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哥哥,我疼。”

聞言徐士行才回過神來,慌忙鬆手。想要低頭察看她衣服下的手腕,才覺不妥,伸出去的手轉而端起一邊的茶盞,低聲道:“是三哥莽撞了。”

謝嘉儀隻輕揉著手腕,並不搭話。太子輕啜兩口茶,隻得問道:“最近在忙些什麽?”

“玩兒。”

園中愈發安靜,甚至能聽到微風吹過樹葉發出的聲音。高升頭垂到胸前,如果可以恨不能藏進胸口,不是該說“乏”“忙”“身子不適”......“玩兒”?怎麽突然就不跟東宮玩了?

“玩兒?”徐士行端著茶盞,看著她問道。

“除了玩兒,別的我也不會呀。”

太子:......

這次連亭子外的如意都忍不住看了自家主子一眼。

太子拿茶蓋輕刮著茶水,微微低頭琢磨著到底哪裏又讓這個小祖宗不痛快了。謝嘉儀脾氣大,不高興的時候誰的麵子也不給,但是對著他卻很少有這樣的時候。她上次鬧脾氣是什麽時候,太子竟然有些記不清了,約莫是兩年前那回吧。

太子琢磨著,視線一動看到旁邊高升,突然想到他提起的鳴佩的事情,太子遂問了句:“怎麽不見鳴佩在你身邊伺候?”

這句話落,他立即感到謝嘉儀的視線落在了他臉上。

就聽他此時脾氣不好的郡主輕啟朱唇:“鳴佩?”說著勾起了小巧漂亮的唇角,“太子哥哥這麽忙,還注意著我身邊的丫頭呢?”說到這裏,露出了今天見麵以來的第一個笑臉,“說到這裏我差點忘了,鳴佩就是德妃娘娘給我的,說是太子哥哥幫我物色的?”

謝嘉儀看到太子喉結動了動,他含糊嗯了一聲,“你用著順手就行。”

“不大順手,我嫌她蠢笨。”謝嘉儀慢吞吞道,說這話的時候就看著太子。

此時園子中眾人更是大氣不敢出,高升背上冷汗都要出來了,這小郡主也太能折騰,鳴佩姑娘這樣的還蠢笨,天下還有靈巧的?.....難道事情就出在鳴佩姑娘身上,難道小郡主看出來太子殿下對鳴佩姑娘的看重……

太子看著謝嘉儀烏溜溜的漂亮眼睛,聽到這裏反而笑了,他一下子想起來了,原來為這個鬧脾氣。

兩年前那次也是為了鳴佩,不過是因為冬日鳴佩滑了腳,他看昭昭隻顧著拍手看冰麵上表演冰嬉的小太監們,而鳴佩疼得汗都下來了,還跟著昭昭身前身後伺候,他說了一句:“先去找醫女看看吧”。就這麽一句話捅了馬蜂窩,惹了這個小祖宗不高興。

他好笑地看著謝嘉儀,“別說氣話。”

謝嘉儀嘴角翹得更高,“我說她蠢笨,就是氣話?在你眼裏,她好,她這麽好,還給你吧,太子哥哥要不要?”

徐士行臉上的笑意淡了,放下手中茶盞:“我說了,別說氣話。”

“太子哥哥,我說的是實話,你非當氣話。”謝嘉儀歪著頭看向他,好像是太子不講道理一樣,“你要不要呢?你要,我就還給你,又不是什麽了不得的東西。”

太子笑意更淡,眼睛隻看著對麵這個驕縱的丫頭,脾氣是不好,她隻要不高興了伸手就撓人。

此時已經來到園中站在一邊的鳴佩臉漲紅,又羞又惱,卻連她說話的餘地都沒有。隻垂著頭,死死咬住嘴唇。

謝嘉儀偏偏不放過她:“鳴佩,本想把你送給太子哥哥,可他不要,要不你求求他?”

