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世子蜷在母親懷裏, 謝嘉儀緊緊摟著兒子,看著水麵,沒有再說話。

直到采星帶人把點心送上來, 小世子才離開母親的懷抱, 重新恢複他小大人的樣子, 端坐在他的專屬石凳上。捏了一塊點心細細吃了,又喝了口牛乳, 才問:“娘親一會兒要做什麽?”

這次謝嘉儀沒想直接道:“再睡一會兒吧。”

小世子皺了眉:“娘親午間不是睡過了?”娘親難道不是午睡起來才過來小坐喂魚的,他扭頭去看如意,如意點了點頭。

“所以娘親說再呀。”謝嘉儀覺得自己說得很明白,她看著兒子不認同的臉隻好解釋道:“不是有詩就是勸人夏天多睡會的。”

“什麽詩?”小世子在自己背過的詩裏搜索著, 未果。

“接天蓮葉無窮碧,夏日炎炎最好眠。”

徐承霽:.....

他覺得不能再縱容母親這樣睡下去了, 隻能拿出夫子的架勢:“娘親今日功課做完了嗎?字練好了嗎?待吃完點心, 你把最近讀的《莊子》背給我聽聽。”

雖然常常能聽到小世子這樣口氣, 但每次聽到采星還是想笑。

啞奴在旁邊看著小世子, 安靜的眉眼裏都是驕傲。

此時誰也沒想到, 年年都會有的大覺寺之行,今年卻遇到了危險。每年這次出門都是保密行動, 日期不定, 今年謝嘉儀選在了陸大人的忌日之前。

當她和兒子坐著一頂京中人家都可能坐的樸素馬車從大覺寺回來的時候, 突然就聽到外麵的如意肅冷的聲音:“郡主,敵襲。您和小世子別怕, 我和啞奴都在旁邊呢!”聲音還沒落, 就是刀劍相撞擊的聲音, 安靜的回程之路突然湧現出了一批黑衣人。

他們每次出行帶的侍衛都是足足的且都是個中高手, 喬裝打扮跟著保護郡主母子二人。卻沒想到這次侍衛那邊出了問題, 顯然是有人在他們飲食中投了藥,戰力大減。

而黑衣人,來者個個都是高手。

謝嘉儀立即就意識到隻怕這是行宮出了內鬼。

她把兒子緊緊抱在懷裏,把他小小的身子整個用自己的身體遮擋住,輕聲道:“霽兒,別怕。”雖然這批侍衛出了問題,但對方大概不知道,如意信號已經放出,他們還會有兵來救。

問題就是要撐到兵馬來救。

謝嘉儀聽到外麵動靜漸漸小了,刀劍逼近自己和兒子的馬車。就聽如意喊道:“再撐一撐,咱們的人來了!”讓郡主這邊近乎力竭強撐的侍衛再次振作精神。

對方顯然也看到了,攻勢更密。

馬車突然受驚,眼看就要失控,謝嘉儀抱著兒子跳車滾落在地,就在這時一柄劍光直衝他們而來。沒有給謝嘉儀任何思考的時間,她隻來得翻身把兒子護在身下,背朝劍光。

有滾熱的血噴出。

不是她的,明明兒子就在身下,可是謝嘉儀還是慌**著兒子的小身體,生怕自己疏忽,讓兒子受傷。這時候,救兵已到,黑衣人能走的走了,走不了的當即吞毒自盡。

是梟一向的作風。

連死都是雷厲風行隻在瞬間。

謝嘉儀這才看到血是從啞奴身上噴濺而出的,郡主回頭的瞬間,對上了啞奴看過來的眼。她陡然想到為什麽第一次見到啞奴會覺得眼熟了。

前世,她見過這雙眼睛。

她就是前世那個吞炭毀掉自己喉嚨然後把自己整張臉都毀得沒人能認出來的刺客。

陸大人死後,她刺殺皇帝,死於亂箭之下。

而此時,啞奴以劍拄地,血不斷湧出來,可她全不在意,隻是執著地看向了小殿下的兒子,這是閔懷太子的血脈。這樣聰明,長得跟殿下這樣像!

