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隔十四萬年，再次想到當年與那軒轅之國大公子之間的事，本神尊依然心有餘悸。
勻硯多少看出來我不太想去這仙會了，那晚有些沮喪道：“神尊大人，我聽說這仙會每年請的神仙都不一樣，且請過的神仙就不再請了……錯過了這次，以後便不會再收到帖子。”
縱然我不想再同那南宭公子見麵，但我卻不是一個喜歡爽約的神仙。
所以九月初四那日，本神尊還是帶著勻硯如約去赴了這個淩波仙會。好在孟澤說他也收到了帖子，約莫遲一些到，叫我十分心安。
淩波洲是軒轅之國臨海上的一座仙洲，方圓百裏，仙木成蔭，盛闊之氣自四麵仙海浮騰而上，滾滾仙澤蔚然壯觀，不過遠遠望一眼，便瞧得出這仙之大國的浩然風範。
我們辰時趕到這淩波仙洲，那洲上早已是仙霧繚繞，八方神仙其聚於此，一時祥雲密布、遮天蔽日。那些仙聊們一落腳，便三五成群聚在一處，拱手寒暄，作揖問候。
好在我住在銀河深裏，不曾與過多神仙往來，他們大都不認識我，叫我和勻硯都十分自在。間遠處有個三四十位神仙聚在一處的浩大隊伍，我跟勻硯便湊到這群隊伍當中，被一位衣著華麗的仙官領著一起進了淩波洲。
本神尊前麵一位長身玉立的仙女捏著隻翡翠如意，指了指前方雕甍畫棟、氣勢恢宏的宮殿，笑問領路的仙官：“敢問大人，前方可是素安宮？”
那仙官禮數周到，客氣應答：“仙子慧目，確實是素安宮。”
仙官後麵一位彬雅公子收了掌心的折扇，驚道：“這便是素安宮嗎？果然如傳說中一樣巍峨輝煌，隻是‘素安’這名字略顯柔弱。”
仙官笑道：“這名字是我家少主自己定的，這名字卻是平淡一些，可少主他很是喜歡。”
“聽聞這座宮殿耗費軒轅之國十分之一財力蓋造而起，敢問大人，果真這般嗎？”那公子又問。
仙官思索片刻，認真解釋道：“這……也是也不是。十幾萬年前建造這宮殿確實是耗費軒轅之國十分之一的財力。不過現今來看，這不過是軒轅之國千分之一的財產。”
同行神仙皆驚歎不已。
勻硯那娃被這句話震驚得不要不要的，瞪大了眼珠子，揪住我的衣袖小聲道：“尊上尊上，他們怎麽這麽有錢……”
那時候本神尊隨口說了一句：“從星宿角度上來說，天璣主祿存，興許他在天璣星照耀下出生，注定了這輩子財運昌隆，是以有花不完的錢。”
勻硯又揪了揪我的衣袖，兩眼放光，興奮問我：“尊上尊上，你知道天璣星在哪裏嗎？改天能不能帶勻硯去照一照？”
本神尊撫了撫他的頭發，道：“這東西是打出生就有的，你約莫錯過了，不過你生個娃娃的話咱們可以去給天璣星照一照。”
勻硯臉頰紅了一紅，小聲問我：“生娃娃的話……那勻硯是不是應該先娶個姑娘……”
卻聽前麵一個抗著闊斧的虯髯大漢問那仙官道：“大公子這次要送的寶貝是什麽？”
仙官回道：“這件寶貝今夜可以給大家看，現在還在大公子那裏。”
大漢隨意掄了幾下斧頭，斧刃寒光成光刃打在路邊的仙木上，那一片仙木當即削斷七八棵。諸位神仙皆驚住，便聽那大漢不屑笑道：“今年這寶貝，大公子直接送給在下得了，省得到時候比試仙法搶寶貝的時候，這一幫赴會的神仙都不是在下的對手，被在下統統砍傷，這可就不太好了。”
領路的那仙官看上去是個寬厚的神仙，看他砍了自己家的仙木又聽他說了這般狂話，也沒怎麽生氣，反而順道恭維了一句：“素聞武廣大仙好身手，今日得見，名不虛傳。”
聽了這句話，後麵便有神仙不幹了，嗤之以鼻道：“大公子的寶物，向來是誰有能耐誰便拿去，怎麽現今還有誰長得胖、誰更沉，寶物就歸誰的道理了。若是小神抗隻豬來，是不是這寶貝就給小神了？”
這話一落，惹起哄然一陣大笑。
那位武廣大仙脾氣略暴躁，聽了這般嘲諷、扛著闊斧就要來跟後麵這位拚一下。仙官慌忙攔住，勸道：“各位仙友有話好說，千萬不要傷了彼此。今晚見了那寶物之後，我家少主便設個正經的台子，各位再盡情比試仙法也不遲。”
那大漢才憤憤然走開。
本神尊隱約覺得不太對，低頭問勻硯：“你先前不是說這寶貝要挑一個神仙送嗎？他們怎麽還要拚仙力搶啊？”
勻硯伸著脖子墊腳往不遠處的大殿看，咧嘴一笑，天真無邪道：“對呀對呀，就是挑打贏了的那個神仙送嘛！”
“……”
“尊上尊上，”他每次喊我都要喊兩遍，“你說咱們有沒有能力搶了那寶貝來？”
本神尊嗬嗬一笑，十分有自知之明：“自然是沒有能力。”
