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蘭度時常思考，如果自己沒遇到阿比蓋爾，會變成什麽樣子。
他在山中無依無靠，不屬於任何氏族，所到之處盡是冷眼、敵意和排擠。
何況毒蟲猛獸出沒，稍有疏漏便被啃噬成一具白骨。
無盡的群山、無邊的森林，天空雙日高懸烘烤，在這種惡劣的環境中，以部落民們相互守望支援，生活尚且艱辛困苦，何況他獨自一人。
然而在遇到阿比蓋爾之後，一切起了變化。
他有了陪伴，有了歡笑。
它教會他許多東西，跨過許多險阻，帶著他走遍聖峰各處，見識過最廣闊的天空，分享過最驚奇的遭遇，也經曆過最可怕的災難……
就像眼前。
一切都在燃燒，火光照亮暗夜，濃煙滾滾，不見灰月。
“快逃吧，戲子。”
克萊蒙蒂娜端坐於龍背之上，眼神無奈，“你還在掙紮什麽啊。”
在聖峰祭壇上，手持寶珠的男人神情逐漸變得狂熱和喜悅，寶珠中盈滿了泛著雙色光華的原珀粉塵，凝成無數漆黑血紅結晶。
他的亞麻白袍隨著熱風呼嘯升騰而輕輕擺動，背側所繡龍紋狂亂扭動，張牙舞爪。
他用瑞安尼亞語做著熱情澎湃的獨白，語調高亢，聲音悠揚，也許在宣布他的勝利，也許在昭告他的成功，或許同時也在向他的神明祈求恩賜，遣詞造句想必熱情而神聖。
但希蘭度什麽也聽不懂，隻覺得他吵鬧。
火焰燒盡石林岩壁上覆蓋的草葉後，周圍石柱上雕刻著的上古雕文已然顯現。
這些都是阿比蓋爾在數百年的光陰中，一斧一楔刻下的。
“阿比蓋爾……
我們還不能放棄……
對嗎……”它用實際行動來回應希蘭度。
岩柱高聳，如無數沉默的守護者，拱衛著中央的泉池。
此時，柱上雕文正逐漸綻放出暗綠色的光芒。
騎龍的克萊蒙蒂娜敏銳地注意到這些突兀出現的綠色光影，急忙用瑞安尼亞語大聲提醒。
白袍男人皺著眉頭，手緊握寶珠，環視各處。
希蘭度手中長矛一轉，矛尖直指蒼穹。
“你管誰叫戲子呢。”
他手背上的原珀粉末幻出金色光華，身後碧影大盛，支撐著一尊數丈高的叢林精魂，它渾身覆蓋著厚重堅韌的象牙檀木虛影，雙目中燃燒著永恒不滅的火焰，隻消注視即可讓人退避三舍！
白袍男人指著希蘭度，大聲命令。
飛龍發出一聲不屑的吼叫，怒振雙翼，向希蘭度飛來。
“隻是個影子！
燒死他！”
克萊蒙蒂娜身上又湧現出那種狂暴的怒意，尖叫聲響徹夜空。
飛龍張開巨口，正欲噴火。
聖山守衛轉頭與灰鱗惡龍對視，刹那間，強烈的精神幻象被投入飛龍的意識之中。
它慘叫一聲，發覺自己的身體正無可避免地往下方墜去，而聖峰背後是無垠絕壁，有數百丈深！
若是墜入穀底，哪怕以龍類的強韌身軀而言，也定然粉身碎骨，它不得不拚命拍打翅膀，渾身抽搐，雙腳蹬空——等等，這是幻象！
不是真的！
然而它剛才在空中這一番劇烈動作，直接把克萊蒙蒂娜甩了下去，朝無底深淵跌落，她的哭嚎回**在山穀之中。
“克萊蒙蒂娜！”
白袍男人驚叫一聲，幾近瘋狂，用瑞安尼亞語大叫起來。
灰鱗飛龍意識到事情不妙，立刻如箭朝下撲去。
機會就在這時。
希蘭度衝向聖峰祭壇。
白袍男人麵不改色，冷笑一聲。
“你，好好看，我的力量！”
他說著山上語言，右手抓住寶珠，左手食指向希蘭度指去，一簇奇異的火花在指尖成型，即將迅猛燒向希蘭度。
就在電光火石之間，周邊石柱上的那些符文嗡鳴起來，隨著這獨特的韻律，他皺緊眉頭，渾身發抖，頭上沁出冷汗，手指的火苗也忽然熄滅。
他用瑞安尼亞語罵了一句，腳下踉踉蹌蹌，明顯手足無措。
“去死！”
希蘭度往前刺出長矛，矛尖精準地捅穿了他的胸部，染血矛尖從背後穿出，將白色長袍浸紅。
“——！”
他發出一陣病態的**，右手再也握不住寶珠。
琉璃珠子跌落在祭壇岩地，應聲破裂，大量晶瑩的華光能量如流水般從中湧出，散落到周圍，立刻向空氣中逃逸，重新融入無形的自然裏。
“聽吾審判，很短。
——褻瀆聖峰，死。”
希蘭度拔出長矛，白袍男人胸前出現一個巨大的血窟窿，他向後迅速退了幾步。
就在希蘭度準備再刺出一矛時，對方的臉色劇烈變化起來。
“你覺得……
你能殺我？
你殺不了我！”