她最後慢慢看向了郡主,艱難道:“.....隻.....有.....皇宮了。”說著就倒了下去,最後的時刻,啞奴長長出了一口氣。她早就該死了,從換了小殿下的藥的那一刻,就該死了。小殿下要知道,自己費盡籌謀要保護的郡主,卻被自己這樣一個奴拖入一世的深淵,一定不會願意再見自己了。

啞奴看著湛藍湛藍的天空,有人出現,那人長得那樣好看,說話那樣好聽,他說:

“想活,跟著我走吧。”

她就跟著那個光風霽月的公子走了,那是她的殿下。

殿下,她有負小殿下的信任,她該死。

小殿下,奴知你不想再有一個孩子過著你的生活,為了活命永遠不能停下來,永遠躲藏,永遠流離。

啞奴閉上了眼睛。此生唯一一次僭越,唯一一次沒有盡到為奴的本分,煎熬了她六年,終於可以死了。這樣死,真好。

那日火光滔天,閔懷太子的臉在火光下俊美得如同天神一樣,他讓自己護著太子妃和孩子走,啞奴永遠記得太子最後看著太子妃的那個笑容,他說:“臻兒,告訴孩子,太祖有訓,徐氏子孫,隻有勝負,沒有仇。”

一向穩重果決的太子,在轉身前猶豫了,他看向太子妃低聲道:“臻兒,你——”太子妃笑了,回殿下:“妾不悔,無怨。”殿下漆黑的眼睛,在那一刻瑩然有光,然後就背轉身不再看太子妃,揮手讓他們快走。

然後是太子妃,她眷戀得摸了摸孩子的臉,把最後的生機留給小殿下。太子妃說,“人人都知我身邊有個漂亮的奴,使得一手好劍,有異族口音,你以後帶著孩子非必要不要開口,不要再使劍。”那時候依然年輕漂亮的奴抱著孩子跪下回道,“以後奴就是啞奴。”

太子妃還是忍不住又看向了小殿下,突然掉了淚,“讓他記住他爹爹的話,狹路相逢成敗而已,沒有仇,好好活。”啞奴最後回頭看到一向嬌弱的太子妃著顯眼衣衫握著太子贈給她的那柄削鐵如泥的短匕往另一個方向去了。

一直到很久以後她才打聽到那日太子妃引開了賊人,說了最後一句話,“爾等皆是竊國之賊,太.祖在天上看著呢!”與此同時,短匕入胸而死。

啞奴終於能再見到殿下和太子妃,還有她的小殿下了。

陽光刺眼,都說她作為一個奴長得太美,注定薄命。她為奴的頭十幾年都是屈辱不堪的,直到被□□險些死去的那日,遇到殿下。

再也無人作踐,東宮的歲月真好啊。啞奴含笑,閉上了眼睛。

謝嘉儀緊緊抱著兒子,小世子的臉蒼白極了,他的聲音卻很安靜,“娘親,啞奴是死了嗎?”

謝嘉儀第二次聽到兒子口中的“死”。一個五歲的孩子,對死的認知卻是如此清晰。她不知道憫的人到底教給了兒子什麽。

兒子的身份注定他跟別的孩子不一樣,麵對那個據說是陸大人劍術師父的神秘人,謝嘉儀隻問了兒子一句話:“你還想見到他嗎?”如果兒子不想,天涯海角,她也要帶著兒子離開,哪怕走上死前的逃亡之路。徐承霽想了一會兒,說想,他安慰娘親,“他很厲害,從來沒有被人打敗過。”

行宮的內鬼是一個一直在行宮伺候的老人,勤勉能幹,三年前就升了膳房副總管,能夠參與行宮膳房的采買,且頗得膳房所有人信任。。郡主和小世子入住行宮的時候,重新清查過行宮中人,此人順利過關,他的底子非常清白。他們回去的時候這人已經自縊死了,隻留下血書“郡主仗勢欺人,當誅”。識字的太監並不多,但此人曾經不過一個底層小太監卻識字,可見確實是個上進人。還得有門路,隻是他一死,這條線就斷了。

這個叫小葉子的太監的死,讓行宮人心惶惶,原來他們以為鐵桶一樣安全的地方,內部卻可能藏著鬼。

連已經很少再管事的陳嬤嬤都過來了,抖著手把自己的主子小主子摸索了個遍。這要是真有些好歹,讓她怎麽活呀,就是死了都沒法給孝懿皇後和平陽長公主交代。“查,老奴帶著如意去查!”快六十歲的陳嬤嬤咬牙,她就不信查不出東西,但凡行過,必有痕跡。

