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嶺。太白山。

“他們攻上來了,快跑啊,快跑!”

“救命!救救我,我還不想死!”

“點火!所有人,一個不留!”

眼前猛地竄起一條條火舌,烈焰順著主宅攀向庭院、花園,每一寸土地都被火焰覆蓋,淩厲的山風助長著火勢,讓那火魔在太白山頂肆虐,吞噬每一處房屋,每一條生命,每一點記憶......

“娘,你帶小妹先走,我們斷後!”

“沄兒,淇兒......”

“快走啊娘,再不走一個都走不了!快走!”

耳畔響起刀劍出鞘聲,還有追兵的腳步聲,藍衣女子回頭深深看了一眼自己的兩個兒子,牽著小女孩毅然轉身,奔向密道。她牽著的女孩不哭不鬧,卻在跑出兩步後忽然回頭,那雙不符合年齡的淡漠雙眸裏,映著追兵提起自己兩個兄長頭顱的影子,還有那熊熊烈焰。

一聲羽箭破空聲響起,藍衣女子想都沒想把女孩撲倒在地,羽箭貫穿了她的腹部,她輕輕撫摸過女兒的碎發,一遍又一遍,縱然淚流滿麵,也還是露出一個笑容:“娘隻能陪你到這兒了,千秋,你一定要活下去,爹和娘都在天上保佑你,你一定要活下去,一定要,聽到沒有?”

女子腹部的血滴在女孩臉上,她仰起頭想再看看娘親的樣子,眼前卻是一片模糊;她緊緊抓住女人的手,眼淚在一瞬間決堤,她什麽話都沒說,就是緊緊地抓著,喉嚨裏發出小獸一般的咕嚕聲。

追兵噠噠的馬蹄聲越來越近,女孩卻恍若未聞,抱緊了麵前的女人。

娘,你知不知道,我這些年最後悔的,就是當年沒有跟你們一起死......

那樣就不會有之後的生不如死。

“在這裏,快抓住她!”

如果真的死了,也並非不是一種——

“等一下!你是什麽人!”

女孩的心忽然咯噔一聲,她猛地抬起頭,隻見山崖拐角處站著個白衣男子,距離太遠,她看不清那人的樣子,卻能聽到被風送到她耳中的一聲:

“落落......”

“落落!”懷中女子的身體漸漸變得冰冷,連脈搏都是許久才能感覺到一下跳動。她沒有像往常那樣噬心魔發作後笑著握著無庸的手安慰他,那雙原本就沒什麽血色的唇更是漸漸發紫。

因為她這些天不時的壓抑惡咒,君落提前一天進入了心魔。

懷裏的人就像睡著了一樣,麵目平和,可那愈發冰冷的體溫卻好像也冰了無庸的心。他環顧這被櫻攪得鬼氣森森的大殿,輸入君落體內的靈力宛如泥牛入海,全都被一種不知名的力量吞噬,而女子依舊沒有好轉的跡象。

“怎麽辦......”沒有辦法,無庸第一次感到如此束手無策。

“呃啊!”懷中的紅衣女子忽然眉頭一皺吐出一口黑血,無庸連忙為她注入靈力,卻隻見那慘白的俏臉上,兩道紅痕自眼睛緩緩流下,接著是鼻子,耳朵......無庸愣了一下,瘋了般掐住她的手腕,尋找那一下脈搏,懷裏的人越來越冷,在他將指骨捏碎前,他終於感受到了那微弱的心跳。

微弱,但是還有。

銀藍色的光芒忽然映入眼簾,無庸幾乎是狂喜地回頭,隻見那原本躺在地上的建木已經浮空而起,銀藍色的枝條延展著,似乎想觸碰那虛弱的女子。

對,還有建木!落落曾與建木融合,肯定也不會排斥這一截!

唰——一道金光罩住了那銀藍建木,將它緩緩牽引至君落胸前;眾生扇在無庸身後展開,金線緩緩纏繞上女子的十指,好似往日他們十指相扣。

落落,一定要堅持住!

當——當——當——

鍾聲忽然在耳邊響起,君落猛地回神,眼前已經不是剛剛的太白山巔,而是一處莊嚴佛寺。明烈的陽光微微刺痛了少女的眼睛,她下意識抬手去擋,才發現自己手裏拿著柄劍,那劍鞘平凡無奇,劍柄雕成了纏繞的雙蛇,墜著截紅流蘇,但是和她這一身紅衣頗為相襯。

“落落,走了。”耳畔傳來一聲喚,身邊那白衣男子便向前走去,銀冠束發,腰間配劍隱有幽幽深藍光彩,她看著那背影愣了一下,眼裏閃過一絲自嘲,連忙跟了上去:“是,師父。”

這是執念而成的心魔,不去計較糾纏,便不會被困死。君落固然是個執念頗多而重的人,但在生死麵前,她有令人驚歎的自製力。

上官霖與金山寺住持果言大師是忘年交,每年的四月初八佛誕日都會提前兩天來金山寺與果言見麵,並參加佛誕日。按理來說上官霖一個修仙之人,與這佛寺應該是有些許違和,但巧就巧在上官霖的生日也是四月初八。雖然岱宗山莊的從容是刻在骨子裏一脈相承的,但凡事不爭、不與謀算這一點,君落一直覺得更大是受了上官霖這位年輕莊主的影響。

