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春天的到來, 昭陽宮裏裏外外煥然一新。厚重的簾帳換做了軟煙羅輕紗幔,進進出出的宮人有條不紊,落地花罩裏的兩位主子依然是隔著炕桌坐在同一張長榻上, 他們換了春衫的皇後娘娘依然是那副懶散的模樣, 靠著窗邊靠枕翻著書, 旁邊的陛下依然沉默地批著折子。

陳嬤嬤進來幫著換了一盞茶,看了看兩人情形, 這是還擰著呢。陳嬤嬤上了年紀,早不用出來伺候了,這要不是看著都三個月了兩位主子還這樣不冷不熱連句話都不說,她今晚也不用專門過來了。

嬤嬤手腳依然是穩健的, 放下茶盞的時候笑道:“老奴上了年紀,不頂事了, 隻是今日這茶是老奴親自烹的, 陛下還在東宮的時候愛喝的, 一晃這些日子過去了, 也不知陛下還喝不喝得慣。”

旁邊馬上有丫頭給嬤嬤搬來一個繡墩, 陳嬤嬤謝了恩在對麵繡墩上坐了。

徐士行早已經悄悄瞥了對麵謝嘉儀好幾次,可惜對方似乎看書看得津津有味, 一次都不曾抬頭, 他正琢磨著怎麽破局的時候, 可巧陳嬤嬤來了。手中茶湯如玉,香氣撲鼻, 一下子讓人想起當年, 謝嘉儀一日三趟的往東宮跑, 偶爾他去一次海棠宮, 總是陳嬤嬤親自烹茶, 謝嘉儀恨不得把海棠宮裏所有的點心都一氣搬出來讓他嚐。

亮晶晶的眼睛隻是看著他,總是笑盈盈問:“太子哥哥,好不好吃?”她的眼睛裏、話裏,都是他,也隻有他。

一晃這些日子都過去了。

徐士行端著茶盞微微失神,對麵謝嘉儀放下書冊,往炕桌邊挪了些,也端起茶來喝,口中茶香四溢,讓她舒服得眯了眯眼,“嬤嬤好久都沒給我烹過這道茶了。”

陳嬤嬤嗔了她一眼,也不知順勢就把話帶給陛下,小主子這脾氣呦,打小就是,那時候明明稀罕殿下稀罕得什麽似的,可要真是兩個人有些不和氣了,她就是那樣怕殿下真惱了她,吵嘴的時候也非得當說最後一句話的那個人,不管那句話說得多軟多短,有時候就一個字,她也覺得自己好歹是占了上風。哪怕回頭自己再千方百計哄回來,當時那一刻用主子自己的話說就是“不能慫了”。

陳嬤嬤歎息道:“這樣好茶還是得兩個人喝才有味道,一個人喝太孤清了。”

聞言徐士行看向謝嘉儀,已經盤算了好些日子的話張了張嘴還是沒有說出口。

陳嬤嬤看兩人情形,起身告退了。都這麽大的人了,也不是小孩子。嬤嬤來到院中看著外麵綴著星子的天,歎了口氣。她以前總覺得郡主像極了平陽公主,現在卻發現郡主越來越像孝懿皇後。

曾經郡主問過她,元和帝那樣多後妃孩子,孝懿皇後真的就一點不在意嗎。陳嬤嬤看著夜空中的星子歎了口氣,默默想到,小主子現在該知道孝懿皇後為何從來都端莊不在意了吧。如果不是為了小世子,她的小主子又在意多少呢。而孝懿皇後從開始就注定不會有兒子,能得個女兒,就是太.祖對功臣之女最大的仁慈了。

室內兩人雖然一時間沒有人說話,但茶香嫋嫋,氣氛已與先時不同。終於還是徐士行推開了折子,靠近了謝嘉儀,低聲在她耳邊道:“昭昭,還不肯理人?”

謝嘉儀默了一會兒才說:“不是不理人,是我不知道。”

“你想知道什麽?”

