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幽幽,眠月閣裏漏出一點燭火,倒映著兩個影子,一張棋桌。

咚咚。無庸以棋子敲了敲棋盤,對麵的女子回過神來,方要落子,卻被他阻止:“你要輸第三局了。”他的聲音聽不出喜怒,君落卻莫名地有些心虛,這一下落也不是,不落也不是,手就僵在了半空中。無庸輕輕歎了口氣,將黑子扔到棋盅裏,淡淡道:“心不在焉便不用強迫自己。我看你時常看著外麵的梨樹出神,可是想起了什麽往事?”

見君落垂眸不言,無庸本不願再問,心裏卻突然堵得慌,他尚未過腦,話便已經出口:“與你師父有關?”對麵的女子愕然抬頭,眼裏滿是驚訝和疑惑,秀眉微皺,有些難以置信地問:“為何這麽說?”

無庸不與她對視,低頭拾著棋子,聲音有些低悶:“你隻與我提過他。”

說他是個高明劍客,說他養育你教導你,他替你擋劍至於昏迷,而你為他封劍,再未拿起。

室內一時無聲,棋盤上僅剩的白棋潔白如院內梨花,君落沉默了一下,緩緩開口:“我娘很喜歡梨花,可我家那裏本是種不了梨花的,娘嫁過來的時候很舍不得家裏的梨花,我爹就想盡辦法,總算讓一顆梨樹苗活了下來,開了花。雖然不知道爹是怎麽做到的,但那梨樹越長越大,枝幹也比旁的粗,風一吹,就落了一院的花瓣。我有兩個兄長,一個比我大八歲,一個比我大十歲,小時候他們總喜歡帶我爬樹,那梨花樹的枝條啊,爬上去便是一陣晃,像是冬日落雪,美極了......”

女子臉上帶著淡淡的笑,好似又回到了兒時同兄長玩鬧的時候,娘親一身藍衣倚著門,輕聲責備著他們頑皮,眉眼裏卻是說不出的寵溺。

兄長被拋上空中的頭顱和娘被血染紅的藍衣忽然在眼前閃過,君落目光一變,悵然地歎了口氣:“都過去了。”

無庸覆住她手背,手冰冷卻有力,君落回握住他的手,淡淡笑了:“什麽都會過去的,以什麽方式,並不重要。隻要那一刻是滿足的,就足夠了。”

“我們還有很久。”

“嗯。”女子閉上了眼睛,與他十指相扣,她似乎很喜歡這樣牽手,好似扣緊了對方的手,便不會失去一樣:“還有很久。”

兩日過的很快,這兩日無庸和君落天天在一起,攜一壺酒共賞日出,坐在懸崖邊上聽濤拍崖,走在海邊撿拾貝殼,晚上便溫茶下棋,君落自然是不敵無庸,也不依無庸讓她,由此兩天下來十數局對弈,落了個全負的戰績。

今天是八月初六,君落明日一早,便該走了。

她惦記著三百,想來見三百一眼,蠱婆婆也說該讓三百出塔了,於是這天中午,二人在三百的芳華軒見了麵。

不過幾日未見,三百和初見時卻像完全變了個人,她消瘦了不少,依舊一身白衣,那雙眼澄澈明透,卻多了太多情緒,像被束住了足的鴿子,哀傷是淡淡的,表露在不斷撲扇翅膀的動作裏。

“我就說姐姐和哥哥很般配,看來以後要改口叫嫂子了。”少女給君落斟上一盞茶,又給自己斟上一盞,微笑道。她環顧了一圈這住了十多年的屋子,臉上的笑意有些苦澀:“我隻在凝冰塔待了九天,現在竟覺得這兒如此陌生。”

聽出少女話裏的惆悵,君落抿了口茶,溫聲道:“總還是熟悉的多,住上兩晚便會緩過來。”