一旁的如意步步采星跟著點頭。

坐在桌旁始終沒有說話的謝嘉儀開口了:“是要好好查一查。”然後她看向眼前四人,慢慢道:“咱們也該準備進宮了。”

從陳嬤嬤開始,到如意步步采星,都是肅然。宮裏,如今已經不是當年了,郡主和世子一旦進入必將成壽康宮眼中釘。

謝嘉儀把手中秘信靠近燭火,慢慢點燃燒燼了。

字條上是來自陳先生的八個字:先禮後兵,能禮不兵。

房外夏日傍晚,有夏蟲蟬鳴。

宮裏也已經得了消息,壽康宮太後氣極扯出一個冷笑:“嬤嬤您看,什麽皇家規矩,沒的打臉!出嫁的郡主,說想回宮來住,就遞了一句話,那邊下人就已經進了海棠宮收拾起來了,這是完全不把哀家放在眼裏呀!”

柳嬤嬤在一邊也是跟著搖頭,但有什麽法子,海棠宮是先帝賜給郡主的地方,要說沒規矩早就沒規矩了。別說現在郡主是孀婦,就是當年,還不是想住就住。別的不說,就說如今陛下禦極九年,後宮如今是個什麽樣子?沒一個能上台麵的,連個正兒八經的妃嬪都沒有。先頭幾年還有大臣敢說兩句,但陛下用鐵腕手段告訴群臣,帝王家事,容不得別人嘰歪。

如今眼看建曌帝已快而立之年,這家事早已經變成國事,後嗣關係江山穩固,是不能再拖下去了。在帝王高壓下沉寂了這麽多年的朝堂,如今已經又有人暗戳戳要動起來了。而坤儀郡主此時入宮,必將掀起軒然大波。

壽康宮中一時間無人說話,好一會兒太後才突然提起舊事:“當年那個孫美人,到底是怎麽回事?”

大約是放了過多的冰,盛夏的壽康宮也是寒浸浸的,柳嬤嬤一聽提到這人立即打了個寒戰,孫美人是活色生香地被送進養心殿,然後是被人橫著抬出來的,死了。胸口插著帝王靴內的短匕。

後來還有一個楊美人,也是同樣命運。

同時發生的是帝王頭疾,如此厲害的頭疾簡直讓太醫們束手無策。這兩件事後,宮中小宮女們都消停下來了,原來看著高大俊逸的帝王,但凡有些姿色的誰還沒點想頭,最開始的時候也是手段頻出,不管是掉了帕子橋頭偶遇在禦花園跳舞,大冬天半夜不睡對著月亮吟詩**秋千唱曲兒,個個轉身發現帝王跪下來都是一片沒想到能巧遇帝王的誠惶誠恐,還是另辟蹊徑通過滿身風骨引起帝王注意的,隻有你想不到,沒有她們想不到的。

富貴險中求,誰還不能博上一搏了?萬一自己就是那個入了帝王眼的呢。

後來,死了兩個美人,還是如此慘烈死法,從此都消停了。再也沒人會掉帕子了,再也沒人晚上戚戚怨怨睡不著了,再也沒人想**秋千了。建曌帝經過,那是連多看一眼都不敢。富貴榮華再引人,建曌帝再是比哪年的探花郎好看都不管用了,得有命才行。

再後來就是立秋那日建曌帝醉酒那件事,入了偏殿休息,裏麵正好有正在小睡的瑾瑜姑娘。後來宮裏人隻知道這件事的結果是死了一直跟著建曌帝的高升,至於偏殿發生什麽他們壽康宮是一點也不知道,問瑾瑜姑娘她隻哭不說話,這可讓娘娘怎麽給她做主呢?