鳴佩跪下磕頭不語,淚水滑落,打濕了地板。一邊高升在心裏暗暗搖頭,沒想到從不作踐奴才下人的坤儀郡主,第一個為難的人居然是能幹靈巧的鳴佩。也是,長得又好,又得長春宮主子喜歡,就是東宮下人也都喜歡鳴佩姑娘,難怪礙了郡主的眼。

高升瞥著亭外跪地的鳴佩,隻見她雙肩顫顫。

太子看著謝嘉儀:“別無理取鬧。”

謝嘉儀似乎很詫異,收回落在鳴佩身上的視線,似笑非笑看著太子:“怎麽?不過一個奴婢,我堂堂郡主,是說不得,還是送不得?太子哥哥,你倒是說說,我哪裏無理取鬧了呢?”她的笑容愈發甜美,話卻一點都不讓人。

“都退下。”徐士行看著謝嘉儀笑容,冷聲道。

東宮的人迅速退出了園子。

謝嘉儀抬了抬手,海棠宮的宮人才都跟著陳嬤嬤退了出去。到了園外,陳嬤嬤抬手就是一巴掌,“啪”一聲狠狠打在鳴佩臉上。後者捂著臉錯愕抬頭,看向陳嬤嬤,強忍的眼淚紛紛墜落,“奴婢到底做錯了什麽,還請嬤嬤明示。”

鳴佩雖然給郡主做奴婢,看起來又謙恭又周到。可是陳嬤嬤早就覺得她身上有些別的味道,她就說郡主怎麽突然就不當太子妃了,原來是這麽個玩意勾了太子的眼。當年郡主最喜歡的那支羊脂玉鐲子,隻因為她討厭的二皇子碰了一下,她當即就砸了。

退出園子的宮人都被陳嬤嬤打在鳴佩臉上的這一巴掌打蒙了,愈發安靜。陳嬤嬤看著委屈帶淚的鳴佩,好一副梨花帶雨的樣子,她冷笑道,“明示?你是奴婢,奴婢讓主子不痛快就是天大的錯,還敢讓老奴明示。”

鳴佩聞言身體一瑟,奴婢!這四年她雖然做奴婢,但是心理上她是淩駕於郡主的,尤其是太子的清冷反應,更讓她對郡主上杆子追著的做派不齒。更重要的是,太子為她保守了秘密,還把她安排在海棠宮。所以,看郡主,她謙恭之下掩藏著的是一種作為女人的得意。

可此時她才知道奴婢意味著什麽,意味著那個驕縱的郡主不過看她不順眼,下麵人就能說打就打,說作踐就作踐。

奴婢.....這兩個字深深刺痛了十七歲的鳴佩的心。

而園中,人退出去的那一刻,太子身上的清冷就不見了。他帶些縱容與好笑地瞅著謝嘉儀,倒是很少看見她這副樣子。一張總是愛笑的小臉,此時仿佛落了寒霜,明明心裏氣得要爆炸,偏偏還學著人家做出一副笑臉。

太子低頭,忍不住笑了聲。看她一本正經非要鬧的樣子,忍不住傾身捏了捏她軟軟的臉頰,“昭昭,到底在煩什麽?”

卻沒想到謝嘉儀啪一聲打在了他伸出的手背上,捂著臉頰起身退了一步。

太子愣住了,不知道是因為這“啪”的一聲,還是因為她突然避如蛇蠍的姿態。他垂眸看著自己伸出的手背,昭昭顯然是用了力氣的,不過她的力氣也就那麽大,手背上升起的紅很快散了。

他抿了抿唇,不說話,抬眼看向已經退開的謝嘉儀。

謝嘉儀也沒想到這一巴掌這麽響.....她隻是不假思索的身體反應,她不想挨著他,不想再被他碰到。自從他跟張瑾瑜那晚以後,他隻要一靠近她,就讓她惡心想吐。

可這會兒,她其實也並不想真把太子殿下得罪死了,這可是將來的陛下。萬一再讓張瑾瑜撲騰起來,真成了太子妃,再當了皇後,踩到她頭上,她是不是還得給張瑾瑜下跪?一想到這一點她可受不了。

