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二十四年五月二十九日。

傍晚時分,容若忽然出現昏厥的現象,太醫用了銀針才將他救醒,故晚上芷幽三人都不敢離開半步。一直到伺候他吃下藥,看他睡下,她們才忐忑不安地在外屋熬了一宿。

第二日清晨,天還未大亮,幾人聽到裏屋好像有動靜,連忙進去看,卻發現容若已經醒了,仿佛精神好了許多,此時正要坐起身來。見她們進來,他笑道:“昨夜把你們嚇壞了吧?我覺得今天舒服多了。”

幾人大喜,道是昨天太醫的針灸有了好的效果,連忙過去將他扶了起來。

芷幽忙吩咐一個丫頭:“去稟告老爺夫人,就說公子今天精神好了許多,讓他們別再擔心了。”

容若擺了擺手,阻止了她:“不必了,我都已經躺了半月有餘了,好不容易今天覺得身上好多了,就讓我下去走走吧,親自去給阿瑪額娘請個安,也好讓他們放心。”

“可是你的身體……”三人依舊是不放心。

“不礙事的,病了這麽長時間,讓阿瑪額娘為我勞神費心,我真是不孝極了……就讓我去吧……這樣,我的心裏才能舒服些……”

當明珠夫婦看到容若自己走進房間時,一時間竟全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兒子不孝,給阿瑪額娘請安了。”容若看著陡然蒼老了的父母,愧疚之情溢於言表。

“兒啊,真的是你,你能起來了,你好了,你真的沒事了……”夫人不禁狂喜,撲過去抓著他一邊上上下下地打量著,口中一邊喊道。

“兒子讓阿瑪額娘擔心了,實在是愧對二老。”

明珠見容若好轉,也是激動不已:“沒事就好,沒事就好啊!”

進過早膳,容若又陪著明珠和夫人坐下聊天,看著父母慈愛中帶著憂慮的神情,容若知道自己這次的病給了他們很大的打擊。他掙紮著跪倒在地上:“阿瑪,額娘,兒子此番病症,讓二老操碎了心,在此給您賠罪了……”說罷,便鄭重地向他們磕了三個頭。

夫人連忙上前攙扶:“你這孩子,身子還這麽虛弱,何須如此啊!隻要你沒事,我們就高興了。”說著,竟又忍不住掉下淚來。

“兒子這樣,也無法照料到二老了,以後二老一定要好好照顧自己,不要讓兒子憂心。”容若的聲音中帶著一絲顫抖。

明珠搖頭:“隻要你能好好養好身子,我們就放心了。”夫人也急忙連聲附和:“就是,看到你健健康康的,我們什麽事都沒了。”

容若聽後隻是微笑不語,眼中卻閃爍著淚光。

因為他的身子還是非常虛弱,明珠二人便急忙催著他回房去休息。

出了門,容若笑道:“很久沒有見到那兩棵柳樹了,咱們去那兒看看吧。”於是,芷幽等人便陪著他一同往沈宛的住處走去。

庭院中的兩棵柳樹已經長成,樹幹粗壯,枝條低垂,綠葉青蔥,微風拂過,輕輕地飄動著,好像在竊竊私語著什麽。容若走過去,撫著樹幹,細細地看著,找著。突然,他

的臉上露出了一絲微笑,找到了,那是他和嬋兒一同刻在樹幹上的名字。隨著樹幹加粗,刻痕也隨即便大了。還記得,他承諾過,等到樹變大了,就帶著嬋兒來樹下乘涼,一同看著柳絮滿天飛。可是這幾年來,卻隻有他一人時常孤影獨立於樹下流淚歎息。

看罷柳樹,他又慢慢地走到院裏的小花園中,靜靜地站在那兒,一動也不動……

芷幽、玉兒和沈宛立在他的身後,安靜地看著他,她們知道,他又在睹物思人了。每年的五月三十,他都會這樣。在這個小小的院落裏,踏遍每一寸土地,看遍每一處景色,好像是要重新拾起舊時的回憶,找尋心底思念的影子。有時,她們情不自禁地去羨慕,若是能讓他如此思念的話,即便是立刻死去,心中也是甘願的。

“公子,進屋吧,別受了風。”雖然不願意驚醒他舊時的美好,可是因為他身體的原因,幾人還是走了過去。

驚醒回頭,容若微微笑了笑,略帶歉意地說:“好,我們進去吧。”轉過身來,身子竟是有些發抖,好像站不穩似的,眾人連忙攙扶,他搖頭道:“站的時間太久,腳竟麻了。”

進了屋,容若斜躺在**,看著她們三人笑道:“此番可是讓你們受累了,容若在此謝過了。”隨後又看著玉兒和沈宛道:“府裏雜事多,同時還要照料老人和幼童,芷幽一人必定乏力,你們以後多幫襯著她。這樣,我也好安心。”

