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蘭度手倚崎嶇岩塊,眺望著遠方起伏的爐嶺山巒。

正值盛夏,無盡林海在山脊上蔓延,釀成一片綠影。

他恍惚間看到不真實的幻覺,仿佛無數人湧入林地,大肆砍伐,將樹木割為板材,釘上鐵釘,綁上繩索,嵌入龍骨,做成巨船,人類在甲板上得意洋洋,已然征服自然。

“不要胡思亂想了。”

在希蘭度的心中響起一個略顯疲倦的聲音。

希蘭度搖搖頭。

“龍之國的人已經逼近聖峰了,這是個很危險的信號,而且他們知道你現在的情況……”“很重要嗎?

我們攔住了他們。”

“這次是兩個,下次就不一定了。”

希蘭度提醒,“如果你力量全盛,手握原珀,哪怕龍之國派來軍隊也會吃虧。

但現在,我們能做的事是有極限的……”“我不怕。”

“還不怕啊?”

希蘭度忍不住微笑。

他走向聖山祭壇中央的靈泉,它連通原珀蘊藏的地脈,匯聚了自然靈氣。

泉中浸潤著一節創痕累累的白色古木,山上部落的人們知道它的名字,“象牙檀”,北方群山的特產。

最初,人們祈願守護聖山的信念凝聚成超自然精魂,聖山守衛在這神聖純白的古老檀木上誕生。

昔日它威力無窮,行走時大地顫動不已,遙至數裏外也能清晰感知,雙目處燃燒著永恒的烈火,隻消注視便可令人失智喪膽。

但當希蘭度發現聖山守衛時,隻見白檀木樹葉凋敝,木紋朽壞。

蟻蛇鳥獸趨之若鶩,撕扯著它的殘骸,渴望從中奪取精魂的原始神力,更意圖吞噬它所收集的珍惜原珀。

希蘭度及時驅趕了蟲豸,自那之後,聖山守衛就脫離了已經敗壞的軀殼,附著到希蘭度身上。

“就是因為龍之國的擴張,人們才不再相信你的。”

希蘭度坐在泉池邊的小石堤上,石堤以彩色卵石圍成。

在希蘭度來之前,有一個好心的精靈路過這裏,用他們一族的古老術法幫聖山守衛增築了不少事物。

“他們不相信我……

是因為我不夠優秀……

我不能做的和龍之國的神明一樣出色。”

“出色?

你是說命令自己的信徒到處入侵、焚燒信仰,殘殺反抗者、奴役順從者?”

希蘭度不以為然。

這些年來在山上,他見過太多奔逃求援的難民,他們來自山下,與龍之國接壤的地方,嚴格來說他自己也是難民的一員。

龍之國仿佛永不滿足,原本他們住在一座叫瑞安尼亞的平凡城市裏,但數百年來的殺伐侵攻,已將瑞安尼亞從一座城市變成了一個強邦,更建立了一個實力遠遠淩駕於山上諸部的強盛王國,把對巨龍的崇拜播散到各地。

“那也許不是我想表達的。

但龍之神明能做到那樣,說明祂實力強大,以至於可以貫徹祂的所有理想,不是嗎?

如果我能更強一點……”在心中的聲音可憐兮兮地說。

“眼下還是想辦法修好你的軀體吧,總是住在我這不是個事。”

希蘭度望著水中浸泡的象牙檀,由於信仰力量的潰散,聖山守衛自身也在迅速毀滅。

全靠泉水集聚的靈氣和希蘭度的支持,這尊枯木之軀才沒有進一步凋亡,而且還在自行緩緩修複。

不過想回到最開始的全盛狀態的話,不知道要等多少世紀,一如平渺樹苗重新長成。

借助希蘭度的目光,聖山守衛也可以看到自己原先的身軀。

如果能找到新的象牙檀,就可以取下一些樹皮汁液,對加快靈木的複原非常有效。

然而這種樹木本就稀少,隻在一些部落的核心地帶有所種植。

希蘭度虔誠地向殘軀跪拜,一邊吟誦著祭祀禱文。

“聖山之靈,爐嶺的守衛者:感恩你,因為你在山間的存在,群山得到保護,聖峰不被褻瀆,靈泉長久奔湧,並你教導人們如何分辨山林草木……”“哎,哎!”

希蘭度心中響起急切的聲音,“別向我祈禱啦。

我都住在這裏,你想什麽我不知道呀?”

“你多久沒聽到有人向你祈禱了?”