謝嘉儀轉臉看向已經離她很近的徐士行,茫茫然道:“陛下,你說的話這次一定是算數的吧。”不要再碰別人,隻要徐士行守諾,她的承霽必然會是帝王嗣子。可是這中間橫亙著多少變數呀,謝嘉儀甚至有時候希望她與陛下一夜白頭,這樣她的承霽就安全了。

她明明看著的是這個人,卻又好像透過這個人看到前世的徐士行。他真的會做到答應我的嗎?

“隻怕人都死了六年,她還心心念念記著呢!要不然能為其子圖謀至此!”太後尖銳刺耳的聲音再次驟然響起,徐士行好似心口再次被毒蛇咬住,疼痛中他絕望地把身邊人抱進懷裏:明明現在,她隻有我。

孩子?對孩子,隻要他一直一直對她好,她一定會改主意的。他會安排好徐承霽,但他們要有一個自己的孩子。她會應他的,徐士行徒勞地抱緊謝嘉儀,躲避著那些吐著信子的毒蛇。

徐士行把所有那些讓他痛的猜測拚命按下去,一遍遍告訴自己謝嘉儀不會這樣對他。他們少時相識,一路相伴,她曾經那樣愛慕他。而他,於這個血腥黑暗的世界,隻想要她一個人。他們就該這樣,隻有彼此,永遠相擁。隻要他不鬆手,她就不會真正鬆開手,把他一個人留在無邊黑暗中。

他努力用歡喜的聲音對謝嘉儀道:“我備了好東西給你看,就在明晚,你一定喜歡。”想了那麽久都找不出能夠讓她真正驚喜的東西,欽天監的匯報讓他一下子知道送她什麽了,為了確保欽天監那幫蠢東西不會出錯,這兩個月來徐士行自己重新拾起來了天文測算,幫著欽天監算實了明天夜間將會出現的一場星象。

元和帝曾以此贈孝懿皇後,後成佳話。如今,他也贈他的皇後,贈她。

第二日傍晚,一向沉穩的帝王早早就坐不住了。已經換上玄色繡金線的團龍袍,他卻又遲疑了,謝嘉儀讚過他穿紅好看,他一直記得。吉祥不知陛下在思量什麽,在一旁安靜等著,他知道陛下為這日忙了很久,白日裏午歇的時間全拿來算算畫畫,這兩個月正經用膳都誤了多少回了。

過了好一會兒,陛下才清清嗓子道:“拿絳紅色龍袍給朕換上。”

剛剛穿好衣服就換?吉祥不過一怔,當即應了下去吩咐人去取出來,待到服侍陛下把絳紅龍袍換上,吉祥隻覺得陛下跟換了一個人一樣:震懾人心的威儀都變了翩翩風姿,如果陛下不是陛下,也該是他們大胤俊逸的探花郎。

誰知陛下卻又遲疑了,吉祥果然把自己心裏滔滔的驚歎都化作不絕於耳的馬屁,熟練地娓娓拍出。他就知道陛下今日心情好,往常陛下可沒耐心聽他這些話,讓他練了一肚子的巧話好話都沒處用。等他眉飛色舞誇完了,誰知陛下好似根本沒聽見,隻是突然道:“還是換上原來那一身吧。”

吉祥:.....

重新換回去,這時天色已經晚了,陛下步履匆匆往外走,出了養心殿又遲疑了片刻。

這時候陛下要再說想換回那件紅色團龍袍,吉祥可是一點都不意外。徐士行突然自嘲似的笑了一下,這才提腳往昭陽宮去了。他心裏鼓**的都是希望,他知道今天送給皇後的禮物,她一定會喜歡的。她喜歡一切新奇,一切熱鬧。曾經她鬧著要去看夜市,要去看江湖,他都沒有應她。今日這場罕見的天象,隻有他能送給她。

帝後二人相攜來到皇城最高的摘星樓,傳說站在這裏,當月亮離這裏最近的時候,伸手可攬月摘星。是前朝末帝為他的寵妃所建,到了大胤一朝雖重修過,但一直屬於禁地。

此時夜空綴滿星子,從他們所在的角度看過去浩渺無邊,幾乎讓人看癡了。謝嘉儀呆呆看著這無邊無際的星空,喃喃道:“原來在這裏看到的天是這樣的呀。”好像她就在這無邊天際、璀璨繁星之中。

