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埃利亞納蘇醒的時候,他發現雙手被繩索緊緊捆住,雙腳同樣,動彈不得,被丟在地上。

他轉頭東張西望,迫切尋找她的蹤跡,隻見紫袍祭司也被五花大綁,怔怔地看著他。

這裏像是一座木屋,四壁的窗戶都已關上,大門縫隙中透出月光,屋內光線昏暗。

“你醒啦?”

她喃喃道。

“我……

我不知道會變成這樣。”

埃利亞納局促地說。

如果他能更決絕一點就好了,之前第一時間抱著她,跳到河裏麵求生……

遇到突發事件的時候總是不能做出正確反應。

啊啊……

埃利亞納深恨自己,在他的生命中他沒做過任何一件成功的大事,屢戰屢敗,相同的事情反複發生,以至於他沒有信心全力以赴。

他總是想著,既然會失敗,那從一開始何必努力……

而當他真的開始努力時,事情又往往會忽然急轉直下,他便這樣不斷地在命運中掙紮起伏。

他不停地設法主導自己的人生,可命運總是捉弄他,令他暈頭轉向。

“再給我一次機會……

再給我一次機會多好……”埃利亞納心中默念著,“我有實力,我能辦到的……

我能阻止這一切發生……

隻要讓我再試一次……”然而他自己也知道,不可能重來。

女祭司疲憊地掙紮著,對她來說太辛苦了,大概已經嚐試過許多次。

“別急……

我來幫你。”

埃利亞納焦急地說,拚命地掙動繩子,但這麻繩太緊,根本無法脫開,除了在手腕上留下幾道磨痕之外毫無意義。

門!

埃利亞納望向門,這幫人居然蠢到沒有鎖門,既然這樣,他應該可以挪動到門旁邊。

如果那些看守都在睡覺,他應該有戲逃出生天。

說幹就幹,即便手腳不能動彈,他依然用手肘和臂膀拚命在地上摩擦,往屋門的方向靠去。

越來越近了……

隻差……

砰!

門忽然被蹬開,半人馬拖著一把沉重的青銅大砍刀,收回踹門的蹄子。

它低頭看著在地上蠕動的埃利亞納,嚴肅的神情上忍不住露出一絲笑意。

“嗯……

嗯……

很想逃是吧?”

它身體往前,伸手抓住埃利亞納手背上的繩子,隨後往後倒退,把埃利亞納拖到外麵的草地上。

他趕緊抬起身張望四周,旁邊到處都是密密麻麻的營寨和帳篷,來往人群絡繹不絕,儼然是一處聚居地了,人聲嘈雜,走動頻繁。

尤其燈火通明,火把透亮,照得埃利亞納渾身冰涼。

半人馬又走進屋裏,把女祭司也從裏麵拖到外麵的草地上,她一聲也不出,不想表現得軟弱。

它伸手把她的麵具摘下來,露出女祭司的麵容。

她大約二十八、九歲左右,長睫毛,褐色眼眸,高鼻梁,豐唇,高額頭,皮膚略顯鬆弛。

一失去麵具,所有戒備和勇氣頓時喪失,她露出憤恨和羞怯的神情。

“好美……”埃利亞納喃喃道。

“這時候,你還亂想什麽。”

女祭司已經懶得看埃利亞納了。

“現在能告訴我你的名字了嗎?”

埃利亞納歎息著。

“死到臨頭,請節省體力。”

紫袍祭司冷冷地說。

“說的不錯。”

半人馬讚賞,它比劃了一下手裏鏽跡斑斑的巨刀,這尺寸仿佛是為巨人設計的,用來切肉處刑實在大材小用。

死亡恐懼從未如此逼近埃利亞納。

它嫌棄砍刀太鈍,於是又走到旁邊,用一塊岩石打磨刀刃,嚓啷作響,不絕於耳。

埃利亞納仰躺著,隻覺得可惜。

他這一生東奔西走,做了不少事情,但失敗太多,不可計數。

他發現到頭來,自己沒有任何拿得出手的成就,無非任人安排戲弄而已,乏善可陳。

他平時總覺得自己爛命一條,倒也不全是自暴自棄。

不過他還想嚐試啊,就這樣輕言放棄,豈不是太無能了。

於是他又開始掙紮起繩子來,渴望一線奇跡發生,或許那些士兵不太小心,紮得不夠緊,給他一下子掙脫出來……

並不走運,和以往一樣。

紫袍的女祭司在他身旁兀自低語祈禱,渴望龍神降靈幫助。

他不知道這是否行得通,這裏並非繁華龍土,而是荒蕪密林,陽光空氣莽荒陌生。

臨死的時候,過往確實如幻燈片一般從他腦海中掠過。

他想起自己以前的結發妻子,她真美啊,但容貌已經忘記了。

他原本是非常沉默寡言的人,在從死牢中被薩瑞斯特祭司提出來後,他為了找到妻子的下落,瘋狂地向瑞安尼亞三教九流的人打聽有關她的消息,拚了命地磨煉自己的口才,渴望從那些冰冷的回複中找到更多的信息。

