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落關上門,順勢靠在門上,深呼吸了一口氣。阿紫布下結界術,神情依舊是淡淡的,她手腕一翻,一滴漆黑毒液懸在她指尖:“主子,這是最後一滴了。”君落看了看那毒液,點了點頭:“好。”

銀藍仙光包裹了那毒液,君落手一抓,頃刻變小成痦子一樣的落在她掌根處。她端起茶杯一飲而盡,手沒有抖,卻是冰冷異常。

“主子,阿紫有一事不明。既然主子一開始就下定決心,為何不直接來個痛快,非要向清遲要毒素,拖出這幾個月出來?遲則生變,主子比阿紫清楚這道理。”

紅衣女子沉默了一下,抽出了頭上的木棉簪子,一瞬黑發如瀑飄揚而下,她看著那妖冶的簪子,想起上官霖給她行的及笄禮,閉上了眼睛:“也許是為了成全我自己吧。”

明天,就是最後一天了。她看了看外麵放亮的天光,眼前都是剛剛上官霖躺在**麵色慘白的樣子。

明天,我們都能解脫了。

礪刃軒。

菩提薩婆訶。上官霖落下最後一筆,視線裏忽然出現一抹紅,他微微抬頭,看著端著藥的君落,心裏一顫。

女子的神情淡淡的,平日的靈動不見蹤影,那雙眸子那麽深,好似活了許久的人,看遍了生死禍福。

上官霖笑了笑,聲音出乎他意料的平靜:“看來,這是最後一副藥了。”

猜測被證實,君落和他對視,自嘲地笑了:“我就知道,你早就知道了。看我演戲很有趣麽?”

“沒有很早。我是兩年前知道的。”上官霖聲音平緩:“我一開始隻是懷疑,因為你天賦太高了,你隻修行了六年,縱然中間頗多奇遇,六年突破地仙境卻也是個不爭的事實。我一開始隻是猜測你血脈不同,直到那一天,果言說在你身上感覺到了建木的氣息......”

“你自己可能都不知道,無人時,你看我的眼神有多複雜,那是無法忽略的恨和自惡。我忍不住想,我何曾對不起過你?後來我知道,我確是,對不起你。”

“當年我順遂了仙門口中的正道,殺淩宸,我未曾後悔;可當我知道我害你家破人亡時,我悔了。我去了遇到你的那個鎮子,你打過工的麵館,你被欺負的街頭,還有你一把火燒了的青樓......落落,因為我知道你這些年過的有多辛苦,我才希望,我能多彌補你一些,多一分,多一點,都好。”

看著男子充滿愧意的目光,君落閉上了眼睛:“你說這些有什麽用呢?上官霖,你對我好一分,我便想剮你一次,如果沒有你那一劍,我哪裏輪得到你來可憐?如果我爹沒有死,你們這些小人能攻破太白山?我兄長犯了什麽錯,要被斬首示眾;我娘又犯了什麽,要被亂箭射死!”

“這世上沒有正道,隻有眾道!人眾則正,人少則惡!”

“你以為你在彌補我,你以為你死了我會愧疚,替你好好照顧整個山莊,照顧你爹......上官霖!”

紅衣女子低聲吼著他的名字,在他對麵撲通一聲跪下,平視著這和她相伴九年的師父,淚流滿麵。

你贏了。她無聲地動了動唇,幾乎是從牙縫裏擠出這幾個字。

女子端著藥的手微微顫抖,白衣男子眼眶微紅,他努力地保持著笑容,伸手接住了藥碗。君落的眼前被淚花模糊一片,但仍然直直地盯著前麵,她的手抖個不停,緊緊抓著藥碗不放手,和男人做著角力。

放手啊淩千秋,你在猶豫什麽?他愧疚,他已死來彌補你,你有什麽好猶豫的?

放手啊淩千秋,放手。

放手吧,讓所有糾纏隨他而去,放手吧。

他已經說了他於你隻有愧疚,毫無愛意。

“落落。”上官霖看著麵前的絕色女子,她早已褪去了青澀,眉眼像是四月的春花,朱唇皓齒,明眸動人,正是一個女子最好的風華:“你長大了。”

我看過你脆弱,看過你哭,看過你笑,看過你明豔動人,看過你冷若冰霜,七年,不過你人生一霎,於我卻是救贖的光。

當我發現這份愛時,我甚至還抱有一絲期待,也許你並不在意這十一歲,也許你也愛我。可現在,落落,我寧願你把我所有的縱容當做愧疚,把我所有的心意當做彌補。

你正是風華耀目的時候,沒必要在心上結一個疙瘩。

果言誦經是為眾生,我誦經,為你。

“若說我唯一遺憾,大概就是往後的日子,不能陪著你了。”