幾人聽了,心裏都覺不安,芷幽勉強露出一絲笑意:“公子,好端端的,說這些幹什麽?您現在隻管好好地養病就好,千萬不要想得太多。”

容若垂下眼簾,歎了口氣,卻未再說什麽。

正在這時,下人來報,說顧先生他們來府中了。容若聽後很是高興,急忙請他們進來,然後轉頭對著芷幽她們說道:“你們不用在這兒陪著了,我和他們一起坐坐。”

三人起身,正好碰到顧貞觀幾人進來,她們福身行禮過後便出去了。

貞觀一行見容若能夠起身,都覺驚喜萬分,連忙祝賀,容若站起來行禮,笑道:“容若讓各位掛心了。”

“不妨,隻要見你身子硬朗了,我們也就放心了。”薑西溟笑道。

坐下暢談良久,幾人才告辭,容若笑道:“勞煩各位了。對了,梁汾兄請先留步,容若還有幾句話要說。”

顧貞觀停下腳步,讓他們先行一步,自己又折回來,坐在了容若的身邊。容若道:“梁汾兄,弟尚有一事相求。”

“容若,有什麽事情,你就盡管說。”

“無論是才學還是德行,兄台都是容若的典範。容若家中有子尚幼,想托付兄台教導,希望能在你的培育之下,將來能成棟梁之才,為朝廷效力。”

“這……容若,你現在為何要這樣做?”貞觀心中一驚。

“嗬嗬,梁汾兄,你大可將這件事看作是托孤之舉……”

“容若,你萬萬不可胡說……”

容若搖了搖頭:“梁汾兄無需寬慰,容若已然不再在意,你隻要應

下此事,萬望切莫推脫,也好讓容若不再掛心。”

“唉……既然如此,貞觀定然不負所托。不過,容若,為兄還是要說,你一定要保重啊!”

“容若……記下了。”

“那……你歇著吧,我先告辭了。”

“恕不遠送。”

望著顧貞觀的離去背影,容若臉上出現了一絲笑容,能結識這些摯交好友,此生也算是無憾了……

午後,容若又去見了一次明珠夫婦,隨後去看了看幾個孩子,最後才回到了自己的房間。他說自己累了,想歇息一會兒,並且婉拒了芷幽幾人的陪伴,獨自回到了臥房中。

關住房門,一切都安靜下來了,容若靜靜地坐在書桌旁邊,桌上擺的是一卷詞,詞卷最上麵一頁上是三個大字——“飲水詞”。飲水詞,飲水詞,如人飲水,冷暖自知。

這卷詞便是嬋兒臨走之前整理的,自嬋兒走後,容若便將這卷詞視若珍寶。每作一首詞,都會細細地謄寫一份,然後再讓玉兒縫在詞卷的後麵。可以說,在這卷詞中,有著他對嬋兒的所有回憶,以及,所有的懷念。

又一次翻開這卷詞,容若輕撫著它說道:“嬋兒,又到五月三十了,該給你作詞了……不過,今日應是我最後一次為你寫詞了……八年了,我信守著當年的承諾,雖然很累,很乏,但是一直好好的活著。而你呢?應該也沒有忘記你曾答應我的話吧?現在,你,也應該來接我了……”

提起筆,眼前仿佛看到嬋兒的影子,依舊那樣的素雅,那樣的溫婉,隻見她孑然立於小院的花叢邊上,含笑望著他……

謝家庭院殘更立,燕宿雕粱。月度銀牆,不辨花叢那辨香。此情已自成追憶,零落鴛鴦。雨歇微涼。十一年前夢一場。

放下筆,容若久久地看著這首剛剛作成的詞。

她在自己身邊三年,用自己的柔情逐漸融化了自己原本冷凍的心,然後離開,使它重新被冰雪封存。每每閉上眼睛,總是覺得亮紅一片,雙喜高懸,紅燭耀眼,那正是自己迎她入府的夜晚。猶記揭開喜帕的那瞬間,這個如水般的女子所帶來的驚豔。隻是,那時的自己猶帶著舊情的傷痛,故隻是冷冷的,看著她眼中的喜悅漸漸地轉淡。這個場景八年來總是在自己的夢中重演,而醒來的時候,便會被排山倒海而來的悔意所席卷。真的希望,那時的種種都是一場夢啊!如果可以回到過去,他願意用自己的一切重新換回那個瞬間,他會在揭開喜帕的刹那間,讓自己的心沉醉於她那水一般靈動的雙眸之間。

突然,容若覺得自己的胸口一熱,隨後一口鮮血便噴灑出來,頓時,手中的詞作上便綻開了朵朵紅梅……

他跌坐在椅子上,眼睛直直地看著前方,朦朧之間,仿佛有一個纖麗的身影正在緩步向他走來。於是,在露出一個滿足的笑容之後,他慢慢地,慢慢地閉上了眼睛。

唯有一滴清淚順著他的臉頰滑下,然後滴落在了那卷飲水詞上……

三載夫婦恩,八年相思意,傾世飲水情。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