仙官領我們到素安宮門口時候，那裏早已有一眾隨雲發髻、淩波花衣的窈窕宮娥候在宮門口了，皆乖巧地對我們福身行了禮。最前麵的宮娥發髻高束，眉心點痣，瞧著端莊大方，像是個女官，一手捏著玉管紫毫，一手端著朱紅名柬，溫雅笑道：“還請各位進宮的仙家報上名號，我家仙子好帶各位入住處。”
抗斧的大漢搶了前麵，亮出斧子先報了自己的名諱：“武廣大仙。”
女官尋著名柬上一處地方勾畫了一筆，轉身韻聲一笑吩咐道：“帶大仙移步徳重殿。”
捏著翡翠如意的仙子被領去了‘畫玉樓’，彬彬爾雅的公子被領去了‘洗棠閣’。後麵的神仙也如般，挨個被領進去。
我同勻硯約莫是那一波神仙裏的最後兩個進去的。
女官提筆道：“敢問大人名諱？”
“素書。”我說。
她愣了愣，停筆抬眸：“素書？”
我以為她不太清楚我這個名字，便又補了一句道：“素書神尊。”
那女官眸子顫了顫，忙合了柬折，對我俯身一拜道：“終於等到神尊大人。”
“……為何這麽說？”我茫然道。
她將手中的名柬遞給身後的宮娥，抬頭道：“我家少主吩咐過，要小仙親自帶神尊大人去住的地方。”
勻硯尚且不知道我同這南宭公子的恩怨，依然是興奮的小模樣，“噌噌噌”跑到那女官跟前：“姐姐姐姐，你家少主認識我家尊上嗎？是單獨給我們準備了地方住嗎？”
女官笑著應道：“是。少主給神尊準備的地方便是這素安宮的主殿——書然殿。”
素安宮，書然殿。
我腦子一抽，竟然將這兩個詞拚起來——素書，安然。
素書安然。
這句話打腦子裏一過，叫我徹底懵了一懵，忙攔住前麵的女官，惶惶問道：“你家公子……他為這宮殿取名‘素安宮’，這名字是什麽寓意？”興許是隨便取的，便跟我沒什麽關係，和我名字同字，興許隻是巧合。
女官頓了頓，蹙眉反問我道：“神尊大人當真不知道嗎？”
“……你們軒轅之國的事，我一個旁人為何會知道？”
女官麵上瞧著不太開心，縱然是這樣，卻依然眷顧著禮數，福身對我行了個禮，“回神尊大人的話，這宮殿是您仙逝那年蓋的。名字便就是您看到的這般，您覺得‘素安’和‘書然’是什麽寓意，便就是什麽寓意。”
本神尊被這話噎了一噎。
反應過來拉住勻硯便往回走。
勻硯尚不知所措，抬頭問我：“尊上……您怎麽了？”
那女官飛過來攔住我，驚道：“神尊大人您是什麽意思？為何要走？”
本神尊終於有些怒了，拂開衣袖凜聲道：“我昨日接錯了帖子，本不想來赴仙會，奈何家中小孩子想來觀一下你們軒轅之國的風采。於是放下心結，隻想來此平平淡淡遊玩一遭。本神尊如年少時候一樣，不想承你家公子的恩情，所以不想多留了。替我轉告你家大公子——早知如此絆人心，何如當初莫相識，是他多情自擾了。”
女官聞言，手中憑空祭出來一把寶劍，擋住我的去路，去了那會兒溫雅的樣子，換上冷漠的皮相道：“素書神尊，少主說過，這十四萬年，他很想您。”
“那就讓他想著罷。”我帶著勻硯，繞過劍鋒，從宮門走。
卻見這女官送出一個訣術，訣術流光打在我同勻硯麵前，形成一道結界，嚴嚴實實擋住了我們的去路。愣怔之中觀了一眼，便發現這是一反噬結界，我若動仙術強行破開，便要被仙術反噬。我大傷之後還未痊愈，若是破開這結界，大約會掉了小命。
本神尊怒氣升騰，凜凜回頭：“這是你家少主的意思嗎？你和你家少主要強扣下本神尊不成？”
她收了手中的寶劍，俯身鄭重一拜：“這十四萬年，少主他無時無刻不在想您，如今終要想見，小仙不能放您回去。還請神尊不要叫小仙為難。”
勻硯尚且不知道怎麽回事，小身板卻擋在我麵前：“你不準傷害我家神尊大人！”
我拉住勻硯，抬頭對這女官道：“如若本神尊偏要為難你呢？”
女官笑了一笑，又做出一個請的姿勢，“神尊大人難道不想看一下今年淩波仙會的寶物嗎？”
我嗤笑道：“說實話，本神尊確實不想看那寶物。”
“說實話，神尊大人這話說得有點早。”她看著我，以胸有成竹之姿道。
雖然不同意她的話，可我現在這樣確實也打不過她，所以最後還是帶著勻硯跟著她去了那個書然殿。
於是，時隔十幾萬年，我再次見到了南宭。
書然殿坐北朝南，恐是因為殿身南北距離太寬闊，所以殿內光照不是很好。那女官帶我們進去後便告辭了。
我拈指引訣，掌心飛出流火點了殿內左側那排燭燈。卻見燭光次第延伸至大殿上首，盡頭現出一個天青色衣衫的公子，斜靠在書然殿上首的玉座上，墨發散了一地。麵前放著一方梨花木幾，幾上一盞未點的宮燈，一把青瓷茶壺，兩隻白玉茶盞。如若我沒有看錯，他掌心摩挲著的依然是那件千眼菩提墜子。
