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林地精靈實在別扭。

希蘭度忍不住暗中抱怨。

巡林客有著高超的箭術和無可挑剔的戰鬥決心,但他們基本無法施展狂野之風,隻有阿爾德裏克·雨花座和寥寥幾個年輕的巡林客懂得使用。

而那些長期和人類勾心鬥角、日夜交戰的巡林客,外觀上已經顯現出變化,與大自然的聯係也隔斷了。

他們的皮膚上開不出花朵,他們也不希望開花,那會影響他們拉弓射箭。

也許這就是長久以來的兩難困境,希蘭度自己也不是如此麽……

現在的他,和最當初的模樣相較,已變化了多少啊。

他和巡林客們從精靈秘徑靠近石台,他們中最年長的巡林客打開屏障,那無形的蓋子像是出現一道門,供他們穿過,虹彩屏障向水一樣朝兩邊撥開。

留在石台裏的精靈能夠感受到同胞的情感,知道他們在戰事中受挫,顯得鬱鬱寡歡,沉默以對。

希蘭度看到周圍遍布鮮花、飄帶與樂器,知道這裏本不應如此寂靜。

“我妻子在哪?”

他問阿爾德裏克。

雨花座用精靈語和其他人問路,於是旋即希蘭度找到她們棲身的山洞。

他希望健康無虞,石台本該是一座安靜的庇護所,但現在卻遭到侵攻,他實在放心不下。

他揭開蒙蔽在洞口的厚重葉簾,卻隻看見夏妮亞和安德,這對兒女向來讓他歡喜,在交鋒中失敗的陰鬱也淡化了不少。

龍之國畢竟太過強大……

一如既往,事情和十年前一樣,幾乎沒有變化。

“好孩子。”

他伸出手,安德走過來,給他展示手上的泥巴塑像,那模樣像一匹小狗。

“我照著咱們家的狗捏的。”

安德細聲細氣地說。

“濕毛狗去哪了?”

希蘭度望著四周,“你媽媽呢?”

“媽媽和那些人出門去了,爸爸,這些人和我們長得不太一樣。”

安德困惑地說,“他們……”“他們是精靈。”

希蘭度給孩子解釋,“精靈長得像人類,但不是人類。

他們生來善良。”

“我們生來不善良嗎?”

安德問,他的問題有時候也會讓希蘭度感到困擾。

“我們生來有自己的欲望,欲望指引著人類,有的時候也讓我們陷入迷途。

但精靈不一樣,精靈從未被欲望控製過。”

希蘭度解釋,“有的欲望是大公無私的,有的欲望是險惡的,這取決於每個人自己。”

安德似懂非懂地點頭。

希蘭度不指望他現在能懂,隻打算等他長大後,當回憶起童年時,能知道希蘭度想要表達的含義。

夏妮亞走路跌跌撞撞的,她爬到**去,在石**打滾。

“小心著涼。”

希蘭度笨拙地提醒,每當到這種時候,他就無比懷念夏涅,她更知道怎麽照顧孩子,怎麽讓他們乖乖聽話。

“你們有吃的嗎?”

他又想起這點,“你們有看到別的精靈小孩嗎?”

安德指了指桌上的一些點心,希蘭度看到那些碧綠麻糬,安心了些,至少他不用為此擔心太多。

“爸爸也吃一個?”

“爸爸不餓。”

希蘭度背過身去,“你們在這裏要好好的。”

“啊啊——”夏妮亞叫嚷著,“我要爸爸陪我。”

“爸爸要去做重要的事情。”

安德趕緊說,“我們不能給爸爸添麻煩。”

希蘭度在心裏歎了口氣,兩個孩子分明是在應該撒嬌、玩耍、無憂無慮的年紀。

他對自己的童年已經模糊不清,仿佛什麽人有意在他腦海中隱去了那一段。

他向來想著一定要給自己的孩子們一個溫暖的童年,卻也未能做到。

“還記得我教過你們的那些東西嗎?”

希蘭度走上前去,撫摸他們柔軟的頭發,他們是他和夏涅的好孩子,他的心頭至寶,但他有時候卻不能把他們放於心中最重要的位置,這讓他更感內疚,“向來要留心周圍的事情,保持緊張,保持思考。”

兩個孩子似懂非懂地點頭。

希蘭度離開山洞,聽那些精靈們交談。

精靈說話也是和聲細氣,老半天才會說出一句話。

希蘭度一邊沿著天然階梯往石台高處走,一邊看兩個坐在樹上的精靈花十分鍾說了三句話,其餘時間他們隻是靜靜地互相欣賞,或者說從對方的眼睛中觀察自己。

等希蘭度走到了一座披著綠色流蘇的洞口時,那兩個精靈擁抱在一起,身上長出藤蔓與花朵,彼此糾纏,深深吸引。

阿爾德裏克·雨花座就站在山洞口邊上。

“看守者在裏麵等你,希蘭度。”

他看起來不想進去。

“有什麽禁忌嗎?”