徐士行看她驚歎的側臉,被漫天星鬥照亮。

突然一道流星從天空中劃過,流星無尾,稱作飛星,謝嘉儀驚喜道:“看!”大胤與前朝不同,大胤曆代帝王聰敏異常,精通天文算學,能夠與欽天監共同推測天象,自認是真正能夠溝通天地的人間使者。從元和帝時期開始,飛星就從原來的凶兆化為象征帝後佳話的吉兆。

徐士行一一把她的驚喜收在眼中心頭,嘴角不覺帶上了笑意,他看著她比星空更璀璨的眼睛,輕聲道:“昭昭,還有更多呢。”

隨著他話落,無數顆星子從東南天際滑過天空,往西邊落去。有的留下長長的尾跡,有的尾跡又短又小,瞬間而逝,有的單單隻是一顆星子迅速滑過。

“星隕如雨,原來在我發黑齒健的時候真的就可以看到.....”謝嘉儀如在夢中,輕輕呢喃,原來這就是陸大人說過的“星隕如雨”。那晚聽得謝嘉儀滿心向往,陸大人沉默了一會兒笑著對她說,她可以看到的。

可這樣奇特的天象,要等多久才能見一回兒呢,她當時問陸大人不會等到自己頭發白了牙齒都掉了吧,陸大人依然輕笑,肯定道不會,他說下一場“星隕如雨”降臨的時候,他的郡主該還是今日模樣。

聽到後的謝嘉儀高興壞了,陸大人無所不能,自然知天象,他說能就能。歡喜極了的謝嘉儀對陸辰安說到那日你一定要提前告訴我呀,咱們找個高高的最接近天的地方去看一場“星隕如雨”。陸大人是怎麽回她的呢?謝嘉儀扶著欄杆,看著此時紛紛墜落的星子,淚水順著臉頰滑落。

陸大人沒有答應他,他輕易轉移了她的注意力,給她講起了天上星宿。陸大人可是大胤最聰明的人,他早已經從多年來她的隻言片語中洞察了他的命運。從他安慰她說,“帝王命格,與常人不同”的時候,也許他就意識到了某種無可逃脫的宿命。

謝嘉儀假裝看得認真,往前抓著欄杆,微微背對徐士行,拚命仰頭往星子滑落的天空看去。

手死死扣著欄杆,盡管滿臉都是淚,卻整個人都是安靜的,仿佛隻是看這場流星墜落入了迷。可那一日的一幕幕都在眼前,陸大人突然住了口的那句詩“賭書消得潑茶香”,當謝嘉儀看過很多很多書,慢慢懂了詩以後,才明白陸大人突然住口的難過。

賭書消得潑茶香,當時隻道是尋常。

那晚他們有那麽多的時間,可是她隻顧看天上繁星,隻顧聽夏夜蟲鳴,隻顧著讓陸大人講那些有趣的典故。那麽多的話,她都沒有說。她以為,那不過是他們無數個夜晚中的一個。如果可以回去,謝嘉儀望著繁星想,也許她會問陸大人,“你怕不怕”,麵對無常又冷酷的命運:陸大人,你怕不怕。或者她依然什麽也不會問不會說,隻會在陸大人突然抱緊她的時候,回以一個同樣用力的擁抱。

可一切都是“當時”了。

謝嘉儀固執地看著星空,不回頭,也不低頭。她以為,這樣就沒有人知道她在哭。

徐士行在謝嘉儀說出“星隕如雨”的時候,嘴角的笑容突然就凝住了,這不是她自己會明白的東西,一定是曾有人細細告訴過她,並為她預言過這場“星隕如雨”。

他的脊背挺得格外筆直,直到他甚至覺得有些僵硬。這是一場屬於兩個人的“星隕如雨”,隻是其中並沒有他。

徐士行愣愣看著謝嘉儀的背影,單薄到似乎可以淩空飛去,他很想抓住她,擁抱她。可是,他什麽都沒有做,因為他知道,她在哭。她那些充滿小心思的掩飾和倔強,能瞞得過誰呢。

流星還在滑落,在這可以溝通天地的時刻,他們身為天地在這人間的代言人,可以對天地說出他們的願望。徐士行早在最開始就在心裏說出了他的願望,此時他看著星空下的謝嘉儀,近乎恐懼地意識到:她的願望,也許與他無關。