這墜子質量果真不錯，被他摩挲把玩十幾萬年，竟然還沒摩挲成灰。
他沒有看我，眼眸半闔著。隻是略慵懶的聲音從上首傳來，落入我的耳中，一如當年那般不太正經——
“好久不見啊，素書——神尊。”
勻硯握住我的衣袖，聲音有些顫，提醒我道：“神尊神尊……他像是不大好惹。”
玉座上的他聽到了，捏著那千眼菩提的繩墜轉了轉，抬眸笑道：“這就是那個把你從墳塋裏挖出來的小仙官麽，模樣真俊俏。”
勻硯本打算還一句，我撫了撫他的頭發，道：“你先出去玩一會兒。”
“尊上……”
“聽我的話，出去。”
勻硯一臉不情願，可見我這般嚴肅，便還是乖乖聽話出去了。
從那女官設了那反噬的結界來攔我，我便覺得不太對，方才進殿門那一刻，我便匆忙給自己掐算了一把，指尖自己元神上都是重重晦氣，隱隱約約滲著血光，恐怕今明兩日這命途都十分坎坷。十幾萬年過去，我全然不了解這個南宭公子性情變成什麽樣了，不曉得重見之後會是個什麽場景。勻硯年紀小，之所以命他出去，隻是想叫他不被本神尊牽連。
他怕是一眼就看穿了我的防備和惶恐，找了個更舒服的姿勢斜躺在玉座上，翹著一條腿，悠悠然轉著手中的菩提墜子，輕笑了一聲，“說來，我們也算是故友，你為何這般怕我，嗯？”
我甩開衣袖，強忍住心中那股怒火：“既然是故友，你便應當尊重我，如今為何要把我扣在這兒？”
“不攔你，你便要走不是。卻說素書神尊你來都來了，為何又要回去？”他笑著，便拂了拂衣袖，點了另一側的燭燈。光影從他袖旁延伸到我身邊，殿內便倏忽大亮，燭火暖光映上，殿上的他瞧著也清晰了一些。
縱然本神尊不太想承認，可看清他的形容時候確實是驚訝了一跳，十幾萬年了，這廝竟一點也沒老。眉睫疏長，且具風雅，仿佛晃一勾唇，支靠在我肩膀上，依然是當年筵席上說我“長這麽大了還不認字兒”的大公子。可我也沒有忘了，便是這個大公子逮住我當年的過失，生生糾纏了我一百年，連聶宿都不肯幫我。
“那時你才一萬歲。如今十七萬年過去了，素書啊，還能見你，真好。”他仰麵躺著望了望大殿的琉璃穹頂，歎了口氣，笑問，“我從未忘過你，你後來可也曾想過我？”
“沒有，”我涼聲道，“之前因為被大公子您折騰得太煩心，您走之後，我日日無憂，夜夜好眠，再沒有想過您。”
他挑眉望過來，悠悠然笑道：“莫要誑我。如果不想我，便早該把我忘了；如果不想我，那是哪個國的大公子舉辦仙會你也不會在乎；如果不想我，今日見到我也便不會這樣防備和抵觸，更不會扭頭就走。素書神尊，你承認罷，你心中還是有本公子的。”
“你說有便有罷。”我不太想同他爭辯，“不是說這書然殿是給我和勻硯準備來歇腳的麽，你躺在這兒算怎麽回事？主人要跟客人同住不成？”
他卻依然躺著，“你怕我嗎？”
本神尊笑了笑：“不怕。”
那廝便抬手同我招了招，嗓音含笑：“既然不怕，那過來一些，隔這麽遠我都有些看不清你了。”
我有些後悔方才嘴上逞強。我應該說怕的，於是改口道：“我怕。”
他便又招了招手：“過來我這兒，本公子給你壯壯膽。”
“……”
他見我不過去，便把我身旁的燭燈都熄了，抬手點上梨花木幾上那一盞，雲淡風輕道：“你不是害怕麽，過來一些，同本公子說說話，不見你的這十七萬年裏，本公子很寂寞。”
不知為何，他這句話叫我有些恍惚，“寂寞”一次仿佛穿針引線綿綿密密紮進我心裏，叫我一下子又想到了聶宿。長舒了一口氣，想來南宭他也不能把我怎麽樣，畢竟我們都是近二十萬歲的神仙了，行事都穩重許多，於是便提步走近了一些。
梨花木幾上那盞宮燈也是淩波仙子的花形，映出月白色燭光，瞧著清新淡雅。我心下緩和了一些，不似方才那般緊張，又想起了宮殿名稱這件事，便開口問他：“素安宮，書然殿。你取這名字果真是來紀念我的嗎？”
“不是。”
本神尊舒了一口氣：“果然跟我沒什麽關係，方才你身邊那女官還說就是我想的那個寓意，倒叫我怔了一怔。”
斜躺在玉座上這位公子韻聲一笑，側目看我，故意道，“這名字是來紀念我未娶到手的妻子的。”停頓片刻，卻抓住了我方才的話，眯眼打量我，“不知素書神尊方才想的是什麽寓意？可否說來聽聽？”
我便如實道：“這兩個名字拆開，我以為是‘素書安然’、祈求我平安無恙的意思。”
他枕上右臂，轉過頭去不再看我，左手依然摩挲著那千眼菩提，“卻說本公子現在也不知道這寓意有沒有用。那時候我聽說你仙逝的消息，便在淩波洲蓋了這座宮殿，冠上這名字來寬慰自己。如果這寓意有用，為要用十四萬年這麽久，久到連這仙洲都曾被滄海漫過兩次，”清涼笑了兩聲，又沉吟道，“如果這寓意沒有用，可是你現在卻出現在我麵前，而且是真真切切的一個活著的你。”
