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簷上的人一同往下看。

沈綰笛選的這個地方正好看清整個前院,完全沒有任何遮攔,其中自然包括搭建的木台。

而此刻,壓軸戲正在台上表演。

前麵一陣緊鑼密鼓熱場,吊起台下眾學子的好奇心,不少人都伸長脖子往木台上張望。先是一個窮書生打扮模樣的戲子,唱了一段戲劇,而後應該就輪到沈三扮演的富家小姐出場,同窮書生在郊外偶遇。

木台一旁的布簾拉開,沈三身穿豔麗的女子戲服,背對著學子,飄然而至木台前。

眾人看著柔美纖細的背影和膚若凝脂的雪白脖頸,都盼望著想看到這扮演富家小姐的女郎,究竟是何等天人之姿。在窮書生娓娓道來的戲言中,沈三緩緩轉過身來。

“嗤——”

台下的學子在看到沈三麵上覆著的麵具時,都發出了大失所望的聲音。

他們還以為,這般漂亮的背影,長得自然也應當十分好看才是,可轉過來卻戴了半張麵具,這又算怎麽回事?

台下的聲音絲毫沒有影響到台上的沈三,他那一雙似含春水的桃花眼透過麵具往台下一掃時,原本還發出不滿聲音的眾人都不約而同地噤了聲。

隻那一眼,他們卻突然感覺,此刻台上站著的,並不是一個戲子,而是一位長久養在深閨中、卻對外界事物都充滿好奇的富家小姐。

沈三塗上口脂的薄唇輕輕一張,悠揚柔美又略帶點磁性的戲腔就從他口中傳出,一字一句、一腔一調都在表達著富家小姐對窮書生的好奇和打量。

而後他語調上揚,嘴角也勾起一抹羞澀卻又明豔大膽的笑,聲音變得輕快,戲中富家小姐同窮書生在郊外一同遊玩起來。

沈三在台上的一顰一笑都牽動著台下觀眾的心,他們甚至已經忘記了這是戲台上第一個帶著麵具上來唱戲的戲子,他們隻記得這戲子麵具遮掩之下靈動的桃花眼,似喜,似怒,似嗔,似悲。

每一次眼神的變化、每一次語調的轉承、每一次動作的改變,都將觀眾帶進了那個隻有富家小姐和窮書生所在的世界中。

台下的人如癡如醉,屋簷之上的人也是。

看到富家小姐同窮書生因為門第而不得不分開時,靈鹿難得紅了眼眶,語氣憤然道:“書生那般好,那富家小姐也愛慕書生,為何非要拆散二人!”

“就是!”一旁的福祿也看了進去,與靈鹿同仇敵愾:“那富家小姐的爹娘真不會看人,窮書生一看未來必然大有作為!”

沈綰笛看著沉浸其中的兩人,隻覺好笑。她抽出手絹,遞給靈鹿,突然想到。

此刻褚昀降,又會怎麽想呢?

她瞥了一眼旁邊的褚昀降,後者也看著下方的木台,神情淡淡,默不作聲,看不出喜歡還是討厭。

看著這般熟悉的表情,沈綰笛又想到了之前在後院的房間裏,眾人對於來不及上妝這一事都極為頭疼的時候。褚昀降就是這般淡然的模樣,在其他人都沒反應過來的時候,用長劍將一旁牆上的麵具挑了下來,一下解決了讓所有人都頭疼的事情。

沈綰笛舔了舔嘴唇:“褚昀降。”

“嗯。”褚昀降將視線從木台移到沈綰笛身上,應了一聲,等待著她下麵所要說的話。

沈綰笛想了想,措辭道:“你覺得台上這出戲,怎麽樣?”

“很好。”

褚昀降的聲音如月光一般,緩緩在兩人之間流淌。

“真的嗎?”

沈綰笛又想到幼時沈父第一次知道沈三在偷學唱戲時那般暴跳如雷的模樣,前者指著沈三鼻子一口一句“下三濫”“不入流”等的字眼至今還在沈綰笛腦海中回**。

沈綰笛想,或許不僅隻是沈父,隻要稍微有些家底或者名望的人,似乎都很鄙夷戲子這類身份。

可褚昀降是王爺,擁有著全天下都少有的尊貴身份,卻說出了“很好”二字,他是認真的嗎?

沈綰笛慢慢將心中的疑問說出來:“我三哥既身為男子,又是沈府的三少爺,卻甘願去一個名不見經傳的戲班中充當個戲子,反串女子唱戲。”

“這等在外人看來極為荒唐的事,你真的覺得很好嗎?”

褚昀降沒有立馬回答沈綰笛,隻是依舊看著後者,瞳孔中的墨色像是經久不化的冰,透徹又冷冽。

木台上響起婉轉悲愴的二胡聲,富家小姐被迫即將要嫁給當地一個門當戶對的少爺,而窮書生還被蒙在鼓裏,在自己破舊的木屋裏埋頭苦讀。以為隻要自己足夠努力,那麽富家小姐的爹娘便會同意這門婚事。

此刻富家小姐正穿著喜服,手拿剪刀,抵著脖頸,滿臉淚痕,向前來逼婚的媒人顫顫巍巍地訴說著她對窮書生的百般情意。

戲腔中的淒涼和絕望讓台下的觀眾感同身受,不少淚點低的女郎已經低聲地抽泣起來,仿佛她們正是這戲中人。

“你看。”

褚昀降開口,像沈綰笛一開始叫他看戲一般,他也同樣這樣說。

“僅憑短短一段戲劇、幾個動作,就能讓這麽多素不相識的人同他一樣,感受一樣的情緒經曆一樣的事情,一起哭一起笑,如此厲害,又怎會是荒唐之事?”

“而且,這世上之人,能如同你三哥這般,能夠認清自己所愛之事並且勇於去做的,少之又少。”

“麵對如此有魄力、有勇氣亦有毅力之人,何笑之有?”

沈綰笛愣在原地,怔怔地看著褚昀降,耳邊還回**著後者所說的話。

原來在他看來,不按照沈父安排的通途大道走、而去選擇了自己心中所愛學習戲劇做低賤戲子的沈三,竟是如此值得敬重之人嗎?

沈綰笛眉眼一彎,整個人光華四射,麵上的笑容像是春意盎然之際,百花齊放般嬌嫩又豔麗。

她很高興,非常高興,因為在她心中一直覺得很好的沈三,如今又多了一個人的喜歡,亦或者說是支持。

況且,這個人還是她喜歡的人。

想到這,她更高興了,原本大而圓的杏仁眼硬生生地彎成了半月牙。

沈綰笛不知道如何表達自己心中的喜悅,隻將自己和褚昀降麵前的酒盞斟滿了酒,而後朝後者敬酒道。

“喝!”

見此動作,褚昀降微微挑了挑眉,瞥了眼木椅上的酒壺。

度數極低的果酒,在他看來不過跟喝水一樣,應當沒什麽事。

如此想來,褚昀降也拿起酒杯,同沈綰笛在月下共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