冷風,不偏不倚,正巧便吹熄了跳動的火苗。
濃濃的黑暗侵襲而來。
青梨什麽也看不見。
心神瞬間緊繃。
俞安行轉過臉。
他在黑暗中俯下身子,看向青梨惶惶不安的眼。
慢慢地、耐心地欣賞著。
她確實很怕黑。
他握著她的手腕,她也沒像上次那樣要拂開。
隻安靜地、亦步亦趨地跟著他,模樣看著格外乖巧。
唇角在黑暗中勾起。
俞安行鬆開了青梨的手腕。
還順勢往後退了半步。
然後,他低眸。
看著她的手如他所料般主動追了上來。
視線籠罩在一片漆漆中,青梨的心神一直緊緊繃著。
身側倚賴的俞安行突然鬆了手,她幾乎是下意識地便朝他所在的方向伸出了手。
她想拉住他的衣袖。
但她看不太清,陰差陽錯地,她牽上了他的手。
俞安行掌心的溫度依舊是玄涼的。
但青梨不敢鬆開。
突如其來的接觸。
寬袖後的大掌僵直了一瞬。
俞安行的手一動不動,任由著那抹柔軟纏繞上來。
青梨的手帶著暖熱的溫度。
俞安行能清楚地感覺到她手上的溫度一點一點地流淌過來,將他的手熨熱。
因著積毒頗深,俞安行的體質是寒涼的。
一年四季皆是如此,他隻能感知到別人的溫度。
但許是今夜換了一次血的緣故。
他的指尖在青梨手中一點點變得溫熱,是久違的、熟悉又陌生的感覺。
她的體溫,通過指尖,一點點渡到了他心裏。
青梨沒察覺到俞安行此刻的變化。
隻顧著緊緊地攥著他的手。
她怕他再將她給放開。
力度大得有些出乎俞安行的意料。
他似笑非笑的聲線響起。
“妹妹怎麽這麽怕黑?”
俞安行以為會聽到她嬌著嗓同他抱怨。
但眼前的人久未出聲。
黑暗中,有一滴濕漉的**滴落到了俞安行的手背。
溫度滾燙。
好似能將人給灼傷。
“噗——”
俞安行拿起一旁放著的火折子。
蠟燭被點亮。
原來在兩人的旁邊便立著一架燭台。
朦朦朧朧的光暈散發出來,他垂下眼睫,要去察看青梨的情況。
青梨卻比他更快地低下了頭。
他隻看到她了一個烏黑的發頂。
“兄長再多點一盞燈吧。”
放得極輕的嗓音裏帶上了濃重的哭腔。
青梨的肩背也在輕輕發著抖。
她沒有哭出聲。
但俞安行很清楚地知道她在哭。
他抬起被她的淚滴沾濕的手背,看了一眼,放到了唇邊。
她的眼淚帶著薔薇的淡香。
但不是甜的。
又鹹、又澀。
俞安行蹙眉,看了一眼旁邊那點跳動著的火苗。
手背上似乎還殘著她那一滴淚。
隱隱讓他有些不自在。
彎著的唇角放了下來。
“還害怕?”
青梨點頭。
俞安行不說話。
他牽著她往前走了幾步,點燃了另一座燭台上的蠟燭。
燭光亮起,俞安行卻沒停下來。
手上微微使力,他將青梨拉向了自己的身側。
青梨隻覺自己幾欲貼到了俞安行身上。
鼻尖擦過他,淡淡的草木氣息清晰可聞。
俞安行繼續帶著她往前走。
青梨看著他的動作,不解抬頭。
匆匆一瞥,她第一次看到麵上不帶一絲笑意的俞安行。
精致的眉眼變得清冷,少了平日裏的平易近人,教人不敢輕易接近。
第三座燭台被點燃。
俞安行仍舊未停下來。
他一直牽著她。
房內所有的燭台一一被點亮。
暖黃的燭光盈了滿室。
青梨仍舊低著頭。
她不敢去看俞安行,心裏隱隱覺得有些難堪。
打娘親去世後,這是她第一次,在旁的人麵前哭出來。
俞安行緊緊盯著她精致小巧的下巴,而後抬手捏住。
青梨被迫抬起了頭。
她眼眶裏還蓄著淚水,眼尾被洗得泛紅。
雪白的臉上沾了還未來得及擦去的漣漣淚水。
俞安行盯著她眼尾處逐漸蔓延開來的嫣紅,想起了方才嚐到的苦澀。
菡萏園時未能見到她落下的淚,今夜他得償所願,親眼見到她了哭。
心裏卻並未因此而生出任何的歡愉來。
這一認知令俞安行心內煩躁了一瞬。
青梨不想對上他的視線,別過臉去。
隨著她的動作,俞安行的指尖不小心觸上了她臉上沁涼的殘淚。
他鬆開了禁錮她下頜的手,大手托上她一邊臉頰控於掌心。
青梨的視線再無法逃脫。
“妹妹怎麽突然哭了?”
