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尋
人生總有十之八九不如意事,那也該有十之一二如意事才對。
吳輔在興高采烈撲向“史豔文”之前的確是這麽想的。
然後親身印證了何為人如其名。
老天爺極其無情殘酷地宣布了他剩下十之一二的如意事也成了不如意事,附帶一記飛踹。
“史豔文”看著被他一腳踹開的人,表情既嫌棄又厭惡,就像看著一個撲向良家少女的瘋子。吳輔那一腔熱血被毫無防備踹到了九霄雲外,身體在滾燙灼熱的沙漠上凍成了三尺寒冰,連胸骨斷了一根也沒在意。
太陽又大又圓,刺眼奪目,他躺在沙地上略感茫茫然,失神無語,好半天才反應過來,眼睛裏慢慢亮起了一道微光,飛快的自地上翻身,然而一時卻輕視了那一腳的威力……
哀嚎一聲,掙紮顫抖。
“哎呦喂我的娘……可是要了我半條命喲!”
……
聲音這麽硬朗應該是要不了半條命的。
藏鏡人抖了抖衣袖上的灰塵,冷冷看著藥老,“你認識他?”
藥老趁著這片刻停留稍作喘息,忐忑回道:“這個,倒是有聽說過,沒見到過。”
俏如來擦了擦額上的汗,“可是廟裏的人?”
藥老笑了笑,“正是,正是。”
藏鏡人皺眉,“你不是沒見過?”
“這個……”藥老抖了抖肩膀,“廟裏人本不少,也有些是常年隱身的,哪裏就能都見過呢?”
蹩腳的圓謊。
沉吟一瞬,俏如來歎了口氣,他不太適應沙漠的熱度,畢竟來時上山穿了厚厚的絨衣,誰也沒想到會往鬼漠走一遭,心焦氣悶,難免力不從心,紮掙著加快步伐,但舉目而望哪裏有人的影子?
許久才見著一個,雖然敵友難辨。
俏如來扶著那人起來,對那一身的嚴實包裹委實不敢苟同,方才還沒反應過來便眼睜睜看著兩人之間的距離無限拉大,眨眼撲起塵埃漫天,此刻見他一臉詫異,心中反倒是一喜。
“這位——”
“吳輔!吳國的吳,輔佐的輔!請稱呼我為少俠,當然如果你願意和我稱兄道弟在下自然也不會介意。”
“……吳少俠,”俏如來問道,“在下俏少俠,壯士可曾見過在下爹親,史豔文?”
吳輔忙不迭點頭,看起來有些心急,“我知道你,但不重要,我知道史君子在何處,隻是那處所在若無深厚的內力,進出不易。”
“那你——”
不等俏如來說完,吳輔再次搶道:“可以可以,我們這就走吧!”
說的這樣急迫,反倒叫人起疑。
“他們去了哪裏?”
“鬼漠中心,已有大半日了,嘖,那地方可不是人去的……”吳輔似在催促,“我看我們這便抓緊時間動身吧!”
俏如來慢慢踱了一步,“爹親身體可好?”
吳輔快速道,“還活著。”
藏鏡人眼帶威脅地看著他。
“呃……和正常人差不多。”
藏鏡人道,“他們可有帶水糧?”
許是被那一腳震懾,吳輔聲音總算不再不耐煩了,“帶了水,刀,其他的到底沒親眼看見,他們趁我睡著的時候落跑,我哪裏知道那麽仔細?”
“那你怎麽知道他們去了鬼漠中心?”
“我四處看了沒人啊……我說幾位,別怪我沒提醒你們,鬼漠有進無還雖是誇大,但也不是全無道理的,兩位,確定要把時間耗費在我身上?在下雖有自己的目的,但卻對史賢人很是敬重,絕不會有害於他的!”
說完還拍著胸脯發了誓言。
俏如來遲疑地同藏鏡人對視一眼,見藏鏡人點了點頭才道,“那就勞煩吳少俠了,”說著又看向藥老,“老丈是要在這裏等待,還是回去寺廟?”
