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蘇醒那一日，蔚蔚銀河星光大盛，日夜不滅的輝光落在眼前，幾乎將身旁那個小神仙晃沒了影兒。若不是他驚慌失措開口大呼我神尊，我幾乎要從他身上踏過去。
回過神來，定睛瞧了瞧，發現自己麵前站了一隻穿著鵝黃褂子的神仙，比我矮半頭：小白臉，桃花眼，漂亮粉嫩。
小鵝黃褂子叫勻硯，說是奉天帝之命，來給我掃墓。
我沉睡許久，早已餓得麵黃肌瘦，蹲在墳前把他剛剛擺下的點心攏了攏，捏起來放嘴裏填了填肚子，小鵝黃褂子見狀，慌忙把籃子裏還剩的點心都給了我，我抱著籃子蹲在墳邊吃著，便見他動容抹淚：“天帝派勻硯來掃墓，勻硯何德何能，竟把神尊給……給掃活了。”
我留了兩塊點心，把籃子又還給他，感恩戴德道：“本神尊死了這麽久，勞煩天帝大人還記掛著，年年派人來祭奠。”
小鵝黃褂子開口糾正我說：“是前幾日，諸神通過那太醫昆侖鏡，發現了神尊您這幾年怕是要活過來。於是從今年起，派了勻硯來在您祭日這一天來給您掃墓上香。勻硯本打算掃個幾百年，沒想到一下子就……”
這話伴著那點心下肚，不慎將我噎住。
“天帝大人說，您在這銀河深裏已經葬了十四萬年了。”小勻硯極心細地遞給我一杯茶水，說道。
十四萬年便被我這樣沉睡過去了。
可真快。
我灌了口茶，抬頭問勻硯：“現天帝可是長訣？”
小勻硯一邊乖巧地又將茶給我滿上，一邊道：“現天帝大人不是長訣，您說的長訣莫非是九上天尊——長訣大人？”
我愣了一愣：“天尊？這是什麽職位，主要做什麽？”
“小仙也不知道，隻是長訣天尊作為天帝大人的叔父，極受尊敬，現在居於三十五天養花種草，很少與其他神仙來往。像我這種小神仙更是見不到的。”
看來長訣果然把天帝一位傳給了他的侄兒。也罷。
我站起來就著袖子擦了擦手，萬裏銀河星輝璀璨，看著舒暢；小勻硯這身鵝黃褂子生意盎然，瞧著活潑。
“素書神尊，您要不要再吃點兒點心？”勻硯端著籃子問我。
我活動了活動筋骨，扶穩頭上玉冠，興高采烈道：“跟我在一塊的那個神尊呢？他也十四萬年沒吃飯了，把點心給他留點兒。”
小勻硯握住那盛點心的小籃子，瞪大了眼珠子問我：“素書大人，您說的是哪個神尊？這四海八荒不是隻有您一個神尊嗎？”
太陽穴突突一跳，我急忙環顧四周，果然隻有我同勻硯兩個人。心裏驀然一抽，我攥住他胳膊顫道：“聶宿神尊啊，就是一個穿著水色綢衫的神仙！”我手忙腳亂地比畫著，“比我高一頭，大約這麽高，長相……如花似玉，就是跟我躺在一個棺柩裏的那個尊神！”
小勻硯見我神色激動，他自己也著急得要哭出來，手一個勁兒搓著籃子邊兒：“素書神尊，勻硯沒有見過旁人，勻硯今日掃墓……就隻掃活了素書神尊您一個神仙……您是不是記錯了？”
“本神尊怎麽會記錯！我當時歸置星宿之後，飛到銀河邊上，明明是抱著他一起跳進這銀河深處的！”我一個沒忍住，眼淚竟飛出來，“我抱著他跳到銀河深裏，挽著他一同入了棺柩，我就躺在他懷裏！如今我活過來了，他呢？！他去哪兒了？！”