他麵上不再帶笑,但語氣仍舊是和煦的。
音調溫柔得好似三月的春水。
青梨心裏隱隱生出一絲衝動。
想要將一切都毫無保留地都告訴他。
可是……
她揪住衣角。
將那股衝動壓製了下去。
“……是……扈表哥……他半夜……進了椿蘭苑來尋我……”
“我摔碎了放在桌麵上的茶盞,趁著混亂……才跑了出來……”
掐著掌心,努力不再去想那些陳年舊事。
青梨一字一句,平靜地將今夜的事情說了出來。
隻是,省略了她對扈玉宸所做的那些。
青梨想,左右事情已鬧得這般大,自然不會再同那日在菡萏園發生的那樁事一樣能這般輕易揭過。
扈玉宸半夜來尋她,這樣的消息傳了出去,於扈玉宸而言不過無傷大雅,於自己而言,卻是致命的。
且她還一時失控,傷了扈玉宸。
既怎麽都瞞不過去,早些同俞安行說了,或者……能讓事情有些轉機……
至少,她今夜是和他在一起的。
至於傷了扈玉宸的事,她不會認下,憑著扈玉宸的一麵之詞,也逼不了她。
淡黃的光暈籠罩在青梨身上,為她鍍上了一層柔柔的輪廓。
俞安行一雙眼睛仔細地看著她的臉。
沒有放過她麵上一絲一毫的神情變化。
可是……不過一個扈玉宸,能令她哭成這般?
他突然記起,他初回府時的那一夜,她對著扈玉宸時那副遊刃有餘的模樣……
麵上晃過一絲自嘲的笑意。
他總是在期待著一些不切實際的東西。
長眸黯淡下來。
青梨說完。
卻沒等到俞安行的回應。
她禁不住抬頭去窺他麵上神情,恰好撞進了他眼眸中。
他正定定地看著她。
目光穿過橫亙在二人麵前那一方燭台,染上了燭火的灼熱,一眼望過來,似要將她從裏到外灼燒個透。
屋內陷入了一片死寂。
良久。
俞安行唇角緩緩展開,付之一哂。
他收回了手,徐徐坐在桌旁。
麵上又帶上了如往常般,滴水不漏的溫潤笑意。
他往青梨眼前遞了一方帕子,兀自輕笑一聲。
“我還以為,妹妹是因著那個噩夢,為了我才哭成了這般模樣。”
火苗在他漆色的瞳孔裏跳躍著,他目光裏灼熱的溫度未曾消散。
“……我心裏自然也是一直牽掛著兄長的。”
青梨小聲說著,抬手接過他遞過來的帕子,順勢轉過臉去,移開了與他相對的視線。
緩緩地擦過眼角的淚,柔順的絲綢布料沾染上了幾點濕潤的痕跡。
帕子上有俞安行的氣息。
淡淡的草木香。
搭在桌麵的長指隨意輕叩了叩。
俞安行姿態閑適。
“表弟如此膽大妄為,妹妹應去將此事稟給母親。”
言下之意,便是不該在這時來尋他。
青梨捏著帕子的手緊了緊。
“兄長說的是……隻我當時一時情急,隻想到了兄長……”
俞安行目光仍舊望著她。
她說隻想到了他。
她的話不知真假。
但是……
不可否認,這句話,確實有那麽一點……取悅到了他。
長眸眯起,俞安行在這時注意到了她通紅的下頜,問她。
“怎麽弄的?”
