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二】
夏末秋初, 早晚間的風也跟著變寒了許多,冷熱交替,正是最易著涼的時候。
青梨半倚在雕花梨木的美人榻上, 柔順青絲柔柔鋪垂而下, 薄薄的織錦毛毯攏在身上,勾勒出一方恬靜如玉的背影。
隻她現下卻實在不爽利。
渾身都發著冷, 鼻子堵著不上不下,喉嚨又燥得很, 茶杯離不得手。
為防風吹進來加重身上風寒, 楹窗隻開了窄窄的一條縫隙。
隱隱約約能瞧見庭院裏的景致。
院子裏, 草葉掛著晶瑩的晨露,將葉片壓得彎彎, 風一吹,便悄無聲息地滾落下去。
房門被人打開,腳步聲由遠及近。
因著病,身上沒什麽力氣,青梨也沒回頭去瞧來人,隻以為是小魚送藥來了, 抬手讓她先將藥放在榻旁的小幾案上。
“先晾上一晾, 我待會兒再喝。”
等了半日,卻沒聽見小魚應聲。
青梨覺得奇怪,回身察看情況, 一眼便看見了站在珠簾旁的男人。
身影修長挺括,投望過來的視線深深沉沉。
麵上不見笑意, 眼底眸光清冷, 目光所及之處, 落下滿室的清寒。
青梨一怔。
卻很快背過身去, 不再看他。
問話的嗓音帶著些不悅的沉悶。
“你進來作什麽?小魚呢?”
門外。
小魚焦急地在廊下來回踱步,隱約聽見了青梨喚她的聲兒,才要提起音量回應,人卻被一旁的元闌直接捂嘴扛到肩頭,帶到了院外。
俞安行撩袍坐在床邊,臉不紅心不跳地坦然道:“她有事,秦伯便讓我把藥送過來。”
小匙攪動藥湯,徐徐熱氣從碗麵升騰而起,模糊了他俊朗的眉目。
“現在藥湯的溫度正好,涼了可能有損藥性。我喂你。”
**的人不為所動。
青梨專心致誌抬眼欣賞窗外的景致。
半束目光也未曾分給他。
俞安行執著小匙的指尖微頓。
她不應聲。
他便也固執坐在**不離開。
她看著窗外。
他看著她。
兩人近乎執拗地鬥著氣。
終於。
還是俞安行率先敗下陣來。
他澀著嗓子開口。
“你喝完藥,我便離開。”
青梨轉過身。
徑直從他手中將藥碗拿過,仰頭便將藥湯灌入喉中。
她喝得極快,一滴褐色藥汁劃過唇角也渾然不覺。
將已空的藥碗放在案上,青梨開口:“你可以走了。”
便是片刻也不想同他多呆。
俞安行麵色愈發幽沉。
手指捏上她下巴,迫使她轉過臉來瞧她。
青梨本就生得極好,精致小巧的一張巴掌臉。
如今瘦了些,乍一眼瞧過去,難免讓人覺得有些單薄。
風寒本不是什麽大病,偏她這次四五日還未好,病情反而是愈來愈嚴重。
秦安說,是思慮過重的緣故。
卻不知她思的是誰,慮的又是誰……
成親前,她就為著蘇見山生了一場病……
男人覆著一層薄繭的拇指緩緩移動,揩過唇角的那點藥漬,壓上了女郎那兩片嬌豔的唇瓣。
從左到右,緩緩地揉搓著。
他力道並不小,青梨吃痛,眉頭蹙緊,要側臉避過他。
眼前卻一暗。
是他的唇壓了上來。
輕而易舉便撬開她的牙關闖進來。
像發了瘋似地。
吸她、吮她、含她。
舌尖很快發了麻。
津液濡濕了嘴角,口腔裏滿滿都是他的味道。
橫行肆虐,避無可避。
明明看起來光風霽月的一人,辦起事情來卻總是這麽無賴。
青梨心裏氣極,有些喘不過氣來,不甘就這樣任他揉搓,張嘴便是狠狠一咬。
有淡淡的血腥味在二人口裏蔓延開來。
俞安行微覺刺痛,卻並不退出。
唇角反而勾起。
是極為愉悅的弧度。
青梨咬得愈狠,他便吻得愈凶。
入得更深、纏得更緊。
青梨喘不過氣來,手腳並用捶打他。
這個瘋子!
兩人的動靜太大,幾案上的空碗被拂落在地,碗底殘著的褐色藥汁淌了一地。
深吻結束,兩人倒好像是打了一架一般。
唇皆腫著,氣喘籲籲地看著對方。
青梨渾身本來是綿軟無力的,經了這麽一遭,一身的薄汗淋漓,整個人倒是暢快起來,隻覺病氣都散去了大半。
俞安行卻是比她要狼狽上許多。
薄唇腫著,唇角上的血痂鮮紅。
莫名給他添上了幾絲不可言說的惑人意味。
“若是阿梨喜歡,可以再接著咬。”
“你個無賴!”