藥老眼睛一亮,巴不得立刻離開,笑吟吟的作著揖,“那我就走——“
俏如來微微闔眸,“俏如來擔心爹親會受傷。”
藏鏡人瞟了藥老一眼。
“……廟裏都毀了,說不定還有賊人窺伺,我看小老兒還是在先前說的半月灣等你們吧。”
藏鏡人愁眉微散,“也好,省的累贅。”
“……”
商量抵定,幾人分頭上路,藥老則一人去了半月灣,一人行走緩慢倒舒心許多。而藏鏡人俏如來同吳輔改道直向中心,也漸漸發覺了鬼漠的不同,越往裏走風越大越囂張。
數個時辰後,在看起來高聳入雲的風牆邊止住了腳步。
狂沙怒號,鋪天蓋地,暴風席卷,驚雷震懾。
進退不得。
進,俏如來吳輔功力不及,藏鏡人最多也隻能帶一個;退,行至此處,哪裏退得?
幾人略一商量,本想讓藏鏡人與俏如來進去,吳輔退去,沒成想吳輔態度堅決,頂著藏鏡人的泰山壓力說是必要進去的,不然憑他“重傷”之人,留在外圍恐鐵定危機重重。
當然這說話的可信度有待商榷,就如同藥老所言一樣。
他們於此並無根基,所了解的東西也大多是兩人目所能及,以及從潛入尚同會的方甲處或蒼狼救下的殺手處打聽所得,是真是假尚不得知,就算是真,也要防止鬼漠多變,多一人便是多一分危險。藏鏡人倒是想一掌將人擊昏,俏如來自然不能認同,若將一個昏睡之人留在此處,那就真的危機重重了。
但也不是沒有辦法。
“叔父,這裏……你自己可以嗎?”
藏鏡人一挑眉,一句“正好省的累贅”在喉間轉了一圈,點頭道:“當然”,又掃了一眼明顯沉默下來心情鬱悶的吳輔,“你自己當心,此處流沙驚雷眾多,記得保護好自己。”
俏如來點點頭,將兜帽往下拉了一點,“俏如來明白。”
“後退吧。”藏鏡人道。
俏如來點點頭,對一旁站著的人道,“少俠,請。”
吳輔沉默片刻,見狀已知無可轉圜,隻好捂著胸口退後幾步,臉上的黑布似乎散發著濃濃的憤懣之氣,連此怒號狂風都吹之不散。
心有不甘,無可奈何。
俏如來眼睛掃過那雙緊握的手,目光沉沉,道,“少俠行動不便,讓在下幫忙吧。”說著便去扶他。
吳輔沒有拒絕,當此之時,識時務者,自然無從拒絕。
藏鏡人見兩人稍稍走遠,這才重新看向灰暗濃厚的風牆,風牆如鐵壁銅牆,稍遠幾步俏如來還是使得千斤墜才不至吹倒。藏鏡人雖不用如此,但也步履艱難,外圍沙漠的厚衣到了這裏反倒覺得陰冷,要進入其中,除了用罡氣護住周身之外,還得找尋合適的空隙,最後的方法,便是硬闖。
硬闖可以,尋找空隙怕是沒有那個時間。
藏鏡人想了想,後退半步,右腳狠狠嵌入了沙中,蓄勢待發。
恰值此時,異變突生。
厚重的風牆往外凸出一塊,就像是平靜的湖麵上突然冒出來一個水泡,藏鏡人還沒反應過來,那水泡便砰的一聲爆開,被擾亂的風勢如同在沉眠中被強行喚醒的巨獸,胡亂扭曲而憤怒的嚎叫起來,似要將周遭一切撕裂。
然後將擾其沉眠之人撕成碎片。
白色衣角閃過,藏鏡人一驚,一手極快的向前一伸,怎知風勢倏然一變,整堵風牆竟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往前開始移動,還未落地的白色便再次被風牆掩蓋,被奔騰的猛獸席卷。
“史豔文!!”