我尋了把椅子坐下，認真道：“卻說我也沒想到自己會蘇醒，我也沒想到當年那般都沒有死掉。”
“本公子曉得你對聶宿神尊感情深，可我沒想到，你對他感情深到能變得這般……這般大度。”他嘲諷道。
“什麽意思？”
他沒有動身，用仙術纏住茶壺倒了杯茶水遞給我，“就連他剮你魚鱗挽救星星，抽你魚骨做成扇柄你都不介意，最後還要陪他去死。素書神尊你這般度量，已經不能用簡單一句‘以德報怨’來形容了。”忽然想到什麽，瞬忽之中翻身下來，落在我麵前，俯身盯住我看了一會兒，“嘖嘖嘖，長得果然跟以前不太一樣了。這張臉是誰的樣子來著……梨……梨花？”
我咬了咬唇，憤憤然糾正道：“梨容。”
他大笑幾聲，笑得身子都有些顫，因著俯身的動作，頭發垂到地板上。
“你還記得你以前的樣子嗎？”
我看著他略激動的樣子，心裏也說不清楚是個什麽滋味，依然實話實說：“不記得。”
他突然捏住我的下頜，湊近我道：“那你想再看一看你以前的模樣嗎？”
我驀地一慌，剛說出一句“不想看”，便見他右手一轉，身側燭光朦朧之中布開一張畫像。我不敢看畫像中那個姑娘的樣子，猛地閉眼。
耳中鋪開他沁涼的聲音，帶著淺薄的笑意：“……你在害怕嗎？”
我不知如何回答。
我不知道該怎麽辦。
十五萬年了，我早就忘記了自己本來的樣子，我早已接受自己這張臉是旁人的事實。
我甚至連想都不敢想自己曾經的模樣，我怕想到曾經，就想到聶宿手裏的匕首，想到他心裏因為思慕著梨容而對我動手的事情。我那時候如果知道他要把我雕琢成梨容的樣子，如果知道他要把我弄成他心上人的模樣，我拚死也不能叫他動手的。
他呼吸有些慌，卻在瞬間又恢複冷靜，手指觸過我的眼角，笑得輕巧：“你怎麽哭了。”
我聽到自己顫抖的聲音：“你把畫像收了罷，我並不像看到自己原本的模樣。”
“你睜開眼瞧一瞧，你以前這般可愛。”
“收了。”我又道。
“不敢看自己嗎？怕看到後想到聶宿帶給你的傷心事嗎？”
“收了！”我捂住眼睛，怒道。
可他仍舊不在乎我的話，撩了撩我的額發，湊到耳邊輕聲道——“還是說，你已經習慣了自己這副樣子，不願看到比現在難看一些的以前的自己了？”
“收了！”我顫抖喊出來。
“又或者，這就是素書神尊你的軟肋，旁人隻要一戳，就能叫你粉身碎骨？”
我死死捂住眼睛，大吼出聲：“本神尊叫你收了！”
貼在我額發上的手指清清楚楚一頓，他大笑幾聲，“果然這般脆弱。”
卻終於不再為難我，指縫裏透過的那幅畫像的光芒退散，畫像被他收了回去。
可他說出來的話卻依然叫我難過——
“素書，十七萬年前，本公子以為，自己跟聶宿神尊完全比不得，你喜歡他，我能理解；可是之後，他用盡了手段對你，你為什麽還要惦念著他，為什麽他仙逝了你也要跟著去。”他拿開我捂著眼睛的手，低頭笑道，“雖然我也曾招你厭煩，但是我覺得比起聶宿神尊來，本公子更好一些。你覺得呢？”
我睜開眼，看到他眸子裏眼眶通紅的自己。聽了他這句話忍不住笑了幾聲道，“聶宿他就是這麽不好，可我也就是喜歡他。南宭大公子，你自始至終都比不上他。”
“哦，是嗎？”他負手把玩著手中的菩提，悠然往玉座上走去，譏笑道，“我也曾經以為聶宿是你永生永世存在心裏的執念，我以為你心裏有了聶宿就再難有旁人。是以，本公子知道你蘇醒過來、重歸神界之後並沒有想過去招惹你。”提起衫子又斜躺在玉座之上，側目打量我，“可是本公子聽說你蘇醒之後，跟魔界的孟澤玄君常常在一處，還聽說你們私訂終身，要結個姻緣做伴。是也不是？”
我恍然一驚，成親本就是我同孟澤之間的事，是以到現在，那話也隻有我同孟澤兩個人曉得，勻硯到現在還不清楚經常來采星閣的那位身手不凡救了他家尊上的公子是玄君孟澤，可……可南宭他為什麽知道。
“你……是聽誰說的。”
那廝眯了眼，卻沒有回答我，慢條斯理吐出來一句話：“素書啊，本公子高看了你，又小瞧了你。”
“你什麽意思？”
“高看了你對聶宿神尊的感情，你口口聲聲說喜歡他，可沒想到你蘇醒不過半年就把他拋在身後，轉身就另擇旁人。”他笑音仍在，可麵色愈發冰冷，“小瞧你這一身討好男人的本事，連孟澤玄君那種死心塌地愛慕著良玉神君的神仙，你都能不費吹灰之力勾搭到手，當年你那般傻的樣子都是裝出來討可憐的罷。”
