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將亂
漏已三轉,月色如洗。
藏鏡人於此時踏雪而歸,手上提溜著驚恐萬分的藥老,在史豔文驚訝的表情下恭恭敬敬謄了幾張藥方,又戰戰兢兢的“主動請纓”要為史豔文號脈。
史豔文一邊安慰著老人一邊伸手,大約心中的疑問太多反而不知如何發問,就看著藏鏡人無辜好奇地眨眼。
最終還是藏鏡人忍無可忍的出聲冷嗬,“眼睛裏要是進沙子了我可你用飛暴怒潮幫你洗洗!”
這一聲來的突然,藥老險些被嚇的跌到地上,還是史豔文眼疾手快的拖住了他,報以歉笑,“小弟太直接了,藥老沒事吧?”
“沒、沒事,”藥老重又坐上矮凳,大腿上仍在發著抖,“嗬嗬,小老兒隻是一時沒坐穩,沒坐穩。”
藏鏡人不屑冷笑,“現在坐穩了吧。”
“坐穩了,坐穩了……”
“坐穩了就快點!磨磨蹭蹭的像什麽樣子。”
“是是是,就好,就好。”語畢還忍不住撇嘴,看樣子像是在腹誹。
“……”史豔文故作不見,穩了穩腕下的迎手,突然有些忍俊不禁,“有時候我真佩服無心,畢竟要馴服你這樣的可不簡單。”
藏鏡人對他很是鄙夷,“要馴服你這樣的倒容易。”
“哪有?”史豔文不服,他明明還在竭力頑抗。
“哼!”藏鏡人不想再跟他講話,看先軟椅旁的畏縮老人,微微調整了語氣,問道,“如何了?”
藥老縮了縮肩膀,“……略好些。”
“說清楚!”
“是是!恩……六脈弦遲,左寸無力,氣不達心,觀其作息頓遲……”
“嘖,”藏鏡人忍不住皺眉,“說重點!”
藥老一抖,幾乎是抱著頭在驚呼,“積積積鬱所致,心氣已衰,體虛血竭,底氣不足,小老兒會盡、盡力而為。”
“……”這樣還算略好些?
盡力而為,嗬,便真的是盡力而為了。
史豔文歎口氣,“藥老,先離開吧。”
老人膽小,乍一聽似乎還沒反應過來,縮頭縮腦地反問,“什麽?”
“藥老,”史豔文起身扶他,輕聲說道,“天色已晚,出去的時候取一盞門口的燈籠吧。”
藥老這回聽清了,也沒敢看坐在一邊的藏鏡人,猛脫了史豔文的手,連迎手一應藥具都未拿,如獲大赦般的逃將出去,敞開的門扉任由夜風侵入,從軟搭子上刮過,又添三分冷凝。
“小弟,”史豔文一時坐立難安,他無法與那雙相似的眼睛對視,卻又不能逃避視線中的詢問,“我看我就不打擾你休息——”
“我記得,”藏鏡人突然道,“我記得你離開時,情況還不至此。”
史豔文猶豫道,“其間,確實出了一些小差錯,不過已無大礙了。”
“到現在還想遮掩!”周遭空氣一滯,藏鏡人怒道,“你以為俏如來給你同心石真的隻是為了聯絡嗎?它與你命脈相連,一旦有生命之危,俏如來手中的同心石便會有反應,極力隱藏月前大劫,你以為能瞞過誰?史豔文!”