大吼一聲,藏鏡人撤去了護體之氣,將所有的力氣聚集在手腳腰背,狠心咬牙,投身一跳,以雷電之勢衝入風中,也不管抓住了什麽,便全力往外衝去。
速度驚人,重量驚人,但,比不上風速驚人。
俏如來兩人走的稍遠,不過這般動靜即便相隔千米也能聽到,但聽到是一回事,見證又是另一回事了。吳輔乍見風牆移動便忍不住後退,奈何俏如來死死“扶”住他的手臂,讓他難以動彈半分。
雖是恨急,也有敬佩。
若是他有親人麵臨如此之危,恐怕早已恨不得飛身上前,但俏如來卻隻是抖了一下身體便冷靜了下來,隻是手勁越加重了,恐怕手上已抓出了紅痕。
那廂藏鏡人幾近力竭,要在暴風中守住一方不動已是困難萬分,更何況還要抓著重的不合常理的人往外跑,腳步也在此時稍稍離地,已是氣盡力空之相。
豈知禍不單行,變故再生。
腳下的沙地驀地一軟,竟如流沙一樣將藏鏡人卷了半身,雙腿齊齊困在了當中,速度極快。
藏鏡人臉色一變,眯著眼看了看後方隱約可見的白色大氅,猛一心沉,竟費盡全身氣力一扯,將自己與風中的人齊齊拉入了不斷坍塌的陷阱,最後隻空餘一聲悶哼,以及如孩子般的尖叫,消散空中。
人一消失,那風牆亦漸漸停了下來,移動的距離不見多遠,慢慢的居然退回到了原先的位置。
如同戰勝還巢的烈烈雄獅齊齊踏過,風沙當中,再無一人痕跡,俏如來抓著吳輔在原地茫然地呆了片刻,時間的流逝似乎更加緩慢了……
吳輔看了一眼已然僵麻的手臂,冷笑道,“俏盟主,人已經不見了,你還要待下去嗎?”
“……”
“嗬。”
不知過了多久,或許有幾柱香的時間,天空越加陰暗,吳輔被俏如來拉著強製站定許久,手腳早已麻木,在他以為俏如來幾乎快站著“坐化”時,人終於動了。
“爹親……”俏如來嗓子幹澀,說出來的話都漸沙啞,頓了一會,微微調整了心態才道,“和叔父曆經幾番大風大浪,他們不會出事的。”
吳輔動了動腳腕,嗤笑道,“你與我說做什麽?難不成我回了‘對’,他們就一定沒事麽?”
“……”
“俏盟主,這可是鬼漠,無水無糧生機稀少,你覺得他們活下來的幾率有多大?”
俏如來身體晃了晃,突然轉過頭盯著吳輔看,吳輔此刻方才發覺那雙眼中竟充滿了血絲,俏如來張了張嘴,卻什麽都沒說,反而一下鬆開了他的手,徑自往外走了。
但沒走幾步,又道,“你不是廟裏的人,但你說的的確很對。”
吳輔微微一愣,沉默著跟了上去。
……
無論如何,要先找到人。
要找人,需要人手,還是高手,但此來苗疆他並沒有帶任何同行人。
而能力與史藏旗鼓相當,又願意幫他的苗疆人,他隻想到了兩個。
鐵驌求衣,以及蒼狼。
但無論是一界之主,還是一國之師,都不能輕易去冒這個險。
“……”
爹親……叔父……
“俏如來?”
暮然回神,俏如來轉過身看著藥老,“老丈有何事?”
藥老笑笑,他還是很喜歡這個年輕人的,謙遜有禮,長得也不錯,“也不是什麽大事,但你在這裏站了數個時辰,可要吃些東西?
“不必了,”俏如來看了看他手中整齊的糕點,“在下不餓。”
“真的不餓?”吳輔從帳子裏鑽了出來,“我看是擔心的沒胃口吧?我說你啊,要是擔心就出去找人幫忙啊,站在這吹夜風又有什麽用?”
