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是銀之前夜。

每個月有一到兩天,銀月會移動到灰月之前,威臨天空,潑灑自己的盛芒,那樣的夜晚明如白晝,卻寒氣森森。

希蘭度抬頭看看夜空。

銀月展露大半,本應光芒明亮,可惜烏雲彌漫,仍舊算不上明朗。

要塞裏沸反盈天,士兵們自營房中衝出,彼此大聲叫嚷,互相質問,渴望了解情況。

他們急匆匆地穿上盔甲,拿起武器,尋找組織,等待命令。

為宴席殺雞宰豬的幫工們丟下光禿禿的雜毛畜牲,爭先恐後地鑽進主樓裏麵避難,和路上想要衝出來的士兵攪成一團,刺耳的謾罵響成一片。

箭矢破空的聲音時而響起,加劇喧囂,那是土牆箭樓上的守衛正在射擊,看來要塞遭到攻擊不假。

焦急的氛圍彌漫開來,感染了每一個人。

雖然十幾年來生活在荒郊野外、離群索居,久隔人類文明,但希蘭度很快適應了這種群體性慌亂的氛圍。

它正像是山火爆發,百獸驚逃,人畜皆因事發突然而無法做出正確的判斷。

唯獨他,知道這一切混亂與自己無關,從而舉止從容。

希蘭度沿著一段柵欄潛行,鎮靜地觀察瑞安尼亞士兵們如何朝正門集結,判斷他們移動的路線,正如猜測獸群會如何行動一樣,隨後他避開人群,慢慢地接近到主樓的背麵。

隻要置身事外,就不會害怕。

靠近後仔細觀察,希蘭度才注意到這棟建築實際上並不高大,隻不過因四角佇立著箭樓,而中央設有烽火台,才顯得格外宏偉,主體隻有兩層左右,外觀粗鄙,毫無裝飾,甚至不如部落中的長老屋宇更加精美。

砰——他看到後門猛地被推開,數名士兵拿著長矛從裏麵衝出來,大吵大叫著,從主樓的另一側匯入人群,往正門去,奔跑匆忙。

這些人希蘭度依稀見過,原先是俘虜帳篷的其他幾名看守。

在這裏已經能聽到正門處傳來嘈雜動靜,喊殺聲、叫嚷聲、互相衝撞,無論是什麽人或東西襲擊了營地,那規模想必小不到哪去。

要塞內部沒有龍,倒是讓希蘭度感到詫異。

他原以為在龍之國,龍類應當是特別司空見慣的一類生物,被馴養作為要塞裏的戰爭兵器也非常合理。

然而實際上卻沒有見到,即便是更為孱弱的亞龍和次級龍獸也未看到一鱗半爪,這裏主要的防守力量仍然是人類。

這樣說來,要麽龍之國並無法如人們想象中那樣對龍類具有極高的控製力,要麽他們將龍另做他用。

龍類用於軍事用途是非常方便的,光是存在就能令人感到畏懼。

除非……

他們根本就沒把山民諸部放在眼裏。

後門已被士兵推開,希蘭度趁勢潛入其中。

主樓內的居住空間並不大,穿過側廊就可以接近宴會廳。

此時廳內略顯混亂,腳步急切,從正門闖進一個傳令軍士。

“大人,太多野人了……

至少三百,可能更多!”

“從東麵來。”

拉莫斯皺眉。

“對!”

“幾百人就想拿下要塞?

不可能,我們關上大門,讓他們撞得頭破血流……”一個軍官當即反應。

“關上門?

外麵住著上千人,你想他們死?”

拉莫斯語氣不屑。

“至少我們的防禦……

堅固。”

軍官為之一窒,抬頭敬畏地看著拉莫斯。

“我來屠殺他們!”

拉莫斯接過仆人們遞過來的巨劍,挺直腰板站起,身形幾乎頂到屋梁,他低頭掃了一眼瑟瑟發抖的伊內斯塔。

“他們來得這麽快,隻可能是長途奔襲,一次反擊就能把他們全部摧毀,讓騎兵們備戰——你留在這裏看著他們,其他人,全部跟我來。”

拉莫斯向一個軍官指了一下,隨後提起巨劍,縱身從側門衝出。

宴內部眾亦自案上抓起武器,緊隨其後。

被留下的軍官有一頭梳得很整齊的褐發,穿著一件帶襯裙的二分皮甲,臉龐輪廓分明,因一切盡在掌握而感到愉快且自信。

他一直撫摸著自己的劍鞘,坐在桌上,目光掃過不安的賓客們,最後落在伊內斯塔身上,人們皆戰栗畏懼,醜態頻出,唯有大商人努力保持著正襟危坐。

“你們最好不要有任何想妄動的想法,我毫不介意殺掉你們這些人……

你們做盡三流行當……”“外麵發生了什麽?”

一個商人聲音顫抖。

“比起那個,我覺得你最好還是考慮下自己的性命。”

軍官起身,端起銀盤,上麵放著那顆血淋淋的人頭,正是不久前從俘虜們之中割下的,仍然鮮活可怖。

“別這樣……

別這樣……”伊內斯塔內心發虛,“談錢嘛……

事情都好說。

我們合作……

我們還有賺錢的餘地。”

“有一樣東西比你說的那些蠢話更真實。”

他嘲笑著。

伊內斯塔呆若木雞,已經渾身是汗。

“是『力量』。”

軍官揭開啞謎,“世界按照有‘力量’那一方的規矩行事,因為我們比你更有權力、更強大,所以隻要我們想,你就必須服從。”

伊內斯塔沉默不語,良久才開口:“有力量的不是你,是瑞安尼亞。

定義力量的是與瑞安尼亞之間的距離,越靠近瑞安尼亞,力量越大。

我唯一後悔的事情隻是遠離首都,讓你我逆位倒置……

你說的這些道理狗屁不通。”

軍官反感地搖了搖頭。

“你以為真的是我們這些戍軍想害你?