原來同心石還有這功能啊。
史豔文張張嘴,卻說不出話來。
藏鏡人看了越加心煩,實在想不通像他們這樣看慣生死的人有什麽可避嫌的,這也罷了,偏這人顧忌這顧忌那跟他玩了兩日的搪塞攬責,到底是在替誰撇清幹係當他瞧不出嗎?沒意思的很,他想史豔文這麽大把年紀了,有時做起事比無心還幼稚,偏偏還打不得罵不聽。
罷了。
翻騰的不滿像是被大雨淋過,藏鏡人竟一瞬冷靜了下來,倒是突然覺得無心和他這個叔父還是又多了一點相似——固執起來都叫人恨不得捶胸頓足憋出內傷。
“你自己的事我不想多加幹涉,隻一點,在你眼瞎之前,不要忘了你兒子的新婚之禮。”
“……隻是夜裏看不清而已,”史豔文苦笑,“小弟說話也太不中聽了。”
“有命聽就不錯了,”藏鏡人看了看門外,風似猿啼,冷月藏雲,遊廊處款款行來一人,黑衣華服,對他抬眼輕笑,想了想又道,“腑髒受損,氣血兩虧,再過不久便會五感交沒,按修儒推算看來,六個月是你的極限。”
遠處行來的身影霎時頓住,藏鏡人嘴角閃過一絲冷笑,也不知是笑誰,“你同他,耗得起嗎?”
藏鏡人一向言語犀利,史豔文領教多年,回的倒也得心應手,“耗不起,所以一個月內,我會了結這裏的事情。”
“一個月,你做得到?”
“做不到,所以要請小弟幫忙啊。”
藏鏡人回頭看他,一副意料之中的樣子,隻隱隱略帶嫌棄,“果然,什麽忙?”
被他這麽一瞧,史豔文反有些不好意思,“隻是想小弟回去時,能否順便幫我們帶封信給苗疆軍師。”
藏鏡人沉吟片刻,“鐵驌求衣,他不一定會幫你們”
史豔文一笑,“他會幫苗疆,更何況,競日先生說過軍師還欠他一個人情。”
“……隨你,明早便將信件準備好吧。”
史豔文一怔,微微擰眉:“小弟明日就要走?”
有必要那麽急麽……
又是那副表情,藏鏡人別過頭,不耐煩道,“你以為一個月時間很長嗎?更何況到現在你們連對方人數都沒搞清楚,牽連朝中老臣,即便是九算對他們施加壓力,也不能那麽快冒頭,你是悠閑太久腦袋遲鈍了嗎?”
小弟你說話果然很不中聽,雖然是關心之舉。
史豔文默默斂眉,偷偷掩去臉上的欣慰,生怕被人瞧見又該別扭額地冒火了,“那就多謝小弟了,為兄——”
“說完了嗎?”
“呃……”
“出去!別打擾我休息。”
……
砰!
身後傳來重重的甩門聲,帶了氣憤的的冷哼侵入耳中,史豔文忍不住拉起篷衣捂住嘴角。
所以說,都承認自己是小弟了,聽我說一句為兄又能怎麽樣呢?他其實想多和他呆一會的。
不覺好笑,若不是在人家門口大笑有失禮數,他還真想笑出聲來,雖然自己是被人趕出門的。
“嗬。”
搖搖頭,史豔文往一旁的主房走去,絲毫沒發覺在身後不遠處,融入黑暗,悄然無語之人。
競日孤鳴大約過了三刻時方才進門,史豔文見他身上一股寒氣正覺奇怪——藥泉的溫度應該不低才是。
“先生怎麽回來的這麽晚?”
競日孤鳴恰去了外杉,看著似是麵無表情,又像噙著一抹不明笑意,“泉水太暖,便多呆了會。”接著又反問他,“今晚豔文還是睡外麵?”
史豔文略感窘迫,白玉般的臉上浮上一抹紅雲,側臉吞吐道,“就裏麵吧。”
競日孤鳴看著他微紅的耳垂輕歎,“那還真是可惜。”
“……”史豔文敏銳的選擇不說話,翻身,上床,閉眼。
背後傳來幾聲悶笑,史豔文仍裝聾作啞,待到燭光全滅,身後窸窣作響,一襲溫暖緊靠著自己躺下,方才睜開眼睛。
頭皮上傳來輕撫的觸摸,有手指順著發絲往下,史豔文暗歎一聲,反手抓住那隻手,轉過身看向競日孤鳴,哪知那人卻順勢用另一隻手摟上了他的腰,將他要說的話又逼回了喉嚨裏。
“有事嗎?”競日孤鳴問。
簾帳之下,史豔文眼前毫無光亮,再近的距離也看人不清,雖然已經習慣這人偶爾放肆,但耳邊突然傳來低喃終究有些曖昧,驚的人心浮動,他突然有些不甘心的捏了捏抓住的那隻手,手指在細膩的皮膚上揉搓而過,頓了頓又莫名尷尬的縮回手。
“……小弟明日晨時便走。”
“是嗎,”競日孤鳴看著他的雙眼,他想起在半月灣時,這人在夜晚依然明麗動人的湛藍,現在卻像蒙了一層冰鮫縠,依舊美麗,卻沒什麽光亮,“明晨,我會備好信箋。”
陰錯陽差。
競日孤鳴蒙上他的雙眼,不忍再看,索性也閉上眼,話題一轉,“吳輔帶回的傳言,你相信嗎?”