“素書神尊……”他眼淚吧嗒吧嗒地往下掉，“勻硯不知，勻硯隻從天帝大人那裏知道你活過來了……”
“不可能……我們明明在一處的……”我惶惶轉身，跪在地上開始挖那棺柩。
十四萬年前的星辰依然璀璨奪目，未曾消亡。這尊神可攔星群歸位，他這樣厲害，一定不會就這麽死掉罷。
恐懼和期盼一同滲入靈台。
我顫抖地推開棺蓋……
可裏麵空空****，不見聶宿。
就在那一瞬間，我站在銀河深裏，搓著衣袖，想了無數種可能。
他興許比我蘇醒的早，去銀河岸邊溜達去了；
興許覺得餓，去找吃食了；
興許遇到故友，先行一步了；
興許……
可勻硯在身旁小心翼翼提醒我：“那太乙昆侖鏡確實隻能看到素書神尊您一位神仙要蘇醒，天帝大人他不會弄錯……”
沉睡十四萬年的情緒莽撞而來，銀白星光豎立成鏡，一麵一麵都映著我臉色慘白的模樣。
“天帝他現在在哪兒？”我問。
勻硯顫顫道：“天帝大人此刻正在翰霄宮……”
我沒能控製住自己，掏出離骨折扇，自銀河深裏駕雲衝上九重天。
現今的天帝，既然是長訣的侄兒，憑本神尊同長訣的故交，那他也算是我的晚輩，我並非要為難他，隻想去神界找他問個清楚。為何聶宿沒有回來。
孰料在翰霄宮見到天帝時，他竟在大擺筵席，宴請眾神。翰霄宮歌舞升平，好不熱鬧。
離骨折扇被我緊緊捏在手中，扇柄映著我一雙血紅的眼睛。現天帝大人端居寶座，果真能瞧得出當年他爺爺那般模樣。
他微微抬頭打量著眼前不請自來的本神尊，我也凜凜望著他。
“來者是誰？！”他握緊酒盞，蹙眉將我望住，喝道。
忽忽風雲自大殿門口襲來，卷入我的衣衫，諸神訝然望著麵前亂發遮麵的本神尊，私下議論這到底是誰。
大殿之上響起我憤然的聲音：“天帝大人！您可還記得十四萬年前，為了挽救銀河隕落的星辰而殉劫的聶宿神尊！”
四周嘩然，卻一瞬之間恍然大悟。
天帝始也認出我來，起身道：“原來是素書神尊……”
“為何那鏡子上聶宿沒有活過來，天帝大人可在乎他去哪兒了？！”我問。
天帝麵容一僵，旋即換上遺憾的深色，歎道：“神尊遺德浩瀚，永存寡人心中。”
“永存天帝大人心中？聶宿大人遺德，怕是早就灰飛煙滅隨風而散了罷！”狂風盈袖，吹得我衣衫呼呼作響，雙目眼淚滾滾，我又望向諸位神仙，“當初的大劫，你們之中就有去爭先恐後地挖墳的罷？今日在這裏飲酒作樂，忘了當初為你們殉了劫的聶宿神尊了嗎？諸位仙聊知道我要活過來了，便派人去掃墓；聶宿呢？他沒活過來，你們一點也不關心他為何沒有複活嗎？！”
諸神默然，天帝終於忍不住，斥道：“放肆！”
我此時卻也管不了什麽放肆不放肆，離骨折扇在我手中揮扇成劍，我一個飛身衝到他麵前，劍尖直逼他的脖頸，天帝愕然失色，諸神亦是驚慌不已，紛紛湧過來要攔住我。
身後自殿外突然湧進來數百天兵，我回頭，勁弩強弓直對準我的脊背，箭芒鋒利刺過我的雙眼。諸神萬息屛於一瞬。我看清了這局勢——已隻待天帝令下，本神尊今日便要萬箭穿身，魂斷翰霄宮。
天帝怒發衝冠：“大膽素書，你這是要殺了寡人？！”
我攥緊劍柄，骨節錚錚，瞪住他道：“天帝大人！您可還記得十四萬年前天盤逆轉，銀河星隕這大劫？！”