一個月、三個月、半年、一年……

到現在已經四年了,整整四年,一點消息也沒有,她仿佛已從這個世界上消失。

他的性情也變得逐漸荒誕不堪,既然不是她,那任何人都可以。

他向所有人獻媚,聊天,套近乎,吹牛,談論奇聞趣事。

他縱情聲色犬馬,迷戀上龍之國的文明,他無所謂了。

當埃利亞納的仇敵安排他去爐嶺的時候,他知道會有危險,但還是去了,畢竟爛命一條。

這趟旅途最大的收獲是認識了希蘭度,聖山守衛,那個人從他的心中撿起了有關他妻子的吉光片羽,令他頗感意外。

希蘭度……

反複提醒他如何活下去、如何做自己,他對此心懷感激。

他又想起自己曾經和希蘭度說過的那些話,現在想來仿若隔世。

從立場上他應該憎恨龍之國,包括那些占據統治地位的祭司們,可是他現在又發現自己很中意身邊的她。

尤其是她靠得這麽近,他能聞到她的發香。

有這種念頭,我真是屑人。

他不由得心想。

可是我屑的明明白白,一清二楚,好過活得糊裏糊塗。

但在這裏,一切都要劃上終點了。

“足夠鋒利了。”

半人馬拿起青銅大砍刀,邁動蹄子走過來。

埃利亞納抬起頭,它高大的身形和雄健的雙臂幾乎遮住太陽。

“要劈下去——咯——”它吆喝著,將刀高高舉起,準備朝女祭司劈去。

死到臨頭,起碼表現得好一點吧。

他騰動身體,用盡全力挪到紫袍祭司身體上方,擋在她和大砍刀之間。

“你幹什麽?”

她驚叫起來。

“給你擋一刀。”

埃利亞納恨恨地說,“等到了死後世界再答謝吧。”

“你瘋啦——!”

她驚叫起來。

埃利亞納一言不發,閉著眼睛等砍刀落下。

“我叫莉迪亞·傑法,我叫莉迪亞!”

她哀鳴著,“埃利亞納……”他露出微笑,挺好的名字。

默念著這個名字,死掉也無所謂了。

大砍刀猛力下落,破風聲震。

埃利亞納渾身一抖,屏住呼吸,繃緊全身,等待命運的裁決。

“埃利亞納——”莉迪亞拚命叫喊。

埃利亞納兩眼緊閉,哎,有人這樣掛念著,死了也挺好的。

她那麽好一個女人,一會卻要和自己這種爛人共赴死後世界,實在可惜。

但刀終究沒落下來。

半人馬將刀重新高高舉起,把它丟到地上,伸了個懶腰。

“啊——好累啊。”

“什麽?”

埃利亞納不可思議地抬起頭,“要殺就殺!

何必再三羞辱。”

一個身影從房屋之間轉出來,出現在埃利亞納麵前,他瞪大眼睛,不知是否出現幻覺。

那一頭淡金色亂發,明亮雙眼,年輕臉龐,透露出與年歲不符的神秘高貴氣質,分明就是……

“?”

埃利亞納愣住,看到聖山守衛,“您……

您……

大人……”“你沒事吧。”

希蘭度走過來,一邊給埃利亞納解開繩索,一邊問。

“沒問題……”埃利亞納從女祭司身上翻下來,活動了下手腳,一時間還沒從這生死之間的大恐怖中回過神來。

女祭司昂頭看著希蘭度和埃利亞納,認出希蘭度是之前在大河渡口投矛重創鱗龍的人,知道他和埃利亞納是一夥的。

即便如此,他出現在這裏仍然很奇怪。

“你到底是誰!”

莉迪亞質問。

“和你無關。”

希蘭度對侍奉龍神的人素無好感,“一會就會有人來懲戒你的罪行。”

“那我來問吧,大人您怎麽在這?”

埃利亞納見半人馬走到希蘭度身旁,心生疑慮,他望了望四周,那些穿長袍的人和守衛的兵士儼然屬於臨湖諸城邦的遺民,“別跟我說您們和叛軍是一夥的。”

“你這話說得仿佛你自己不是一個反叛者一樣。”

希蘭度困惑,“你沒忘記你是追隨我,準備前往瑞安尼亞的吧。”

“沒沒。”

埃利亞納連忙擺手,“我對您的忠誠無可指摘。”

“我們馬上要回大河渡口,趕緊出發去瑞安尼亞了。”

希蘭度解釋,“那個女人,我們一會要交給這裏的人,他們可等著一個活著的龍祭司俘虜很久了。”

“不……

不行……

!”

埃利亞納立馬說,“大人,千萬不行。”

“為什麽?”

希蘭度感覺很奇怪,“她有什麽幹係嗎?”

埃利亞納搜腸刮肚,也找不出什麽合適的表述。

“他愛上她了。”

卡修斯說,半人馬在這方麵倒是表現出了驚人的精準。

“大人……”埃利亞納麵色窘迫。

希蘭度不知道埃利亞納和那個紫袍祭司的私人情誼居然發展得這麽快,這讓他感到相當吃驚,但轉念一想,埃利亞納不就是這麽個隨遇而安的男人。

無論在最無能的低穀還是在最偉岸的高峰,他都有著非常穩定的表現。

“真的嗎?

你確定嗎?”

希蘭度反複確認。

“……

她對我來說很重要,大人。”

埃利亞納對希蘭度鄭重地拜一拜,“請不要令我進退兩難……

求您了。”

女祭司聞言,昂起頭來,倔強地說:“不用!

你便把我殺了吧。

為龍神的偉岸事業獻身,在純潔中犧牲,我毫無怨言。”

“很快你就不純潔了。”

埃利亞納低下身,惡狠狠地捏了捏她的俏臉,“啊……

知道嗎,我會把你弄到死去活來,這樣你就不能保持純潔了,被我這種垃圾褻瀆過的祭司,死後也會被龍神唾棄吧。”

“唔唔——!”

她麵色驚詫,拚命掙紮。

“所以說,想保持純潔獻身,現在就別急著談死啊。”

埃利亞納鬆開手,然後轉向希蘭度,換了恭順的語調,“大人,拜托了……”希蘭度想了想,最後做出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