就是抹脖子死了,也是不能的。

謝嘉儀看太子麵色雖然不變,但肯定怒了,她隻得硬著頭皮提醒道,“太子哥哥,說話就說話,不要動手動腳,我們已經大了。”

聲音裏多少帶上了示弱。

聞言太子笑了,撩起眼皮子看她。現在知道大了,上次是誰——,想到這裏一貫人前清冷的太子殿下也微微紅了耳根。

太子起身想要拉回她,誰知她又退了兩步,一臉戒備,人已經到了台階邊上。

“你過來。”太子隻得退回桌麵,看她離台階遠了些,才放下心來,遂道:“何必跟一個奴婢置氣。”

“她隻是個奴婢嗎?”謝嘉儀問他。

太子心裏咯噔一下,心道鳴佩身份隱秘,她絕不可能知道,不動聲色道:“不是奴婢,你說是什麽?”

原來不是他說的沒機會提起,即使自己問到這個份上,他也還是不會說的。狗男女呀!謝嘉儀心中幾乎是立刻浮現上次在京城街道聽到的說法,當時如意還捂她耳朵不讓她聽,要不是聽了那婦人的咒罵,她哪裏找得到這麽合適的形容。

她麵上卻笑吟吟道:“可以是太子殿下的侍妾呀?她身份低微,良娣良媛是不能想了,從東宮秀女做起,將來升個奉儀,熬個正六品的承徽還是能的吧?”

太子隻當她說的是氣話,心裏猜測估莫就是冬天高升拿給鳴佩的那套凍瘡膏被這小醋壇子知道了.....他還不知道她,霸道得很,別說人,就是東西,但凡是她的,別人都不能碰上一碰,要是她不喜的人碰過,她就是再喜歡也不要了。

想明白原因,太子聲音軟了下來:“你說的話,我都記著呢。”

“什麽話?”謝嘉儀心道我說的話多了,我自己都不記得,什麽話還值得咱們大胤朝最賢德的太子殿下記在心裏。難道她也說過什麽有道理的話不成?

太子抬眸看了她一眼,噎住了。轉身負手而立,看向亭外海棠花。

好似突然開始十分認真地賞花,半晌才低聲道,“你要一生一世一雙人,孤記著呢。”太子聲音有冰雪之色,此時卻低沉悅耳,合著隱隱暮色,伴著隨風飄落的海棠花傳到他身後謝嘉儀的耳中。

“太子哥哥,我要一生一世一雙人。”

“你要敢再有旁人,我必不再要你!”

雖然早已對眼前人徹底灰心,可這一刻,謝嘉儀依然淚盈於睫。不是為了眼前人,是為了那個自從六歲牽住他的手就再也不曾鬆開的自己。

大都好物不堅牢,彩雲易散琉璃脆。

她看著眼前高大清雋的青年,她以為他像一塊玉,也許他根本就是一片冰雪。她卻把他當成皇城裏唯一的暖。

謝嘉儀站在那裏,似乎好長一段時間,又似乎隻是一瞬,於燦爛的海棠花開落之間,她卻已經看完了一段感情的生、成、壞,死。

聽到身後人沒有動靜,徐士行壓下心中熱意,轉身回頭,隻見身邊女孩已是滿臉淚水,好像六歲那年初見,無聲的哭泣,看得人心都抽痛。

他隻微微近前半步,此時反而不敢靠近,低聲道:“好了,這麽大了還是這麽愛哭。”

夜色降臨,園中點了燈,亭子中兩個人。

十八歲的太子以為不過是一場小脾氣,哭一哭就過去了。

多年以後他再想起這一天,他才真正讀懂了女孩的滿臉淚水。

不是感動,是徹底的放手。

徹徹底底地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