他的麵色愈發蒼白,負在身後的手抖得不成樣子。

他算準了這場盛大的星雨,算準了謝嘉儀會喜歡。

可這一切卻把他送入無邊的恐懼和更深的絕望,那個深淵比他想得更深更黑。而他的昭昭,就那樣靜靜地蹲在另一邊,不肯過來。

這場星雨持續很久,結束的時候夜已經很深很深了。

謝嘉儀好似根本沒有哭過,轉過頭歡喜地謝徐士行帶她來這樣高處,能這樣近地看這一場星雨。徐士行也好像根本沒有洞察她仰望星空時鋪天蓋地的悲傷,也微微笑著,抬手幫她係緊身上的披風。

兩人回去的路上,仿佛和好如初,好像一場星雨消彌了帝後的隔閡。吉祥想皇後看到了陛下的心意,陛下看到了皇後的歡喜,這不就都好了。

昭陽宮前徐士行輕輕用指尖碰了碰皇後冰涼的臉,笑著道:“今兒我不陪你進去了,好多折子要趕著批出來呢。”

謝嘉儀也溫柔得體地笑,讓陛下當心身體,帶著人轉身進了昭陽宮。

一直到回到養心殿,吉祥才發現他錯了。

一進入養心殿書房,陛下好似突然被抽光力氣,似乎連站著的力氣都沒了,一個踉蹌跌坐在帝王坐塌上。他扣住扶手的蒼白手麵用力到青筋凸起,而陛下的麵上已經有汗滴落。

吉祥嚇壞了,忙上前查看陛下怎麽了。

就聽到陛下很輕的呢喃聲:“好疼。”

“陛下,您是哪兒疼?奴才這就遣人去叫太醫!”吉祥慌了,可沒陛下吩咐他不敢妄動,著急忙亂隻等陛下準了。

但陛下卻隻是輕聲疑惑道:“可朕,這次也不知到底是哪裏疼。”他浮現了一個蒼白的笑容:“太醫,沒有用。”說完擺擺手,讓吉祥出去。

吉祥哪裏放心這時候出去呢,可建曌帝言出令行,從來不容人違逆。任何情況下,都不行。

吉祥隻能如熱鍋上的老鼠,在養心殿門口團團轉著,一會兒把耳朵湊過去聽裏麵動靜,但裏麵一點動靜都沒有。他大著膽子隔著門問陛下要不要茶水,許久,聽到裏麵傳出一聲,“閉嘴。”吉祥好歹放心一些,能繼續如熱鍋上的老鼠團團轉了。

屋子內,那個一直被徐士行努力忽視的人,此時無比鮮明出現在他的視野中。

陸辰安。

閔懷太子之子,陸辰安。

徐士行冷笑,他得了他的皇位。可是他,卻騙走了他的昭昭。

曾經宮宴秋狩上見到的二人相處的點滴,慢慢越來越清晰,他們看向彼此的眼神,他們無意中流露出的小動作.....徐士行發現自己都記得清清楚楚,他隻是忽視它,因為一旦正視,是這樣讓人窒息。

在他看不見的地方,他們才是少年結發的夫妻。

紅綃帳暖,北地春寒,他們甚至有一個孩子。

可不該是這樣的,徐士行總覺得不該是這樣的。

這一刻他蜷縮在禦書房的長榻上,隻覺得說不清是哪裏,真的好疼啊。他以為這會是另一個無眠的夜晚,沒有昭昭在身邊的時候,他常常都是忍著無休止的頭疾,度過一個又一個漫漫長夜。

但這一夜,在疼痛中他睡著了。

此時的徐士行還不知道,當他從這場終極疼痛中蘇醒的時候,一切都不一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