希蘭度知道精靈一族中向來不缺規矩、慣例和遠古約定。

他們出現的時間比人類還要早許久,而人類尚已建立許多繁文縟節。

“沒有。”

阿爾德裏克的回答出乎意料,“看守者知道你。

你也會知道他。”

這片大森林便以看守者命名,對於“看守者”這樣一個存在,希蘭度倒是興趣濃厚,何況阿爾德裏克告訴過他,看守者手上有著能夠讓希蘭度複原的寶物。

他信步向岩洞走去。

刹那間一切黯淡了,唯有遠處一點熒光,周圍伸手不見五指。

希蘭度不願回頭確認是否光明盡滅,隻是毅然決然地往前走去,身體逐漸沉入昏暗。

那光芒卻是永遠觸及不到的樣子,等希蘭度走出數十步之後,響起一個聲音:“到這裏就可以了。”

希蘭度依言頓足:“您知道我的來意?”

“為了希望,為了力量而來,顯然。

人類無非追求此二物。

以希望維持動力,以力量占有資源。”

“但都不是。”

希蘭度搖頭,“我想知道真相。”

“你本知道真相。”

“如果能確認的話,也好。”

希蘭度低語,“我想知道……

我知道真相往往傷人,但‘知道’這個過程比真相本身更重要。”

“你太執著。”

“我知道。”

“我教你,你可以自己去看。”

那聲音說。

“好。”

熒光逐漸放大,希蘭度看到世間掠過無數條細線,互相交織連接,密不可分,每一根細線的撥動都會引起無數其他線條的動**,從而掀起不斷擴散,以至於波及整個世界的漣漪。

這些細線有長有短,更長的細線相交的更多,而天地間縱貫著兩條線,一條金黃如太陽,一條黯淡如月亮。

這兩條線比其他的都長許多,一旦它們產生影響,幾乎所有細線都會動搖閃爍。

如此,就構成了命運與世道,希蘭度逐漸明悟。

他沉下心靈,殘存的神力調轉起來,在他的靈魂視野中,原本被視為背景虛幻的紛亂線條,此時在他眼中逐漸變得明亮清晰起來,那便是牽動這世界無數關切的命運啊……

如此觀察人世的術法,希蘭度開悟並得知了。

然而,他仍然不知道每根線條蘊含的秘密。

他抬眼望向那道熒光,渴望得到更多的解釋。

“人類總是貪婪。”

希蘭度搖搖頭。

“我並非空手而來,我來援助你們,你們深陷危難……”未等希蘭度說完,那聲音就帶著一絲不耐響起:“並未是我邀請你前來,並未是我陷入危難,這世間旋起旋滅,沉浮興衰本是自然之理。”

希蘭度感到有些不可思議。

“外麵的精靈們——那些精靈們尊敬你,他們稱你為‘看守者’,將你視為他們中最智慧的人,而你不把他們的生命當一回事?”

“你要做的事情,把這凡間生靈當做一回事了嗎!”

那聲音當頭棒喝,讓希蘭度無言以對。

他有一個偉大的計劃,他想熄滅太陽。

經過十年的不斷研究和確認,他已經在那把黑色劍刃上刻滿偉大的符文,每一道符文都直指太陽核心而去。

“你已經知道了如何看,那就看看你所作所為會引起的後果吧。”

那聲音警告。

希蘭度閉上眼睛,沉思並觀悟著周圍的懸浮細線。

他輕輕用神力撥動那金線,刹那間,無數絲線迸裂盡斷寒冷將籠蓋世界,這個世界會變得不再適合龍類居住,它們將大批大批地死亡。

但植物也會枯萎,動物更會滅絕,人類將成千上萬地在饑寒交迫中死去,與巨龍陪葬。

而他自己的結局則是……

他有資格替別人決定嗎?

“離開吧。”

“為什麽?”

“你得到了真相。”

希蘭度搖搖頭。

“我得到了真相,我會走下去。”

“走向你自己的毀滅?

走向這個世界的毀滅?

你難道……”“走向力量,和希望。”

他大踏步靠近那螢火,不多時就到了那營火跟前。

他看到一個圓形石盆,裏麵供奉著清水和樹枝,有個年老的精靈手捧蠟燭,站在石盆旁邊。

那精靈臉上布滿皺紋,眼神渾濁,雙手被大灘凝固燭油烙在一起,再難分開。

當他看向希蘭度時,希蘭度從他的目光中感受到了某種值得品味的情感。

“我隻提醒一點,巨龍不會和你和氣交談。”

希蘭度淡淡地說,“我幫你們擊退龍之國的軍隊,你幫我修複我的力量。”

看守者點點頭,算是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