男人的低喃仿佛一把刀,插在了君落心上;那雙素白的手緩緩卸了力道,鬆開了,上官霖微微苦笑,好似平日待她胡鬧時一般的無奈寵溺,這是他最後一次縱容她了——

當啷。

藥碗摔在地上滾了一圈,滾落台階。君落伸手抱住那栽倒的人,淚如泉湧。

她計劃的,要演的,這一霎全都亂了,她裝不出驚訝,裝不出大喊大叫,她就像失了聲,失了魂,隻是緊緊抱著他,淚流不止。

與君七載,終需一別;愧怨無止,便與君訣。

聽到藥碗落地聲趕緊來的小廝連忙去叫阿紅等人,七劍俱在,上官凝和上官明複還在趕來的路上,上官霖當著所有人的麵取下了手上的龍劍扳指,用盡最後一點力氣給君落戴上:

“我死後,愛徒君落,接任龍泉劍主、岱宗劍莊莊主,爾等盡心輔佐,不得有二心。”

“是,莊主!”

白衣男子扯了扯唇角,牽住君落的手,君落剛要反握,那隻手就垂了下去。她愣了一下,冰冷的手碰了碰他的鼻子,是冷的。

他死了。上官霖死了。

可為何好像,她也跟著他死了?

“師父!”

紅衣女子不再克製,抱著那永遠睡去的人,放聲大哭。

“君落!你到底要幹什麽!”紅衣女子猛地推開門,一頭紮進一屋子古籍裏,阿橙跟在她後麵,頗煩躁地皺著眉:“莊主才剛去世,你不守靈就算了,還要我幫你找書,你到底要找什麽書?”

君落仿佛沒有聽到他的問話,一進門就踉踉蹌蹌地撲向書桌,因為激動而手抖,翻了好幾次才把一本書翻開,發現不是立刻扔到一邊,那樣子,就跟瘋魔了一般。她嘴裏念叨著什麽,在書架裏來回穿梭,阿橙知道莊主死了她難受,看著這樣子便心疼,索性隨她去了,不過就是重新收拾罷了。

“不是,不是,都不是......到底在哪兒......”君落把手裏的幾本書往後一扔,眼眶微微泛紅,忽然她看到了阿橙身後一摞書,最上麵那一本,就是上次她在上官霖桌上看到的那一本——

“哎呦!君落,你到底找——”

“我找到了!”女子飛快地翻著書,很快找到了自己想找的東西:“回仙丹,地仙境以上修士,死後七年內肉身不壞,即可回魂結丹......就是這個!”君落狂喜,足尖一點便向外飛去,完全沒有管阿橙。

“什麽丹?”阿橙揉了揉肚子,剛剛被君落用手肘撞了一下,著實有些疼,揉著揉著,他忽然反應過來:“回仙丹?回魂結丹?莫非莊主可以——哎君落,你等等我!”

紫陽閣。

上官明複和上官凝看著狂喜的君落,不約而同的沉默了。君落看看凝姑姑,看看老爺子,再看看一旁別過頭去的阿紅,微微皺眉,抓著古籍的手也更用力:“你們怎麽不說話?我可以複活師父,隻要煉成這回仙丹,師父就能回來了。老爺子,凝姑姑,可不可以給君落些時間,先讓師父入冰棺,七年內若我真的煉不成——”

“落落,我知道阿霖的死你很難過,但是死者為大......這回仙丹隻是書上一提,是真是假根本沒人知道,倘若是假的......”上官明複歎了口氣,不再說話。君落看向上官凝,上官凝迎著她的目光,歎息著搖了搖頭。

啪嗒。手中古籍掉在地上,君落踉蹌了一下,目光在二位長輩間遊走,神情疑惑;她很想問為什麽他們不願嚐試,可當她一一掃過所有人都是一般的搖頭時,君落沉默了。她看著暗紅色的地毯,瘦削的身體著顫抖,猶豫、痛苦和不解在眼裏一一掠過,就在阿紅想扶她下去時,紅衣女子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對著上官明複狠狠磕了一個響頭,聲音顫抖而堅定地道:“君落......以性命發誓,若七年後救不回師父,君落陪他一起死!”

劈啪。炭火爆了一下,君落嚇得一個激靈,從回憶中回過神來。她看了看窗外泛白的天,手指下意識撫過披風的毛領:自己就這樣坐了一夜。她臉上的淚痕已經幹了,君落用濕手巾擦了擦,門忽然被敲響:“君劍主,我是住持派來找您的。”

“請進。”女子整理了一下儀容,連忙道。

那小沙彌帶上門,合十念了句‘阿彌陀佛’,拿出一張字條,遞給君落:“住持說,劍主想知道的都在這字條上,劍主是個聰明人,不應被執念絆住了腳。”君落接過字條道了聲謝,待到那沙彌離開方才打開,隻見字條正麵寫著:

明蕊煙霞三百年前由本寺住持贈與天元皇室。

君落笑了笑,心想多謝果言大師,翻過去,卻見八個小字:

“知難而上,無怨無悔。”禪房裏,白衣男子看著眼前的忘年交,微微一笑,淡然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