俏如來看了看天色,該是已近巳時,銀月當空,沙漠異常陰冷,“他們不久便會來了。”
吳輔默然。
藥老仍舉著糕點,想了想道,“但是天色已晚……”
俏如來看向他。
吳輔往前走了幾步,“他們如何知道此處,我看你還是去接接他們吧?”
俏如來語凝片刻,“閣下似乎不想俏如來呆在這裏。”
“有嗎?”吳輔佯裝失望,“在下不過提個建議而已。”
俏如來又看著藥老道,“但你卻不介意藥老留在這兒。”
他說的是肯定句,藥老不禁呆了呆,神色閃避,“啊?這……”
“這糕點似乎沒動過,”俏如來眼神暗了暗,“老丈不餓嗎?”
餓,當然餓,藥老為難的看著盤中之物,但是餓,也得挑能吃的東西吃。
氣氛陷入僵持,吳輔默默看了俏如來許久,突然笑了。
笑聲不大,卻有種灰心喪氣的感覺,“你們這些人腦子好,功夫也好,知道嗎,如果不是藏鏡人那一腳,我就可以直接將你打暈送回中原了。”
藥老看著俏如來,臉色難看的笑了笑,“我也不是自願的……”
吳輔啐了一聲,“老頭別說的好像被逼賣身一樣,奸商,你前天拿的銀子當是糞土啊?”
藥老眉頭一皺,吹胡子瞪眼的就將糕點盤子被狠狠摔在地上,怒罵道,“我呸!那就二兩銀子!二兩!!你施舍乞丐呢!”
吳輔也怒,“你那時不就是化裝成乞丐嗎!”
“那好,那二兩銀子是給你帶人過去,現在下迷藥這事,算上藥錢人力,五兩不減價啊!”
“五兩?”吳輔氣的跳腳,“你搶劫啊!”
“喲謔?你凶什麽凶,不知道老人家心髒不好啊……那就四兩!”
“不行,三兩!”
“三兩五錢!不能再少了!”
“五錢你都要?你還說不是奸商!”
“五錢也是錢!你不知道我的錢因為被打散都被那群真乞丐搶光了啊?給錢!”
吳輔無言的看他半晌,終於慢慢的從懷裏摸了半天才掂量出銀子,很是不舍的遞給了他。
藥老喜滋滋的接過,“這就對了嘛,年輕人,那麽小氣做什麽?”說著就進了帳篷。
“……你大方,有本事別要錢啊!”吳輔氣憤。
俏如來:“……”
吳輔又碎罵了幾句,然後又摸了摸懷中,歎口氣,隔著一層黑布看向俏如來,“都怪你!”說完又歎了口氣。
俏如來愈加無語,“……你為何還要呆在這裏?”
“廢話!”吳輔跌坐在地上,“東西沒到手,我去哪兒拿酬勞?”
俏如來眼眼神閃了閃,在黑夜裏格外有神。
還想要拿酬勞,那就是知道“東西”還在,“東西”還在,那麽人,一定也在!
“他們在哪?”
吳輔咳了兩聲,“我也不瞞你啊,這地方的流沙都是相通的,最後都會聚集到這周圍,沙子細小沉在不遠,但大一點的東西就來了這裏,”指了指湖麵,又道,“但是東西掉了能從湖裏看到,人麽……還真沒見識過。”
俏如來眼中光亮未減,心中大石一落,隻要生機尚存,他們自然能尋得生機。
“果真如此,爹親和叔父,便一定可以活下來。”
他說的如此自信,而天地恍惚是為了印證他的話,湖麵突然傳來咕嚕水聲,先是兩人還是一愣,皆以為是幻聽,直到那聲響越來越大,他們才猛的驚醒。
轉眼一瞬,俏如來乍一回神就往湖中拍了一掌,將中心的碎石四散震飛,同時,一道熟悉的高喝響徹綠洲,足以令地動山搖的另一記重掌,自湖底應聲而出——
怒潮襲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