這句話叫我再不能忍，祭出離骨折扇，風聲凜凜之中、瞬間飛至玉座上，扯住他的衣襟大怒道：“你胡說八道！”
他見到我這般怒火熊熊的模樣卻一點也不害怕，支起上半身靠近我道：“本公子胡說八道？那素書神尊說我哪句話是胡說八道的。當年為了聶宿神尊跳入銀河一心像死的是你，如今跟玄君孟澤摻和在一處玩笑嬉鬧的也是你。素書大人啊，你果然去凡間青樓學來了一身撩撥男人的好本事，”反握住我揪住他衣襟的那隻顫抖的手，湊得更近道，勾唇笑問，“本公子這些年缺個枕邊人也寂寞得很，素書神尊要不要也來撩一下本公子？”
離骨折扇登時脫手，照著他的臉狠狠抽了一扇子。
他鬆開握住我的手，抹掉唇角滲出的血，笑得發絲盡數散落：“素書啊素書，你現在脾氣這麽大了麽，當年你可不是這樣的。”
我後知後覺，終於也曉得了是怎麽回事。今日這一場仙會，約莫就是一場專門為我而設的鴻門宴。他故意候在這裏，故意要折磨我。我收回扇子反握在手，扯住他的衣襟，單腳跨上玉座，扇子成劍抵在他脖頸上：“南宭大公子，先是給我看我以前的樣子，後又說這些話來激我，你到底是何居心？”
他絲毫不在意脖頸上貼近的劍刃，低眸瞧了瞧這扇劍，“這就是聶宿抽了你的魚骨做成的扇子罷。你的心也是大，居然能用得這般順手。你將扇子握在手上的時候，難道都不覺得痛嗎？”
“南宭，”我說，劍刃貼著他的脖頸抖了抖，擦出淺淺一道血跡，他卻依然不躲，就這般悠閑望著我，“本神尊的事，向來不用旁人來指點。南宭大公子，你真是叫人煩透了。你方才說我脾氣差，那我要告訴你，如果我脾氣差的話，你已經身首異處了。”
他依然不知死活，挑眉一笑：“是因為本公子說的話句句戳神尊大人的脊梁骨，所以你覺得我煩嗎？本公子也想見識一下你脾氣差是怎麽樣，所以——”
所以他便笑著靠近我，劍鋒便刺進他的脖頸，陷入分毫，我猛然一驚，手上的劍頓時不穩，劇烈顫了一顫，便是這一顫的空當，便被他用手中的千眼菩提撞開，同菩提墜子一同掉落玉座下。
我揮開衣袖退了兩步，瞪得生疼的眼眶裏竟忍不住滲出來些水霧：“南宭公子，你扣我在此，就是要戳我痛處麽令我難受嗎？”竟忍不住冷笑起來，“卻說我同你也不算深仇大恨，當年就算是我將你錯認成下人，你也糾纏我百年換回來了罷。我們應當……從來都不相欠。”
“哈哈哈哈好一個不相欠，”他望著我，笑得誇張，眼底卻冰涼，“你說不相欠，你可知道你仙逝了，本公子因為這件事，整整十四萬年都不開心。你活著的時候，不喜歡我我去招惹你，我便不去；你最後卻死了，我連見你一麵都成了不可能的事。你覺得這光陰是須臾，睡一覺醒過來這般簡單；我卻覺得這仙途是漫長，甚至幾次熬不下去。你一句不相欠說得竟這般輕巧。”
我見他彎腰撿起地上的扇劍，在手中掂量了掂量，劍尖勾過梨花木幾上的燭芯將其斬斷，帶著那一豆燭火定在我脖頸處，燭燈火光怕是燎紅了我的眼。我望著他道：“我今日跟你的女官說過，她卻還未來得及轉告你。南宭大公子，你這是多情自擾。”
他展唇一笑，聲音愈發平靜，可又句句滲透著悲涼滋味：“多情自擾，誰說不是呢。三月初，本公子終於知道你複活的消息，心裏是激動的。可那時覺得你心裏仍然有聶宿，知道他是你的執念，我便也寬慰自己，不去打擾你，遠遠守著你、知道你活著便是好的。不料，你出來之後竟這麽快便有了新歡，我後悔自己尊重你對聶宿的情感，沒有第一個去找你。興許你先見到我，便先對本公子投懷送抱了。”
“……你如何知道我的事。你為何知道我所有的事情。你後來明明沒有出現過，為何知道這麽多……你知道我被剮了魚鱗、抽了魚骨，你知道我換了皮相，你知道我死知道我活，你為何連孟澤同我怎麽樣都知道！”
燭火奄奄一息，垂死掙紮於冰冷的劍尖上。
可握著劍的那雙手卻穩穩當當。
“大概是本公子在乎你，所以知道。你看我自始至終這般在乎你，你卻真是絕情，從來未曾想過我，也從來不去了解本公子的事。”他說，“你連一個比你晚出生幾萬年、素未謀麵的孟澤玄君都能去了解清楚，你卻從來不曾想著了解本公子。”
突然覺得一股子難以言說的情緒灌入心裏，這情緒入了心便化成棘刺，一根一根戳得我心窩直疼。
那被劍尖斬斷勾出來的燭芯終於燃盡，麵前的火光歸於沉寂。
我念訣收回扇劍，聽到自己聲音沉重：“大公子，我攔不住你怎麽想。可我再不想聽他說這些話了，我也不是很想再見到你了。淩波仙會結束後，我便領著勻硯回去。你若說因為這十四萬年你惦記著我，所以我欠你的。那麽，回了銀河，我便擺個香爐，每天給你上個香，也掛念著你，當是還了你的恩情罷。”說罷，將扇劍重變回扇子模樣，揣進懷裏，轉身便往殿外走。