你在瑞安尼亞幹了什麽勾當,自己心裏沒數?

還敢大搖大擺地走在道路上。

無能的死胖子……

別惡心我了。”

伊內斯塔渾身一顫,其餘商人也露出驚駭神色。

“我以為……”“黑袍祭司不會容忍你這種豬挖掘龍之國的根基。”

軍官戲謔地說,“現在豬要被榨出油咯。”

他走到伊內斯塔那名近侍身旁,將劍搭在他的喉嚨上,商人的侍衛雖然腰間佩著武器,現在卻絲毫不敢妄動。

伊內斯塔和他身旁左席十數名商隊成員也悉數噤若寒蟬,一言不發。

宴會廳裏忽然變得特別安靜。

軍官滿意地點點頭,恐懼是支配的手段。

可惡,就是因為沒有獲準入山清掃那些野蠻部落,他們才敢襲擊軍營,如果把對待星尾部的做法在他們身上再做一遍,看他們還敢不敢鬥膽造次。

他想。

“你是這個胖子的侍衛吧?”

侍衛盯著軍官看,目光冷酷,這讓軍官皺眉,激起他的層層怒意。

“啊?

啊?

這是什麽眼神?

不想活了嗎?

看你還是有點出息的,怎麽甘願給那種沒腦子的人打下手啊?”

軍官的手握劍輕輕切動,割開一道血痕,鮮血染紅一片劍鋒。

仍然寂靜無比。

軍官見他們毫無反應,越來越生氣。

“喂!

知道你們那個同夥怎麽死的嗎?

我們可是……”軍官回過頭,想用手指那銀盤上的人頭,卻看到了一張麵具。

那是一張多麽可怕的麵具。

以古木雕成,刻滿猙獰古樸花紋,曆經日曬雨淋已然變形異化,兩道眼洞中露出一雙森然冰冷的眸子,原始凶惡狂野綻放,嚇得軍官渾身一震,手指一軟,劍直接跌落在餐案上,叮啷作響。

“你——”還未等他發出叫嚷,商人的侍衛迅猛伸手,輕易將他猛然勾倒,把軍官的身體拽到矮桌上,他重重撞在那些交錯的油碟陶盤上,拚命掙紮。

“去死!”

伊內斯塔憤怒地嚎叫一聲。

商人抓起一個盤子,帶著裏麵的汁水與豬肉用力砸在軍官臉上。

希蘭度聽到碗碟碰撞人臉的悶響,緊接著就是軍官的刺耳慘叫,這拍擊力度之巨,讓整張桌子都劇烈震顫,角杯各自傾倒。

伊內斯塔寬闊的手臂上肥肉陣陣甩動,等他喘著氣,狂怒退潮,將盤子的殘片從軍官染血的臉上拿起來時,希蘭度很難忘記那一幕。

一塊骨頭,小仔豬排骨裏的骨頭,被商人這含怒一擊意外砸入了軍官的眼眶,把他的眼睛砸得稀爛,鮮血淙淙湧出。

他臉上浮現出極度扭曲的表情,渾身抽搐了幾下,然後不再動了。

喋血滿案。

“謝謝你……

!”

伊內斯塔不住地深呼吸,低頭看到軍官麵目全非的樣子,嚇得趕緊站起來,往後退了幾步。

希蘭度點點頭。

“我來報答你先前的善意。”

伊內斯塔鬆了口氣,露出感激的表情。

“你看到其他人了嗎?

我手下那些人,在馬車那邊……”“我把他們救了出來,讓他們藏在空車廂裏。”

希蘭度解釋,然後又問,“你們到底怎麽回事?

他們為什麽會殺你們的人?

搶劫你們的馬車?”

“拉莫斯隻怕得到授意,要設計敲打我。”

伊內斯塔苦笑,“有些事說起來比較複雜,我在瑞安尼亞……

用錢左右了一些選拔,我想在那裏扶持幾個‘聖所裏的朋友’,這件事……

哎……

我以為做得不動聲色……”他的臉色忽然晦暗下來。

“忘了吧,一切都結束了。”

他頹喪地往後坐去,用袖子擦臉上的汗。

希蘭度走到他麵前,低頭看著他。

“站起來。”

“沒用,沒用……

你不知道……

龍之國的祭司們……

隻要他們想要……

沒有逃得過的……

如果他們發現了我……

想阻止我……

我的計劃……

不可能成功的……

我會……

我會被淩遲……”希蘭度想起那枚龍琉璃寶珠,那些瑞安尼亞密使,聖峰,還有阿比蓋爾。

他眼神一凜。

“你怎麽知道是祭司們要對付你,是他們告訴你的?

萬一隻是訛詐你,通過聽到的風聲嚇唬你?”

希蘭度皺眉。

“我猜的。”

伊內斯塔心虛。

“隻要置身事外,就不會害怕。”

希蘭度平靜地說,“我勸你先離開這裏,好好想一想。”

伊內斯塔睜大眼睛,咽了口唾沫。

他向希蘭度伸出手來。

希蘭度剛開始沒反應過來,原地呆了幾秒才意識到緣由。

聖山守衛也伸出手,把商人用力拽起來,那感覺就像在拖動一頭熊。

這個動作就像是具有儀式性,伊內斯塔眼中重新燃起鬥誌。

“好,我得逃出去,不管誰要動我,總要和他再碰一碰。

但是接下來,我們要先去樓上。”

“樓上?”

“如果讓他們點燃烽火,附近各處所有支援都會集結到這裏。”

“那會有多少人?”

“兩千人。”

伊內斯塔肯定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