順著他視線望過來的方向,青梨知曉了他問的是什麽。
長睫慌亂地顫著。
那種油膩惡心的觸感似乎又在下頜處冒了出來。
她勉力壓下心裏的情緒。
隻是那些畫麵,又不合時宜地闖了進來。
半晌,青梨方出聲回了他。
她以為自己的聲音很平靜,卻不知聲線一直在隱隱發著抖。
“……他用手摸了上來……很髒……所以、我用帕子擦了,力氣有些重……”
俞安行靜靜聽著,垂眸掃了一眼她在地上的影子。
離他有些遠。
他淡聲開口。
“過來。”
青梨不解其意,隻依著他的話,在他身旁坐下,才發現他不知從何處拿出了一瓶藥膏。
長指沾上藥膏,伸到青梨眼前。
她順著他動作,微微仰起了頭。
大掌搭在她臉上,帶著薄繭的微涼指腹慢慢覆上了她泛紅的下頜。
掌心處,女子的肌膚細膩若雪。
俞安行看著眼前近在咫尺的那抹白,不知想到了什麽,指尖微頓,他沒有收力,直接便將藥膏抹了上去。
青梨隻覺下頜處被他觸碰過的地方泛起了絲絲密麻的疼意,忍不住輕吸了一口氣,小聲抱怨了一句:“有些疼。”
俞安行恍若未聞。
手上動作甚至還重了一瞬。
她倒是會和他喊疼。
“這藥的藥性有些烈,上藥時難免會有些疼,妹妹且忍著一些。”
男子的身量高,青梨仰著頭,看到了他說著這話時眼底沉著的關切笑意,便也不作他想。
俞安行上完了藥,指腹卻仍舊覆在她的下頜處。
輕輕撫過,細細摩挲著,一遍又一遍。
不知過了多久。
青梨忘記了扈玉宸摸上來時的感覺。
隻記得俞安行指尖的觸感。
有些癢癢的。
她不排斥他的觸碰。
俞安行收回了手。
他視線沉沉地看著她。
“不髒了。”
疏朗的聲線擦過青梨耳畔。
她和他離得很近。
衣角相觸。
淡淡的草木香包圍著,她沉溺在他的氣息裏,回不過神。
作者有話說:
——接檔文《禁庭嬌》求收藏——
太子大婚之日,冷宮的廢太子褚南川起兵造反,奪皇位,掠佳人。
容澹湄身上大紅的嫁衣還未來得及換,當晚便被送進了褚南川的寢宮。
紅綃軟帳裏,燈影幢幢,麵前的男人居高臨下睥睨著她,再尋不見當初的半分柔情。
容澹湄知道他怨她。畢竟當年容家見他失勢,當機立斷便解除了自己同他的婚約。
褚南川稱帝,對外頒發聖旨封容澹湄為後,對內卻將她囿於他的長寧殿。
***
外夷來犯,褚南川率兵出征,敵兵擊退,他卻受了重傷,昏迷不醒。
容澹湄攜才三歲的幼太子上朝,垂簾聽政。
再醒來時,褚南川卻失了憶。
容澹湄看著眼前的男人,輕挑起他垂落耳際的一綹墨發,語氣曖昧。
“你啊,可是這宮裏最得本宮歡心的男人。”
她看著男人逐漸變紅的耳廓,笑得張揚又嫵媚。
昔日他對她作弄的花樣,她可要一點一點,好好償還到他的身上。
——接檔文《折青梅》求收藏——
寶珠初見祁樾時,不過是三四歲的稚兒。
彼時他是大燕最受尊崇的太子殿下,矜貴地立於雲端,不可褻瀆。
再見到寶珠時,祁樾卻隻能以女子的麵貌示人,苟且偷生,於泥淖中掙紮。
而寶珠仍舊是那無憂無慮嬌養在閨閣的乖乖小姐。
嘴角一彎,腮上藏著的圓酒窩便會露出來,日頭傾瀉進去,爍爍生輝。
耀目得讓他隻瞧上一眼,便想毀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