這書然宮果真很寬大，從大殿上首走到殿門口，仿佛花了很長時間。
“素書，”他在那裏喊住我，幸好沒有追過來，隻是依舊帶著冰冷的笑聲道：“本公子這裏有今年淩波仙會的寶物，你若是肯答應同我在一起，我便把這寶物給你。”
我笑了笑，轉身回頭，“從我進了這宮門口，你家女官便告訴我有個寶物。說實話，我並不想要你的東西，你有什麽寶物便拿出來讓旁的神仙搶了去吧。犯不著因為我，破壞了你們淩波仙會的規矩。”
因為燭光悉數滅掉，黑暗便將他徹徹底底籠罩住。如果不是他開口說話，我甚至看不清他到底在哪裏。
“本公子這句話便放在這裏好了。你如果想要，便自己來本公子這裏取，不費吹灰之力隻要答應陪著我；但是，你如果想同外麵那些神仙一樣，憑自己的仙法奪了回去，那本公子絕對不會隨你的願。”
黑暗之中，我仿佛能看到他勾起冰冷刺骨的笑容，叫我心下恍惚，脊背滲出一陣寒涼。
可他的寶物，本神尊不想要，那便也沒什麽好怕的。
那一日白天，南宭身邊那女官都將我和勻硯盯得很緊。
勻硯一臉鬱悶問她：“為什麽那寶物要在晚上亮相……為什麽你們非得要我家尊上看那寶物才肯放我們走……”
女官抿著唇，冷冷看向我這邊，“大公子不喜歡光。”
我窩在回廊的靠椅上，見她這般望著我便有些心亂，拂袖起身道：“我去旁處轉一轉。”
那女官旋身飛過來，蹭的一聲又亮出寶劍攔住我：“素書神尊！”
勻硯扯了扯她的衣袖，可憐兮兮道：“你讓我家尊上去轉一轉行嗎……你把我留在這兒，我家尊上肯定不會丟下我的，她就是想去轉一轉。”
那女官想了會兒，收了劍，神色依然冰冷：“你家仙官還在這兒，神尊大人最好不要有旁的心思。”
我禦風飛上殿頂，九月秋風從耳邊掠過，吹得麵頰都有些涼。
我第一次在這明媚的晴天之下覺得冷。腦子裏一遍一遍過著南宭說的那些話，心裏一遍一遍想著，我對聶宿，我對孟澤，到底是怎樣的情感。
“素書啊，本公子高看了你，又小瞧了你。”
“高看了你對聶宿神尊的感情，你口口聲聲說喜歡他，可沒想到你蘇醒不過半年就把他拋在身後，轉身就另擇旁人。”
“小瞧你這一身討好男人的本事，連孟澤玄君那種死心塌地愛慕著良玉神君的神仙，你都能不費吹灰之力勾搭到手，當年你那般傻的樣子都是裝出來討可憐的罷。”
這幾句話最叫我難受，可是現在心裏控製不住往這幾句話裏鑽。我清楚知道我並不是他想的這樣，可在旁人看來，這一字一句用在我身上，又全都是合適的，叫我連一句反駁的話都想不出。這感覺仿佛天下所有人都看穿了你，你最想逃避、最想掩飾的東西被揭開，那最惡毒、最醜陋的一麵毫無保留展示在他人麵前。
我跟孟澤或許太快了。
南宭說的對，當年既然這般鍾情於聶宿，便不該因為想有個人陪，便把孟澤拉進來。可我又清楚知道，我當初對孟澤所說的話並非兒戲，我同他說過，你若娶我，我便嫁給你，自始至終都算數。
從抱著聶宿跳入銀河時候開始，至此十四萬年煙雲過眼，我以為自己喜歡聶宿喜歡了很久，我以為我對他的情義天地可鑒，我以為我不算對不起他。可我卻在複活不到半年就打算把對他的這情誼永遠塵封心底。
但冥冥之中，有些事情卻像是阻止不住。
為何我會在銀河邊上遇到孟澤，為何這麽巧他身上有聶宿的一縷魂魄；為何我會那般執著想替長訣報仇，為何又偏偏扯上文兒這樁事；為何最後曾經恨之入骨、想把他殺之後快的混賬孟澤，會跟我說他願意娶我……
這一樁一樁陰差陽錯，到底是歪打正著的巧合，還是避之不得的宿命？
原本急速穿梭在各個殿頂之間的本神尊轟然一驚，從雲頭上掉下來落在一處宮牆上定了定神：一定是巧合罷，世間怎麽會有那麽多離譜的事情。
忽聽不遠處窸窣聲響，我蹲在宮牆上低頭一看，便瞧見腳下不遠處緊貼牆麵趴著一個神仙。那神仙頎長身形，挺拔矯健，頂著一身赤黑顏色的袍子，黑色發絲高高豎起，瞧著精神抖擻。
我不自主眯眼細看，隻見那神仙著埋頭，抵住牆麵，似在……專心撓牆。
他唇裏溢出一聲不甚正經的笑，本神尊尚在震驚這神仙為何這般魔怔，為何要對著牆麵笑。便見他赤黑的袍子裏突然鑽出個人兒！
那人身著青煙綢，發絲淩亂，是彎著腰費力喘氣的狼狽模樣。
縱然是狼狽樣子，本神尊卻覺有一股舒然雅致的氣澤嫋嫋而來，仿佛春泉水簇，夏柳之蔭。
