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後氣也沒用, 兒臣不能生,注定無後。”

徐士行說得雲淡風輕,可是壽康宮裏所有聽到的人都愣住了!太後嘴唇哆嗦著愣是沒問出那句, “不能.....不能什麽”, 皇帝剛剛到底說的是不能什麽?更不要說此時留在這裏的其他人, 俱都戰戰如待宰的鵪鶉,知道帝王這樣的隱私還能活著走出這間屋子嗎?他們此刻好後悔自己竟然長了耳朵。

終於明白皇帝話中的意思, 太後一下子跌靠在椅背上。這一瞬間,她升起的先是茫然,那可是萬裏江山,她為之付出了多少心血, 賠上了自己另外兩個孩子,等的不光是自己做太後, 她還要她娘家的血脈進入徐氏帝王血脈中!她要從此這個王朝的尊貴都與她的出身血脈密不可分, 她就是至尊至貴中的一份子。

繼而深深的後悔湧上心頭, 她怎麽偏偏挑了這一個兒子!這麽多年心頭隱隱的不安, 果然落在這裏了, 無數次她都懷疑自己是不是挑錯了兒子,果然啊!

可是太後是打不倒的, 她迅速接受了事實, 然後找到了新的機會:嗣子。她還可以掌控嗣子, 還可以讓有他們王家血脈的女兒成為下一任皇後。太後驟然蒼白的臉色慢慢恢複:對,嗣子!現在不是難過的時候, 她要趕緊聯係父親兄弟, 看看該挑哪一支的孩子過繼, 這個孩子必須跟她, 跟他們國公府一條心!

徐士行看著太後迅速接受了事實, 已經開始下一步籌謀,同樣的情形,再看一遍,依然覺得這世間人與事都是這樣荒唐而不值得。而那唯一值得的,想到她,徐士行再次覺得心尖仿似被針刺入一樣,不可遏製地一痛。

“陛下看重哪個孩子?”太後的聲音還帶著遭受打擊後的虛弱,但是聲氣裏已經有了壓都壓不住的迫切。

徐士行淡聲道:“母後有想法?”

太後這才意識到自己著急一些,露了行跡,但——這可是江山大事,誰能不急!她壓了壓自己的情緒,“哀家後宮婦人,哪裏能幹涉這些?隻是母後想著,這可是家國大事,尚需慢慢斟酌,可萬萬不能偏聽偏信呀皇帝!”最後的警告意有所指,而她也需要時間跟母家商議。

徐士行淡淡一笑,看著手中杯盞不語。

太後這才想到皇帝不能生這到底是件難以啟齒的大事,怪不得這麽些年皇帝後宮是這個情形,趕緊道:“這樣事情,為難你了。”

太後已經掏出了帕子準備落淚了,想著兒子這樣艱難,正是她這個做母親的好好安慰的時候,哪裏知道皇帝跟說的不是男人不能有後這樣大事一樣,好像說的不過是要不要用膳的小事,徐士行一副無所謂的樣子道:“兒臣不覺為難。”

看得太後拿著帕子的手一頓,一時間都不知道這眼淚到底該不該掉。她就知道,即使這個時候,她這個兒子也是這副不討人喜歡的樣子。從來就不討人喜歡,如果當年——罷了,說什麽都晚了,太後覺得自己才是真不容易,就是這樣一個兒子也愣是讓她給帶出來了。個中犧牲,種種心酸,想到這裏,太後眼睛濕潤了,這帕子到底用上了。

而即使這種時候,徐士行依然隻是無動於衷看著手中茶盞。讓太後覺得心都寒了,可如今不同往日,當了皇帝的兒子到底不是兒子那麽簡單了。

尤其是,太後常常覺得這個兒子身上有種沉默的陰惻惻的氣息,以前讓她厭煩,現在讓她覺得發寒。

這邊徐士行放下茶盞,剛離開壽康宮,就接到人來報,壽康宮裏有人往英國公府去了。徐士行揮手讓人退下,抬頭看著這皇城的朱牆黃瓦,覺得莫名好笑。他果然就笑出了聲,笑著吩咐吉祥道:“去昭陽宮。”他要告訴他的昭昭,讓她的兒子做太子,以後她大約能放心一些了。

春天的皇宮裏,如今還有一樹樹的海棠,開得正好。

昭陽宮裏,徐士行坐下把話說了,果然就看到謝嘉儀瞪大的眼:“你?”不能生!謝嘉儀第一個念頭就是徐士行這十來年到底幹什麽了?她的眼神一下子狐疑起來?這人是怎麽把自己搞到不能生的?他娘總不能把合歡放錯地方,讓他也吃了吧.....這可是前世沒有的事兒。

徐士行抬手彈了謝嘉儀額頭一下,很輕,“你腦子裏到底想些什麽?”怎麽她的反應永遠跟別人不一樣,徐士行看著她,想抱,還想親一親,可是他什麽都沒做,隻是靜靜等著她消化這個事實,等著她開心,然後安心。

“你還跟人說了?”謝嘉儀聽徐士行的意思,這是不僅壽康宮太後知道,壽康宮裏好些人都知道。

“這種事兒難道不說就沒人知道?”徐士行瞥了她一眼。

謝嘉儀輕咬著食指關節,好一會兒才道:“陛下,這樣的事兒給人知道,會有很多人背後議論——你,你——”,她想說你到時候會很難受的,既難堪又難受。隻有曾經處於那個境地,才會知道多可怕。

被質疑能力的男人,跟因為不能生育而被認為不配做女人的女人,身居高位,卻突然落入一個隨便一個人都能高高在上的憐憫你的境地。他們隻是因為能生,麵對你好像陡然有了了不得的高貴之處了一樣。無論你做什麽,他們最後都會歸於看看——不能生就是這樣——不正常。

“這世間總是糊塗人多,陛下即使聽到什麽,也大可不必把那些人的話放在心上。”想著前世因此聽到的種種,謝嘉儀輕聲道。

徐士行本來正看著他的皇後,等著他的皇後安心,聞言心髒好似瞬間被一柄利劍穿透,疼得他幾乎控製不住一顫,他努力控製自己的聲音,不讓自己露出異樣:“你——,”到底頓了一會兒,才把話說出來:“你被人說,是不是很難受?”