青梨似惱似怒地瞪他一眼,手背狠狠地擦著唇角。
好似這樣便能把他的味道抹去。
俞安行一雙精致的長眸直勾勾地盯著她。
身上縈著的盡數是她身上的薔薇甜香,他隻恨不得能將人綁在身上,時時刻刻都看著。
但最後,他也隻是抬手,替她掖了掖身上的薄毯,深深望了她一眼。
“好好休息,我下午再過來。”
青梨不說話。
她背過身去,不看他,也不理他。
隻當屋裏沒有這個人。
可聽著他腳步聲在耳邊漸行漸遠,又忍不住抬眼。
從窗欞處看他穿過回廊離開的背影,日光晃眼,刺得她眼眶發酸。
自始至終,他都沒想著要和她好好說那日的事……
元闌一直守在院門外。
他耳朵尖得很,正為著屋子裏隱隱傳來的動靜而心驚肉跳呢,抬眼就看到俞安行出來了,
唇角上新添上去的那道血痂尤為矚目。
元闌稀奇地眨了眨眼,又很快反應過來。
除了屋子裏的那位,還有誰敢這麽對自家主子呢?
隻那二姑娘,下嘴也忒狠了些。
元闌盯著自家主子腫得老高的唇角,暗自咋了咋舌。
至了下午,俞安行果然又過來了。
好在有了晨間的教訓,小魚多長了個心眼,老早便帶著人守住了院門。
到了晚間再過來,依舊被攔住。
“少公子,少夫人說了,她如今風寒正重,您身子骨弱得很,她萬萬不敢將病氣過給您,還要委屈您繼續在書房多睡幾日。”
小魚低著頭轉述青梨的話。
剛開始時還有些底氣不足,再一想到俞安行欺瞞自家姑娘的事,膽量提了上來,到後頭,音量也跟著變得中氣十足。
夜色深深。
元闌覷了一眼自家主子陰沉如鍋底的麵色,極有眼力見地低頭噤聲。
直到書房的門在眼前闔上,他停在門口,方長舒了一口大氣。
隻轉瞬,麵上又布了幾絲愁雲。
唉。
也不知這二姑娘同自家主子,什麽時候才能和好。
***
少公子和少夫人吵架了。
少公子還被少夫人趕了出去,整整五日皆是歇在了書房。
秋水小築裏的下人都知道。
這幾日從主院經過時,眾人都下意識屏住呼吸,如履薄冰般小心翼翼。
是以,看到跟在青梨身邊伺候的小魚主動過來尋人,元闌有些不敢相信地瞪大了眼睛。
“咳咳……”
小魚不太自然地輕咳了幾聲。
“少夫人有事找少公子……”
她話音剛落,元闌還未來得及敲門回稟,門便從裏麵打開了。
俞安行從書房出來,淡淡掃了小魚一眼。
“何事?”
“少夫人正在廚房裏給您準備雞湯,說是怕送過來的路上失了口感,讓奴婢過來請您。您現在過去,到了屋裏,剛好可以喝上。”
聞言,俞安行卻是微皺了皺眉頭。
“她病才剛好,又去廚房作什麽?”
“這……少夫人也是心裏念著您……”
小魚硬著頭皮扯謊,引著人往前去。
俞安行跟著她。
行至半途,卻又突然停下步子,回頭往書房的方向眺去。
他的目光深邃。
即便是離得遠,也似乎能穿透那些遮擋的枝葉,直直看到人身上。
青梨心裏一跳。
手中食盒攥緊,又將身子往廊柱後藏了藏。
察覺到俞安行停下了腳步,小魚呼吸也是一滯,隻怕是他發現了什麽,忙出聲詢問:“……少公子,怎麽了?”
俞安行收回視線。
“沒事。”
兩人繼續往前走。
為給自家姑娘留夠時間,小魚特意挑了條繞得遠一些的回廊,路上又刻意放慢了腳步,生生將路程拉長了許多。
到了門口時,兩人被等在那兒的小丫鬟告知:“……少夫人已經往書房去了……”
小魚心虛地低頭,尷尬一笑。
“……少公子,可能還要麻煩您再走回去一趟了……”
書房那頭。
元闌看著俞安行跟著小魚離開,心道這麽多天了,這兩位主子的關係終於是能夠緩和下來了。
隻是他還沒來得及開心,剛眨了眨眼,便見青梨拎著食盒出現在自己眼前。
“……少、少夫人,您怎麽又過來了?方才主子同小魚一道過去尋您了……”
“出去了?我怎麽沒在路上碰到他們?”