柳嬤嬤心道但凡換個人,這就是第三個橫著被抬出來的美人。可依著她來看,這張家滿門的血隻怕也快按不住陛下對鳴佩姑娘的不耐煩了。

“哀家倒要看看,她能折騰起什麽水花。”她更要看看這個明明被她死死捏在手心裏的兒子,頭疾裏到底賣的什麽藥。他但凡還有點良心,都不該也不能忤逆她這個為他嘔心瀝血的親娘呐。

太後緩緩轉著佛珠,眼睛裏透出讓柳嬤嬤都不敢細看的光。徐家皇族出情種,誰都可以是情種,但她兒子不行。他可不僅僅是她一個兒子,他是她兩個兒子和一個女兒。太後嘴角露出一個意味不明的笑,坤儀郡主以為拿住一個男人的心就可以贏,她錯了。她兒子的心呐,在那一日日澆樹的過程中,已經跟那棵樹長在了一起,已經被那棵樹纏繞住了。

沒有心的人,才能走上至高之位。她作為母親,是為了家族,也是為了他。她這一生,但凡還有心,真是一天都活不下去。森幽的壽康宮中,轉著佛珠的太後,一下子又想到了先帝,十九歲的先帝是宮中最耀眼的皇子,卓然立於所有人之前。宮女們所有竊竊私語所有羞澀低笑,都是為了他。她也不能例外,那樣一個人,誰能例外呢。

就是這個人,有一日忽然轉身對她說:“你的眼睛,長得好。”那一瞬間,他的眼裏有深情。

太後抬手想要撫摸自己的眼睛,可幾乎是瞬間她就放下了手,扯斷了手中的佛珠。

她想到七歲的坤儀郡主終於開口說話,自己一直對這個小狼一樣孤僻的郡主好,終於有了成效,她開始親近自己。她開口對自己說的第一句話就是:“娘娘,你的眼睛真好看,像我娘。”那一刻,她撫摸著小郡主肩膀的手一緊,小郡主說疼,她趕緊哄著她,讓人拿點心給她吃。她看著坐在那裏吃點心的小女孩,心道以後有你疼的日子呢。那一刻太後就知道,她確實厭惡這個孩子,厭惡極了。

這個讓她厭惡極了的郡主,又要進宮了。

而另一邊的養心殿裏,依然是如往常一樣的寂靜無聲,隻有陛下翻動折子的聲音。

可是吉祥注意到,這聲音已經停了好久了。他微微抬頭,果然,陛下對著一份折子已經看了很久。熱了許久的天,終於在這個午後迎來了雨。

嘩嘩的雨聲,讓總是靜得讓人心慌的養心殿有了聲響。行走在其間的宮人也都放鬆了緊繃的神經,在嘩嘩的雨聲中即使他們動作大一些,弄出些動靜,也不會吵到有頭疾的陛下,所以養心殿的宮人個個盼著雷雨天。

一道夏雷轟隆而過。

建曌帝放下了折子,看向了殿外,低聲道:“打雷了,也不知道——”兩邊的宮人都拚命豎起耳朵聽著,生怕錯過陛下的任何吩咐,可是他們都沒有聽到後話。

不知道陛下想說“也不知道”什麽。

隻有打小跟著陛下的吉祥明白,陛下沒說出口的是:也不知道郡主現在還怕不怕打雷。陛下已經整整九年沒有見過郡主了,從六年前陛下開始熱衷每年的秋狩,可是秋狩的時候郡主從來都是鎖宮不出。

吉祥因為年齡小,陛下還是太子的時候跟郡主相處很多事情即使避諱高升,也並沒有很避開他。所以對於陛下和郡主,他比旁人知道的更多。至少,比高升那個糊塗蛋知道的更多。想到高升臨死的時候,還攥著他的手問鳴佩姑娘有沒有受到連累,吉祥真是覺得可悲可憫。但,他們這等人,不忠的時候就該死了。

他知道曾經的陛下跟郡主多好,在無人看見的時候,陛下看向郡主的眼神,讓第一次窺到的吉祥極為震撼。原來他們都以為是郡主追著陛下,都以為當時的陛下是因著很多原因敷衍郡主,隻有吉祥摸到了星點真相。他不明白,為什麽對著當時的德妃娘娘,陛下說到郡主會更冷淡有時候甚至顯得無情。後來他更是不明白,怎麽郡主十六歲那年,突然什麽都變了。

吉祥跟著陛下身後來到殿門口,看著外麵的雨。

吉祥想,郡主進宮,很多事都要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