那個聲音沉默了。

“有些努力必須得到認可。”

希蘭度補充。

“可是……

現在這些事都是我們一起做的……”“所以我們現在一起祈禱。”

希蘭度默默誦完整篇古老禱詞,它們曾經在夜晚的篝火旁,被山民們反複吟誦。

彼時聖山守衛默默傾聽著人們的歌頌,並且無怨無悔地執行著自己的職責。

而現在它依舊在保護聖峰,聲音卻日益稀少。

小憩之後,希蘭度在祭壇上找到木質麵具戴上,麵具上有他用小刀精心雕出的痕跡,刻削出聖山守衛教導他的繁密花紋,富含多重隱喻,能解讀它們的人早已逝去,餘下部落民隻知道這些意味著古老且神聖的約定。

戴著麵具的希蘭度扮演著聖山守衛的角色,真正的精魂已經疲憊不堪,隻是剛才的小小現身就幾乎耗盡了它的力量,又需長久休眠才能重新積蓄。

他望著自己的手背,些許淺金色的粉末附著其上,形成獨特紋路。

這些就是原珀,一種古老神秘的自然源質,唯有像聖山守衛這樣的天然精魂可以從大自然中感應和汲取。

借由原珀之力,他也可以試著引發自然的回響。

希蘭度拿起一柄長矛,矛上刻有守衛留下的祝福,能夠令動物退避。

有件事尤其奇怪,矛杆上除了咒文外,還歪歪扭扭用山民語言刻了一個名字“阿比蓋爾”。

“它有什麽意義嗎?”

希蘭度忍不住問聖山守衛。

“我……

那時候朦朧中想起這個名字,不知不覺就刻上去了。”

“唔……”“怎麽了?”

“那我以後就叫你阿比蓋爾吧,你需要一個名字。”

“為什麽?”

“你命名了聖山萬物,卻沒有自己的名字。

也許這就是你對自己的命名。”

聲音沒有回應,希蘭度知道聖山守衛陷入了沉思,他也不再打擾,迅速離開祭壇,繼續巡邏聖地周圍。

他先來到之前眠花盛放的水潭,用力把被外來人踢倒的霍利雕像抬起來。

石底在濕泥上滑動,雕像緩緩立起到原來的地方,他認真地擦去它身上沾染的髒土。

霍利的境遇比聖山守衛更慘,它生活在更遙遠的時期,注視人們如何用打好的繩結記事。

人們相信這座水潭中存在一個凶惡嗜血的怪物,否則他們的孩子不可能每年都跌入其中,因此雕造了霍利來守護這裏。

然而很快原住民被遷徙來的其他部落擊敗,潰散、融合與消亡,而後來的部落民延伸出了其他的古怪信仰,再無人知曉霍利的存在。

被遺忘是才真正的死亡,聖山守衛也隻能從大地模糊不清的低語之中複原它的過往。

這件事對希蘭度的觸動很大,所以他一直保持著對聖山守衛的儀式性祭祀,維持著種種傳統。

正午的雙重烈陽是阻止各種活動的天然屏障,動物和人類都不能忍受,各自蟄伏避暑。

希蘭度沿著河流的樹蔭漫步,在水濱的灌木叢中撿拾熟透的漿果,這些水果又酸又甜,飽滿多汁。

聽說許多民族寧願把這些植被全部連根燒毀,在它們的灰燼中培植穀物。

走了差不多一個小時,方巡邏完一條溪流。

一路沒發生什麽大事,隻有兩個蘑菇人企圖將菌須紮入河床,被希蘭度以不安全的理由請走了。

原以為今天剩下來的時光無事發生。

“有人來了。”

聖山守衛打破沉寂,金日和白日向西方漸沉,希蘭度估摸著也是時候人們開始試探著打破界限,到聖山範圍內鬼鬼祟祟尋找機會。

聖山不受任何部落管轄,也意味著任何部落都可以進入。

希蘭度行動速度很快,拔足奔跑。

“關於我說的那件事……”“嗯……

隻要你喜歡就好。”

聖山守衛,或者說是阿比蓋爾,在他的心中輕語。

希蘭度的微笑被木製麵具擋住。

到了阿比蓋爾偵悉到的入侵地點,希蘭度放緩腳步,藏在幾棵大樹背後,皺著眉頭,視野中這幫“侵入者”倒是很不尋常。

是幾個部落民,臉上的白色犬形刺青標誌他們來自在山中頗有影響力的百犬部落。

在接納阿比蓋爾之前,希蘭度是一個在山中無根的“流亡者”,隻因他年幼時,降生的部落就已在龍之國擴張中被摧毀,自此在山上顛沛流浪,追尋生存之道,在過程中認識了這些部落文化。

其中有個相當強壯的部落武士,頭戴青銅盔,兩側裝飾著鷹羽,身穿一件貼滿了菱形青銅片的皮甲,一手握長劍,一手握黑色象皮盾。

其他三個部落民也拿著金屬武器,儼然有備而來。

這樣的戰力對比讓希蘭度有些不想直接出麵和他們對峙。

“你是聖山守衛。”

阿比蓋爾提醒。

希蘭度對之前退縮的想法有些羞愧,他扶正臉上的麵具,點點頭,從容地從遮蔽處走出。

他滿意於這些部落民一見到他出現,便肅穆地做出恭敬的儀態。

“尊敬的聖山守衛,我是庫珀·百犬。”

部落武士握劍的手貼在胸前,彎下腰來,“我們正在麵臨滅頂之災,必須需要您的幫助……”“發生了什麽?”

希蘭度故作沙啞地說。

“是那些瑞安尼亞人,他們的人沿河逆流而上,全副武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