“姐姐說得是。”三百點點頭,不再說話,二人一時無言,隻是各自喝茶,看著窗外紛然繁花。

無風的事無庸並未告訴君落,可她看過那記載了無爭山莊淵源的手記,知道對金蓮獻祭一事,無風的條件也都符合那祭品,她雖然心中惋惜,卻也隻能說,這是最好的辦法了。

就像蠱婆婆說的,無風不死,死的就是無庸。一個外人和一莊之主,自然選擇前者。

隻是不管選擇誰,對三百來說都是痛苦的。

從此以後,芳華軒再也沒有無風,這處處都有他的影子,卻再也不會有他。逝者已逝,卻是對生者一生的懲罰,蓬萊偏遠,難再有一個男子幫三百撫平傷痛,哪怕是看似強大的時間,也隻會讓三百這份愛被年歲渲染得更加動人。

“君落姐姐明日便要回大陸了,哥哥一定很舍不得。”白衣少女忽然起身道,緩緩走到了門前,她倚著門看滿院芬芳,自顧自地道:“這裏的花都是我親自修剪的,現在卻覺得,怎麽修剪都是一樣,沒那麽好看了。”

不知道等你走了,哥哥是否也會和現在的我一樣,看花無色,品茶無味。

“三百。”君落走到她身邊,扶住了少女的肩膀:“人活個自在,沒必要給自己留任何遺憾。”

“可明知是遺憾,還要繼續努力麽?”三百握住了她手,眼角泛紅:“做出的所有努力,不隻會讓最後的遺憾,更加遺憾嗎?”

人總是貪心的,倘若要我看著他死,我寧願他永遠不知道我愛他。

反正他也隻把我當成妹妹,從未有過其他。

這樣我尚且可以欺騙自己,不曾愛過。

君落拂去少女眼角的淚珠,聲音溫柔道:“若是明知是遺憾,不若將目光隻放在眼下一刻,至少這一刻,不是遺憾;至少餘生想起,還有一刻是溫柔的。我此去,再回來也不知是幾年之後,我本顧慮此事,還有其他許多考量,不敢麵對自己喜歡上你哥哥的事實。三百,我是龍泉劍主,我不會離開劍莊;你兄長也不能離開蓬萊,我二人何嚐不是你所說的明知遺憾?莫想那麽多,在一起不負便好,分開都是命。”

“我沒有妹妹,卻實在將你當成親妹妹;姐姐經曆過太多遺憾,不願看你再帶著遺憾過餘生。不論什麽事,你都要記住,隨心而行,不負便好。”

紅衣女子的語氣懇切,三百透過淚光望著那雙漆黑的眸,緩而堅定地點了點頭。

夜。眠月閣。

黑暗裏,身邊傳來輕輕地窸窣聲,無庸在君落身邊躺下,輕聲道:“還沒睡?”背對他的女子‘嗯’了一聲,停止了出神:“都快天亮了,大莊主的良好作息呢?”

一雙手臂忽然緊緊摟住了她的腰,君落的心一顫,男子溫熱的呼吸撲在耳邊,在這離別前夜渲染著一種哀傷的曖昧,她不自在地躲了一下,就聽無庸自嘲道:“扔了。”

那聲音低啞得讓人失魂,君落狠狠心悸了一下,她好似能聽到自己的心跳聲,比任何時候都快。

無庸緊緊抱著她,克製著自己的衝動,苦笑道:“你明日一走,再見不知是什麽時候。相識不過半月,卻好似半生老友,大概這就是所謂的‘傾蓋如故’吧......落落,你就是一個謎,我明知道自己解不開,卻還是忍不住去嚐試;你的出現無比自然,自然地讓人起疑,可我還是,選擇隨心一次。”

“我此生,信你,不負你。”

信你,不負你。君落閉上了眼睛,黑暗裏,無庸看不見她臉上的兩道淚痕。

她以為自己已經不會哭了,沒想到,還是會的。

紅衣女子哽咽了一下,沒有回答,隻是握住了無庸的手,五指溜進他的指縫,緊緊相握。

“我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