史豔文閉上眼睛想了片刻,這突如其來的問話似乎有哪裏不對,“……既是傳言,自不可信。”
“傳言多有誇大,但也不一定全是假的。”
“先生是在暗示些什麽嗎?”
“有嗎?”
這樣含糊不清,史豔文淺笑著,放鬆自己鬆手隨他,“即便是真又如何,先生不是讓人散布謠言說那幾樣東西已經讓官中權貴搶去了麽,據說效果不差,苗王可是相準了好機會在趁機施壓啊。”
看來平日裏也沒閑著,競日孤鳴歎了一聲,“據你所說,傳言並不可信,自然就來了些不信‘謠言’的人。”
“恩……先生是懷疑那兩個乞兒不簡單。”
“不如說確認。”
“能走到這個地方自然不是簡單的乞兒,但,”史豔文遲疑一歎,“兩個孩子而已,先生何必跟他們計較。”
競日孤鳴輕扯了一下他的頭發,“黃口小兒,何足掛齒,但隻他們身後的人,拿小孩子打先鋒,這樣的人才是防不勝防啊。”
史豔文動了動眼皮,刻意壓著聲音,有些戲弄的味道,輕飄飄的,“嗬嗬,先生雄才大略,膽量可得再大點。”
“哎呀,”競日孤鳴手臂緊了緊,也嗤嗤的竊笑,鼻息灑在史豔文耳廓,略一側頭,嘴唇若有似無的擦過他的臉頰,道,“在下膽量如此之小,隻好倚靠豔文庇佑了。”
若有似無,卻像被最溫柔的猛獸製住了手腳。
史豔文放鬆的身體就此僵住,驀然睜大了眼睛,盯著麵前模糊的影子張口結舌,好半天才反應過來。
“先生……”
“睡吧。”
“……”
哪裏睡得著?
意料之外,不成想又是一夜忐忑,史豔文總覺兩人之間該是疏遠了才對,怎麽這人還……得寸進尺了?
細思紛雜,將至淩晨,史豔文才僵持不下朦朦朧朧睡去。
競日孤鳴卻是一夜無眠。
而晨起的藏鏡人,自然也沒看到史豔文送行,憋著火氣在寺前等著的護衛手中拿了信,一路拆著陣法走遠,連備好的馬匹都被拋至腦後。
午時方起的史豔文隻能也看著空無一人的書房無語追悔,心裏不免對昨夜某人的孟浪抱怨兩句,而後才又想到不知到了何處的藏鏡人——
至少該等他起來說聲暫別,他還想給孩子們帶封家書,這樣回去,終歸還是要讓人懸心的。
“唉……”
不過藏鏡人走得急,那信件的效果也來的快。
不足七日,山腳下已經由兩個先頭鋒變成了一路乞丐小分隊,井井有條的四處分散行走徘徊,始終不曾離開。
史豔文很是驚訝,特地跑到陣法允許的範圍邊緣舉目遙望,看著貨真價實的一路乞丐尤為不解,這路乞丐男女老少皆有,盡是老弱病殘一流,其中甚至還有一個不會說話的嬰兒。
競日孤鳴思量一瞬,最終放棄了柔軟舒適的軟椅也跟了上來,陪著史豔文在樹上看了半日,該有的信息一目了然,無非是渾水摸魚、碎石裏麵藏了暗釘。
無功而返的人惴惴不安,想來上頭脾氣應不怎麽好,走之前狠狠踹了身旁人一腳,饑寒交迫的人哪能受得了,當即摔的頭破血流,爬起身卻還得點頭道謝。
史豔文以皺眉對此行為表示譴責,競日孤鳴則以輕歎對此行為表示讚賞。