“住持,上官莊主來了。”小沙彌通報了一聲,那正與監寺商量佛誕日事宜的老僧人聞言抬頭,雖然六十又七,可依舊雙眼熠熠宛如四十壯年,比去年見到時又年輕了些。君落聽說過有修行高深的人最後會變成鶴發童顏,雖然她並未見過,可這果言大師應該就是這種人。

“阿彌陀佛,上官莊主來得正是時候。”果言笑著行了一禮,君落連忙跟著師父回禮,不知為何,果言輕飄飄瞥了她一眼,那一眼好似將她整個人都看透了。上官霖自然也注意到了,但卻什麽都沒說,笑意淡淡,開著玩笑:“一年未曾吃到過金山寺的齋飯,霖甚是想念。”

果言囑咐了旁邊弟子兩句,收拾一下寺後的兩間禪房,便引著上官霖和君落往齋堂去了。一路上果言和上官霖說著話,君落也沒有插嘴,隻是靜靜地跟著,不時看兩眼上官霖,眼裏似有好多話,卻一個字也說不出口。

君落正一筷子一筷子攪著碗裏的素麵,就聽身旁師父道:“果言大師,你這齋堂可是換了廚子?這素麵還不如落落做的好吃。”

果言無聲地笑笑:“原來上官莊主挑的不是味道,是人啊。”

咳咳咳。一旁吃麵的少女忽然嗆到了自己,捂著嘴咳了兩聲。上官霖給她推了杯清水過去,君落卻連連擺手,緩了緩,平複了下來。對麵的果言從少女身上收回目光,看向上官霖,緩緩道:“無論哪個廚子,做的都是一樣的素麵。上官莊主會品出高下之分,可見心裏依舊有高出眾生一等的人。”

“霖牽掛頗多,難舍難了,今生恐怕都做不到像大師一般豁達。”上官霖笑了笑,仿若沒有聽出那人話裏有話,看向少女的眼神無比溫柔。果言知道他的脾氣,輕輕歎了口氣,也不再多說。二人吃過齋飯,果言便說有些事情要與上官霖商議,讓僧人先帶君落去休息,上官霖調笑似的問了句何事需要避人,果言看著那紅衣少女,淡淡道:

“是些有關貴莊在曹州的傳聞。”

當年聽到這句話時,君落好像一下被扔到了冰窟窿裏,從頭到腳都涼透了;如今再聽到這句話,想到那之後的種種,君落隻覺得心在滴血,一滴一滴,燙得她想哭。

曾經她對二人的談話耿耿於懷,縱然上官霖沒有任何異樣,她還是心有介懷,這介懷就漸漸成了一種執念,他死之前,她想知道他們到底談了什麽;他死之後,她想知道他到底是怎麽回答果言的。

為什麽他什麽都知道,卻還是配合著她,裝作什麽都不知道?

為什麽明明知道結局,還是選擇相信?

君落眼前忽然一黑,下一秒,她出現在了大雄寶殿。少女看著手中的一卷手抄心經,外麵風雪的嚴寒讓她微微發抖。大殿裏隻有她和果言,炭盆裏燒紅的炭不時發出劈啪聲,紅衣女子向外看去,隻見漫天白雪,飄飄灑灑,仿佛要掩埋了這泰山才算痛快。

這是齊魯百年來最大的一場雪,這雪下了三天三夜,雪停時,城鎮裏的積雪都快沒過小腿肚。阿紅說,這雪是專門為莊主下的,他走時豔陽當空,剛入冰棺便下起大雪來,許是老天憐惜他英年早逝,也流了幾滴淚下來。

“這是師父生前手抄的心經,他臨終前囑咐我,讓我一定帶給大師。”輕輕將心經交到那布滿皺紋的雙手上,君落低垂著眼,不敢抬頭。龍泉劍已經佩在了她身上,劍主的印也被上官霖傳給了她,可她沒有要莊主之位,而是將象征權力的龍劍扳指奉還給了上官明複。這是岱宗劍莊建莊以來,第一次劍主與莊主分離。

“霖,將莊主傳給了你?”果言好似蒼老了許多,話語緩慢,看向她的目光卻依舊有神。

君落抬頭與他直視,緩緩道:“師父本要傳與我,但君落不足擔此大任,已將莊主之位奉還老爺子。”

呼呼——狂風呼嘯著吹打著殿門,果言良久無言,最終長歎一聲:

“知難而上,無怨無悔。”

“......”紅衣少女沉默了,半晌,她閉了閉眼睛,聲音有些許顫抖:“君落曾聽人言,大師曾對師父說我是他命中劫數......”

“大師所言非虛,我確是。”

轟!

周身的一切頃刻坍塌,君落隻覺得自己在一片黑暗之中墜落著,那黑暗沒有邊際,沒有盡頭,觸目便是黑暗,黑的像她住過的棺材,像她被老板娘毒打的夜,像她躲官兵躲進的黑煤堆,像她初見他的那一晚——

一點金光在眼前閃爍,下一秒,耀目的金蓮在眼前盛放!

“在下岱宗劍莊現任龍泉劍主君落,敢問道友名諱?”

“無爭山莊,無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