細細打量之下，隻見那費力喘氣的神仙臉若紅桃，眉似細柳，青煙綢衫映襯之中，竟是個模樣堪比女子俊美的……婉約少年郎。
青煙綢衫的公子恨恨罵了一口，眼淚都要飛出來：“你到底有沒有羞恥心！你不曉得來赴仙會的神仙有多少嗎？你在司命府欺負我也就罷了，你怎麽在旁的神仙的宮殿裏也這般胡來！”
那黑袍神仙歡愉一笑，鳳眼明媚：“不過是親你一親而已。反正你是我媳婦兒，我親你一親旁人也管著。”
本神尊被這一樁場景震住，全然忘了自己方才那些苦悶傷心事，腦海裏轟然展開一丈素布，橫掛靈台中央，如椽大筆立在上方，書了八個勁凜大字——“餘桃斷袖，佞幸龍陽”。
這……這倆公子了不得。
不但親了一親，連“媳婦兒”都叫出來了。
青煙綢衫的公子咬牙切齒踹了對麵那神仙一腳，臉頰漲紅，是怒極的模樣：“沉鈺！你個流氓！”
我隱約覺得“沉鈺”這個名字有些耳熟。
那叫沉鈺的黑衣神仙便嗬嗬一笑，一張胳膊便又把那青煙綢衫的絕色公子裹進懷裏，笑得春光燦爛：“青青你害羞什麽，你是我媳婦兒這件事，連天帝大人都準了，你自己卻依然放不開。”
本神尊那顆震驚的心又是吧嗒一顫——若是擱在我小時候，這倆神仙如此這般是要打入凡間，曆經百千劫難直耗得兩人心如死灰、四大皆空才能再回天上來的……
現今的天帝大人竟、竟這般開明麽……
叫“青青”的俊公子掙脫開來，逃到離沉鈺幾步遠的地方，憤憤道：“早知你在外麵也這般胡來，我絕對不會跟你出來。”
那叫沉鈺的便又蹭蹭粘過去，討好道：“卻說，你要是在家裏待著，便見不著孟澤那個新歡了。”
孟澤那個新歡……
孟澤哪個新歡？
本神尊不由自主豎了豎耳朵。
那青青便斂了神色，皺眉望著沉鈺：“你別胡說啊。我覺得孟澤他……他不太可能有新歡。”
沉鈺挑眉一笑，單手抱住青青的肩膀：“不是新歡的話，依著孟澤那種性子，怎麽會那般助人為樂，親自帶著那個神仙去翰霄宮找天帝的仙官算賬。”
“……如果隻是朋友呢？”
“你見過孟澤那廝有朋友嗎？”沉鈺反問道，“卻說你比我認識他更久，他以前除了有良玉把他當朋友，還有過哪門子的朋友啊。”
我終於知道他口中“孟澤的新歡”就是本神尊。可沉鈺說的這句話叫我莫名心疼。孟澤他其實不是那些神仙們傳言的那般混賬的樣子，如果他真的是個卑劣的神仙，便不會每每醉酒都要自責害死過良玉、不會紅著眼眶一遍一遍說著不能原諒自己、不會為了救活良玉而舍了自己眼睛的清明。
好像天下所有的人都不曾了解過孟澤。他沒有朋友，是如何熬過這十幾萬年生命的寂寞。
那青青皺眉思索了會兒，麵上十分惆悵：“我說不出來什麽滋味。他同良玉後來會成這樣，其實也怪我……當初是我常常找他來幫我曬命盤簿子，才叫他知道了良玉和長訣的事。”
沉鈺摸了摸他的頭發，笑道：“我才是欠了良玉的那個。你的自責和愧疚都應該叫我來擔著，畢竟我是你的夫君。”
“卻說，你見過他那個……那個誰嗎？”青青問。
“新歡？好像是個叫素書的神尊。那日我路過翰霄宮，聽了個牆腳，隱約看到一個素衣玉冠男子裝扮的背影，但是仔細一看便知道是女神仙。”
“……你這樣不道德……你怎麽能隨便聽人家的牆腳。”青青頓了頓，咬了咬唇，別扭道，“她男子裝扮好看……還是我男子裝扮好看？”
沉鈺鳳眸生輝，咧嘴一笑，“自然是你好看。爺爺雖然沒正麵看過那個女神尊，但是你想她都快二十萬歲了，應該是個老女人了。你不一樣，青青，你瞧著跟你兩萬歲時候一樣年輕，沒什麽分別。哎，你不是還欠這神尊一個命盤簿子沒寫嗎？就是凡間那個叫尹錚的皇上，他要來天上。”
本神尊終於明白牆下這兩個神仙是誰。
司命星君青月，北海水君沉鈺。當時孟澤還同我說過。
文兒和尹錚的事情，就缺尹錚的命盤了。
青月星君認真道：“我還要考慮考慮……”
沉鈺陰惻惻一笑：“嗯，青青你好好考慮幾個月，考慮到那凡人尹錚七老八十了，再給他寫命盤叫他升天也不遲。”
我聞言一慌，撩起衣衫便跳下牆頭，落在他們麵前道：“君子好成人之美，青月星君，你不能再拖了，再拖那尹錚就變成了老頭兒，便配不上文兒了！”
那沉鈺歪著腦袋打量我，笑道：“神尊大人，你終於肯下來了。話說，神尊大人你真的壞了在下的好事兒。如果不是那會兒發現神尊你蹲在牆頭，我約莫還能多親我家青青一會兒。”
青月皆瞪大了眼珠子，本神尊也覺得眼眶瞪得生疼。
倒是青月先反應過來，一道紅暈從臉頰扯到耳根，他抬腳照著沉鈺的袍子便踹上去：“你早知道旁人在！你為何還要親我？！”