也不知是有意還是無心,反正史豔文是看不過的,不難想象日後行事又該有多束手束腳。但也拖它之福,史豔文再也不想來此窺探了。
這段時間琉璃身體大好,接手了一應吃住便宜之事,丫頭也得了更多機會賴在史豔文身邊,養的毒物徹底進入冬眠,隻有競日孤鳴身邊的小胖子還機靈活動,免不了被丫頭追打趕鬧,幸而有琉璃暫為阻止。
這日,寺外狂風大作,冬日陰冷飄霜,山頂的白雪被吹得溜進了院子裏,丫頭拖著史豔文來到院中賞雪,開門放入的冷風將屋裏的溫暖一驅而盡,吹得書本紙張嘩啦作響滿屋飄散。
護衛第一次交班守衛,悄無聲息間後院空餘的寮房裏有十餘人交替往來,應是循著左邊山崖小路而進。
這兩姐妹關係似乎好了些,史豔文用篷衣籠罩了自己和丫頭,頸間的絨毛緊緊貼著臉頰,就歪在亭間軟塌上講些她感興趣的稗官野史,還有丫頭在市集聽得一些道聽途說的流言。
諸如上次出門的時候真的有人不見了,諸如她得意洋洋的炫耀琉璃被他獨自拋下好多次,最後累的氣喘籲籲才趕了上來,諸如前幾日在窗外偷聽競日孤鳴講話,得了一個有趣兒的小道消息。
苗疆有幾位元老忠臣突然病危,苗王念起功德,特賜其回鄉養老,有幾個人死活不願走,還聯合幾個新老大臣弄了個什麽聯名上表,讓苗王當場黑了臉,最後還是那個蒙麵軍師解了圍。又說那幾人沒過幾天又在征稅升役上跟王上起了衝突,讓擬定好的國策硬生生僵持了下來,到現在都沒結果。
“那些老家夥還真是忠心啊,半截身子都進了墳墓還那麽兢兢業業,幹什麽要那樣固執啊?”
史豔文垂眸幫她理了理頭發,笑道,“大概是為了福蔭子弟吧。”
“什麽意思。”這個詞她從未聽過。
史豔文解釋道,“意思就是,為子女宗族積攢功德,以便子女積累權勢安享餘生。”
丫頭撇嘴,“那他們的子女也太沒用了,那群老頭也是,都不知道給年輕人一點機會嗎?”
史豔文驚訝,“你還知道這個?”
丫頭哼哼一笑,“那是,你以為我的書都白抄了啊!”
史豔文輕刮了一下她的鼻頭,上次藏鏡人離開後競日孤鳴也叫她抄了許多,還衝自己抱怨了好幾天,“這有什麽值得驕傲的,你還抄上癮了不成。”
“才沒有!”丫頭瞪他一眼,正想說話,史豔文突然攬著她坐起身來,奇怪的咦了一聲,丫頭順著他的視線朝書房看過去,冷風吹來不由縮了縮肩膀,卻是什麽也沒有看到,“怎麽了?”
“無,”史豔文起身,低頭摸了摸她的包子頭,看著飄零的發帶俏皮的纏住了一起,微微一笑,“你的頭發亂了,要不要讓琉璃重新紮一下?”
“亂了!”小丫頭愛美之心還挺重,才一說完就衝了出去,也不顧寒風了,不過那一身的兔毛想必也冷不到哪裏去,“哎呀,你不早說!難看死了!”
“嗬嗬。”
難怪胞弟對無心毫無辦法,養女兒和養兒子確實不一樣。
忍俊不禁之後,史豔文眉頭卻忽然擰緊了,若他方才沒看錯的話,書房裏忽閃過一人,黑布覆麵,身背長弓。
血色迷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