青梨麵上訝異。
心裏卻毫無波瀾。
若是他還在,她才不會過來呢。
“我在屋裏左等右等不見人,想著許是他事情繁忙,不便離開,便將雞湯送過來了。”
青梨指了指手上提著的食盒。
“既如此,我進去等他。”
若是旁人,元闌定不會放行。
但若是這人換成青梨,不用青梨開口,他也會主動將人迎進去。
畢竟,借他十個膽,他也不敢讓風寒初愈的少夫人站在門口吹風等人。
他開門,衝內比了比手。
“少夫人,您先進去等著,屬下這便去找主子。”
青梨笑著衝他點點頭。
“沒事,我不著急。”
書房入口處立了個百寶架,上頭擺著些雅致的瓷器和做工精細的琉璃盞,日光照在上頭,剔透生輝。
將食盒隨手放在桌子上,青梨抬眼,打量四周的布局。
這是她第一次進書房。
往日裏,秋水小築的書房一直無人用。
自解決了管事的那一樁事情之後,翌日她染上風寒,俞安行也不再出去了,留在府中,所有任上的事情都在書房解決。
她想,或許在書房,她能找到一些東西……
俞安行剛用這書房不久,裏頭的東西還不多。
就連書架上的書,也都是元闌新近叫人給搬進來的。
靠牆的角落裏設了一方可供暫歇的小榻,榻上衾被和衣物收拾得整潔。
她當時心裏堵著氣,讓他睡書房的話也不過是隨口一說,誰曾料想,這幾日……他果真是一直都宿在了書房裏……
在這件事上,他倒是異常聽話……
青梨繞著書房走了一圈。
各個角落空**,一眼便能看到頭。
最後,她目光停在了書案上。
案麵上堆疊的各種信件和折子擺放得很是整齊。
便顯得中間攤開的宣紙格外顯眼。
青梨走到桌前。
看清宣紙上的繪著的人時,怔愣在了原地。
長睫顫了又顫。
她看向宣紙旁放著的紅木小盒。
盒子上的鎖是打開的。
俞安行方才走得急,還沒來得及重新上鎖。
鬼使神差地,她伸手打開。
裏頭是一遝又一遝的畫像。
上頭繪著的一顰一笑,全都是她。
從去年的冬天到現在,輾轉過了四季……
指尖撫過紙上她的笑靨,青梨將那些畫像一張張揭起。
在箱子的最底層,她看到了自己的戶籍文書。
外頭有隱約的腳步聲和交談聲傳了進來。
俞安行推開門,看到的便是站在書架旁的人。
大抵是等的有些無聊了,她從書架上隨意拿了一本書讀著。
許是書中晦澀,一雙秀氣的眉蹙得緊緊的。
他站在門口看她。
一時竟不敢驚動她。
怕她看到他,又會像前幾日那般,瞪著他,冷著聲讓他出去。
青梨卻是察覺到有人進來了。
將目光從眼前的書冊中抽離出來,抬眼看向他。
眼底的眸色淡淡,辨不出情緒。
俞安行抬步走了進去。
“等很久了?”
“沒。”
手中的書闔上,青梨把書放回書架,將食盒裏的雞湯拿了出來。
“給你備了湯。”
她說話的語氣稀鬆平常,就好像之前的爭吵和冷戰從未發生過。
卻莫名的,讓俞安行心底更不安。
青梨看著站在門口的人朝自己走過來,剛要端起手邊的雞湯給他,人卻被他伸手拉了過去。
轉瞬間,他人已坐在案前,而她則跌坐在了他大腿上。
“身子可還有不舒服的地方?“
青梨搖頭。
兩人目光對視。
良久的沉默。
心裏的不安愈發強烈。
俞安行抱著她的手緩緩用力收緊,迫切而又渴望地汲取她的氣息和體溫。
“我以後不會再讓元闌攔著你出門了。”
“胭脂鋪子的事,我也不會再插手。”
“一切皆由你的心意來。”
“好不好?”
向來無波的語氣裏,第一次帶上了小心翼翼的試探。
青梨聽著他的話,身形微頓。
指尖攥緊他肩。
“還有呢?”
“除了這些,你還有什麽要和我說的嗎?”
一開口,才發現自己的聲線都是顫抖的。
俞安行看著她,麵上似有片刻的疑惑。
而後,才恍然。
“明日,我讓祝晚玉過來陪你。”
青梨移開同他相對的視線。
許久。
方緩緩啟唇。
“好。”
淺金色的秋光柔和地從天際灑下。
俞安行抱著坐在腿上的人。
修長的指尖緩緩往下。
女郎礙事的裙擺被撩開。
他擠了進去。
窗外的日光曜目。
落在地上的葉片隱約可見微黃。
秋意漸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