沉鈺水君就樂嗬嗬立在那裏，一臉幸福模樣看著比他矮一頭的青月星君對他拳打腳踢。
本神尊覺得自己有些多餘，腳下挪騰了挪騰，打算走。
不料沉鈺先覺察出來了，提高聲音喊了一句：“哎，神尊大人，你先別走啊！”
青月便停了手，攔住我認真道：“神尊大人，命盤的事，本就是我的本分，這幾天我便寫出來給你。”
“青青你剛才不還說考慮考慮嗎？”沉鈺眯眼笑道，這一笑便又引來青月憤憤然一腳。
本神尊多少替這北海水君肉疼了一陣，轉身拱手還是謝了青月一謝：“勞煩星君費心了。”
沉鈺那廝抬頭，麵上風輕雲淡，說的話確實綿裏藏針：“神尊大人，你知道那文兒愛慕孟澤幾萬年了罷？”
“知道。”我說，“不過她心裏沒有孟澤了。”
沉鈺眯眼一笑，胳膊墊在青月肩膀上，悠閑道，“卻說素書神尊的事，在下近日也聽說了一些，特別是同聶宿神尊的那幾樁。我覺得你做得沒什麽不對。”
“水君什麽意思？”
他笑得溫和了一些，低頭看了眼青月，“我說你重新有了喜歡的人這一樁事，沒什麽不對。”抬眸看了看我，鳳目明媚，“卻說我們真是一群奇怪的生靈，生前我看到青青身邊有了旁人，恨不能殺之而後快，恨不能時時刻刻將青青捆在我身旁，叫她隻喜歡我一個人；然而當年在下仙逝於三十五天崆峒印下，崆峒印上九龍撕扯我、金光洞穿我的身體，我曉得自己要死了。臨死的那一刻，我最惦記的自然也是青青，可那時候，我想的卻是叫她趕緊再遇到一個喜歡的神仙，想的是叫她盡快把我忘了。”
他斜靠在青月身上，停頓思索了片刻又道：“如果真心喜歡一個人，便是叫她歡樂、安康、有人陪。我覺得聶宿神尊臨死時候想的也是這樣。縱然孟澤玄君名聲不太好，但是在下當年的狼藉名聲比之孟澤有過之而無不及。在下掐指一算，日後說你倆閑話的神仙且多著呢，素書神尊一定要穩住了心，旁人說什麽無所謂，關鍵是你自己，不要覺得虧欠了聶宿，不要覺得喜歡上旁人是錯誤。”說罷低頭衝青月挑了挑眉，嘚瑟道，“青青，你家夫君說得對不對？”
青月卻從他胳膊底下撤退開來，原本斜靠在青月身上的沉鈺這下沒了支撐便猝不及防跌了個趔趄。
“素書神尊，沉鈺這廝雖然瞧著不正經，但是他說的話在理，”青月上前一步，挽了挽袖子同我道，“他方才說的是聶宿神尊這邊。我作為良玉的六師兄，再給你說一下梗在孟澤心裏的良玉的事。其實，良玉自小便同長訣天尊情緣交錯，他們兩個之間陰差陽錯之事，是命定的紛擾糾纏。良玉是中了自己畫的劫數，最後她本能自己活著，卻是因為她身邊我們這些神仙放棄了自己。其中最應承擔這責任的，怕不是孟澤，而是我同沉鈺、我師父同師母。你回去如果見到孟澤，便勸他一勸。叫他也放下心結，仙路還長，從容今下。”
“我媳婦兒說得對！”沉鈺又過來摟住青月，諂笑道，“青青你說得太對了。”
我大致也摸清了麵前北海水君沉鈺這個脾氣性情。
雖然裝作不太正經的樣子，可是偏偏能一眼看破你的心思，麵上風輕雲淡說出幾句話，又偏偏是這幾句話，叫你放下心事。
我約莫是笑了一笑，心中暖意泛上，“水君故意跟青月星君提尹錚命盤的事，引本神尊從牆頭下來，其實是想說這些話寬慰我的是不是？”
“說來，神尊大人你還壞了爺爺的好事。如今想我這般以德報怨的神仙不太多了，”說罷眸子一亮，“神尊大人您可得千萬記住了在下給你的這個情分。日後如若有什麽事請你幫忙，你可得……”
他沒說完，便被青月狠狠捅了一胳膊肘，立馬投降笑道：“成成成，我家青青不願意了，這忙便算是在下白幫你了！祝你跟孟澤玄君早日成親，早生貴子，兒孫滿堂……”
青月又捅了他一胳膊肘，連忙同我道：“素書神尊，他就是這樣性子。你同孟澤這個事情，他也隻會跟我提一提，旁的神仙並不知道。如果今日不是你蹲在牆頭，他斷然不會這般故意說出來。你同孟澤怎樣，全順從你的本心。隻是……莫要因為羞赧情怯，生生錯過了眼前人。”
這句話叫我一怔，忽覺得記憶裏茶霧嫋嫋漫上，遮住了凡間那位能叫我看成聶宿模樣的尹白皇叔的臉，附在他身上的那個神仙溫聲笑顏同我道：“生有八苦，有一苦曰‘求不得’。一切榮樂，可愛諸事，心生欲望，卻求之不得。素書神尊，十四萬年已成空，莫再錯過眼前人。”
我曾問他誰是眼前人，他沒告訴我。
或許當日那個神仙便已經料到了，所以才會提醒我不要錯過眼前人。
後來我也常常想起這段話，直到浮生漫漫，直到眼前人都成了虛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