他咆哮著，聲音逐漸變得沙啞渾厚，回音隆隆，猶如龍吟。
與此同時，他的外貌迅速變化，眼裏化出細長豎瞳，臉龐輪廓邊緣長出厚重黑鱗，牙齒也開始變得又長又尖，整個人的身形逐漸開始漲大，之前看起來致命的傷口，如今也已不再流血。
類似龍之威勢的可怕氛圍再度彌漫開來，他臉上獰笑，這個原住民——希蘭度又重重揮出一矛，把他劈倒在地。
他早就見過瑞安尼亞人展示出類似的奇異形態了。
白袍男人一屁股倒在地上，喘著粗氣，不可置信地看著希蘭度。
“沒有新的戲法了嗎？”
木質麵具森然沒有任何表情，“……
真是令我失望啊，瑞安尼亞人。”
死亡恐懼蔓延上他的心頭。
他恍惚間想起過往，那些從山中捕捉來的奴隸們偶然談論過，永遠不要靠近爐嶺的聖峰，因為聖山上有一個守衛。
它是森林精魂的化身，強韌、高大，會狠狠責罰那些擅自闖入聖峰的敵人。
那裏的天空、微風、森林和草地都聆聽它的調遣，心甘情願協助它……
彼時他隻當做笑談，還狠狠地鞭打了那些讕語的奴隸。
而眼下，這活生生的傳說，現在就佇立在他麵前，臉上木製麵具經過雨淋血染，煙熏火燎，所有古老花紋都扭曲在一起，形成可怕的混沌圖景，壓迫著他的心髒。
他拚命站起來，好似有用不完的活力。
“龍之血，不可阻擋！
顫抖吧！”
“滾！”
他身後的碧色幻影擊出一拳，猛擊在瑞安尼亞男人的身上。
他哀鳴一聲，身體與樹拳碰撞發出悶響，整個人向後倒飛出去，重重地摔倒在旁邊燃燒的草地上。
“影子——這影子——不是影子——不是——”他痛苦地想要爬起來，然而龍火！
沾染便會無限焚燒的烈焰，已然纏上了他的身體，他整件亞麻白袍都燒了起來，緊接著是他的身體。
鮮血還未吐出，就在喉中蒸發。
“嗚哇啊啊啊——”猩紅龍火將他整個人席卷，這種苦痛超出了人能承受的極限，“不——”與此同時，希蘭度注意到，阿比蓋爾不再因火焰焚燒而尖叫了。
“你……
你不疼了？”
“……
早就燒完啦。”
希蘭度看向之前聖山守衛殘軀被焚燒的地方，現在已空無一物，隻留下白檀的灰燼。
“對不起。”
希蘭度低語。
“沒關係。”
阿比蓋爾回答。
“反正我也不喜歡那個……
醜醜的。”
它又補充，“別說了，快去拿那個珠子。”
希蘭度看到落在地上的寶珠，它的裂縫綻開，裏麵的精華流失了大概一小半，有些散落在地上。
然而還有非常多的原珀能量被囚禁在裏麵。
他連忙衝過去想要撿起——一聲真正的龍吼再度響起，地麵隨之震撼搖晃。
“危險！”
阿比蓋爾急切呼喊。
灰鱗飛龍已經回到空中，它用尾巴狠狠抽擊其中一根石柱，隨著一聲刺耳的撞擊巨響，它登時被攔腰打斷，斷裂的上半部分朝聖峰泉池中央砸去。
希蘭度不得不趕緊閃身躲開。
石柱殘骸重重撞進泉內，濺起大量水花。
“該死！
該死！
休恩……
！
該死！
可惡啊——！”
克萊蒙蒂娜被灰鱗飛龍抓在爪中，她掃視著下麵的情況，看到同伴已然變成一個瘋狂掙紮哭嚎的火人。
龍立即俯衝落下，鬆開爪子，克萊蒙蒂娜落到地上，趕緊朝寶珠奔去，將它抓起。
而希蘭度被龍隔開，已經來不及將它拿到。
飛龍頭顱轉向希蘭度，猛力抽吸著周圍的空氣，發出一陣陣刺耳爆響。
它的頭顱向後高高昂起，喉嚨鼓脹起來，猩紅龍焰在口中燃滿，從兩邊利齒中漏出火苗。
“快，跳到水裏去！”
阿比蓋爾催促。
希蘭度避無可避，若是被龍息正麵擊中，後果……
那就沒有什麽後果，已經沒有什麽好害怕的了。
他趕忙朝泉池縱身一躍，整個人跳入泉中。
直到身處其中，他才意識到，朝夕相處許久的聖峰之泉，竟然這麽的深。
他的身體漸漸向下沉去，太累了，手腳已經不聽使喚。
“快遊，快遊呀……”阿比蓋爾在說話嗎？
可是為什麽這麽模糊……
火光照亮了上方遙遠的水麵，龍焰隔著泉水不能寸進，可人怎樣才能擊敗龍呢……
尖叫，無盡的尖叫，是那個被焚燒的男人嗎？
……
他怎麽還活著……
有拍打翅膀的聲音，越來越遙遠了，龍離開了……
寶珠……
那個珠子……
原珀……
這個夜晚好長……
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