他問的是前世,謝嘉儀卻隻當他問今生。

“我早習慣了。”

可就是這樣輕描淡寫的一個回答卻一下子撕裂了他那顆汩汩冒血的心。他到底,都讓他的昭昭經曆了什麽。明明,他是想對她好的,想把世界上最好的都給她。後來,到底為什麽,他都忘了,隻想著讓她等一等,且忍耐一下,給他多一些時間.....

徐士行呆呆地看著她,窗外春光落在她身上,她的身後是那株開得正好的垂絲海棠。

“昭昭,我讓承霽做太子,你快活嗎?”

謝嘉儀可太快活了!可她又覺得畢竟他們娘倆的快活建立在陛下的痛苦之上,所以她努力控製了一下,還是不太能控製住,這真是如滔滔江水一樣的快活呀.....她再控製,她要控製她自己。

“陛下你本也答應我的,不會有別人,而我隻會有承霽這一個孩子。”

“這樣想,陛下會不會好受些?”

徐士行看她好像整個人一下子把某種無形的重擔都卸了下來,還不忘安慰他一下,突然笑了。謝嘉儀呀謝嘉儀,為什麽你的臉上,什麽都藏不住。

“是呀,這樣想,果然好受多了。”

謝嘉儀這才微微露出一點矜持的笑意,嘴唇動了動,又覺得此時說什麽好像都不合適。可是,兵不血刃,她的承霽要做太子了,他將成為大胤江山的儲君,成為皇權的代言人,他將脫離那個神出鬼沒無比恐怖的梟“不死不休”地追擊。

一切都會在他成為儲君的那一刻,宣告結束。

她的兒子,可以好好活著。

在這一刻,謝嘉儀原諒了徐士行。不為別的,隻為,這次他伸手救了她的兒子。她起身撲入徐士行的懷裏,把頭靠在他的胸前,聽到他的心跳驟然急促——

咚咚咚。

跳得讓她困惑,可是她不管。

她的兒子,將永遠光明正大活在這片朗朗乾坤下!

謝嘉儀撲入他懷裏的那一瞬間,徐士行是愣住的,他的心先於他這個人醒過來,急促地跳動。徐士行微微顫抖的手,終於慢慢落在謝嘉儀的背上,慢慢把她整個人圈入懷裏。

這是謝嘉儀十六歲那個小睡醒來的午後以來,第一次主動抱住他。

盡管他知道,是為了她的兒子。

可是徐士行依然覺得整顆心都酸澀到無法自持,曾經她就是這樣一次次躍入他的懷中。她站在滿樹海棠花間,笑著說:“太子哥哥,接住我!”

可是,徐士行想,最後那次,他沒有接住她。

他帶她到至高之處,可是他,沒有接住她。

昭昭,這次,我會接住你。

扶你的兒子,到他本來當在的位置。

所以,昭昭,在我身邊,快活一些,好不好?

而此時壽康宮正跟國公府緊張地從宗室裏挑選著,這是一個一旦說出口就注定迅速擴散的消息,更不要說建曌帝一開始就沒想遮遮掩掩。

好比一把火丟在幹柴裏,迅速騰起一片衝天火光。

過繼,嗣子.....一下子成為整個大胤最受矚目的事件,上至皇族貴胄文武百官,下到販夫走卒,關注的都是大胤當前這頭等大事。誰也沒想到陛下居然三十歲壯年就選擇過繼子嗣,但既然過繼已定,接下來最重要的就是人選:到底花落誰家。

一旦被砸中,這可是托付江山呀。

簡直提一句就是能讓人紅了眼睛的事情,更不要說那些局中人了。嗅到味兒的人,一窩蜂各種門路往國公府投,隻是不能明說,但如果能成功入主東宮,這些有資格的人家就差直說能給國公府多少權勢了。如今的國公府,表麵看著熱鬧,但知根底的人,都知道更多是一個空架子。

建曌帝雖不明著打壓,但這些年來卻是明裏暗裏都按著,國公府的世襲罔替被先帝擼掉就沒再回來,原本的根基不管是南邊還是北地,都已經被郡主府和靖北王府取而代之。表麵烈火烹油的國公府,更迫切需要站對隊。

而這些有望儲君之位的宗室人家,也需要依靠國公府和太後入主東宮。

如此給予國公府的籌碼不斷往上加,喜得英國公覺得這簡直是上天給的機會。世間事真是說不準,塞翁失馬焉知非福,這表麵看著是壞事,轉眼就變成好事。

壽康宮裏太後娘娘也越來越能接受皇帝不能有後這件事,接受以後甚至品出些味兒來。越發覺得娘家說得對,這也不是壞事。以當前陛下的糊塗勁兒,對昭陽宮的熱乎勁兒,但凡昭陽宮皇後生下一子那就是板上釘釘的嫡出子嗣,毫無爭議的太子。到時候真是什麽都晚了,可如今——,儲君之位再次是人人都可籌謀打算的,皇後也並不會因為身份地位更多勝算。

無非是比快,越快達成合議,越快推出人選,勝算越大。

可就在各處私底下動作不斷的時候,晴空霹靂:

閔懷太子有後!

作者有話說:

明日正文完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