天帝廣袖一揮，厲色道：“你與聶宿二人殉劫之事，寡人記得！是以今日才派遣仙官前去銀河深裏祭奠。”
“天帝大人您既然記得我同聶宿二人殉劫，便該也清楚當年這兩場大劫當頭，諸位仙聊是如何爭先恐後挖墳造墓而無所作為。如今四海八荒承平日久，天帝便忘了當初那吞天噬地的劫難，若不是聶宿，若不是長訣，您現在哪裏來的六界尊位。到現在，聶宿神尊未能複活，各位竟然毫不在意，依然在此賞鶯歌燕舞、絲竹鼎盛！”
天帝怒目圓睜，起身拂袖，以袖風揮了我一掌：“寡人念你擔著上古神尊之位，敬重於你，你卻拿劍質問寡人。為天道鞠躬盡瘁本就是他的榮幸和責任，仙途滾滾自上古伊始到今日，羽化仙逝的尊神不勝枚舉，難道寡人要全部記掛著不成？！太乙昆侖鏡顯示聶宿神尊早已灰飛煙滅，任憑你今日如何胡鬧他也不能起死回生了！”
怒火燒得我肺腑巨疼，我攥緊劍柄踏風而上，諸神見勢不妙，紛紛攔在天帝麵前。我揮劍格開阻擋我的一幫神仙，大殿之上登時鮮血四濺。我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聶宿他沒有活過來，那我還在這神界活著還有什麽意義。
諸神見我這癲狂嗜血的模樣，紛紛大喊護駕。
高座之上，天帝終於對我身後那百餘位天兵下令——
“放箭！”
颯颯冷箭自身後刺過，我揮劍斬斷，又有無數支湧過來。
我望著大殿之上，冷冷一笑，今日，本神尊本就沒想著活著出去。旋即以氣澤衝開箭矢，抬手抹掉唇上溢出來的血水。我握緊扇劍，右手捏出劍訣，劍芒凜冽、直逼天帝。
可卻在這時，身後驀然飛過一個禁製纏上我的手，殿門口響起冷靜果斷的一句——“住手！”
我猛然回頭。看到那個人霜色衣裳，清冷神色，是我的故友，長訣。
他扯過疾風飛近，握住我的劍柄皺眉道：“素書！”
四五支箭便趁此時，刁鑽刺過，瞬忽沒入我的後背。
長訣揮袖轉身，劍眉倒豎，怒道：“方才射箭的天兵，打入幽冥府！！”
我頹敗下來，從半空跌落，幸好長訣扶了我一把。
離骨劍收，落入掌心，重新變回折扇的形容。
見我受了這般重傷，露出這樣的妥協姿態，大殿之上，諸神連同天帝大人都舒了一口氣。
我衝開背後的箭，望著十四萬年來模樣未曾變的翰霄宮殿，突然也有了一些念想，這念想令我控製不住憶起十四萬年前。那時我曾站在這裏，一身酒氣，在天帝大人麵前胡言亂語，推薦聶宿去殉劫。
往事果真如雲煙過眼，任執念肆虐，也抵擋不過這十四萬年的日月變化、冬去春接。
長訣攙扶了我一下，與我耳邊輕聲道：“素書你回來了。”這聲音穩重，再不複年少時候，恣意歡脫的一句“你看我父君那張臉”。
我約莫是淌了兩行淚，聽到自己苦笑：“我並非要殺天帝大人……我隻是想來問一問，尊師聶宿為何沒有回來。卻不慎撞見諸位仙聊歡歌燕舞、好不熱鬧。我遺憾我的聶宿大人，曾為了各位殉劫身死，如今他的下落卻無人關心。”
天帝默然。諸神也默然。
我也知道自己衝動了。我怕再問一次，天帝仍然告訴我，聶宿早已灰飛煙滅，太乙昆侖鏡未曾預見他複活的景象。
我握著扇子隨長訣離開翰霄宮，也就這樣攪和了天帝的筵席。
於是，在這蘇醒第一日，本神尊便在四海八荒出了名。不過幾日，這樁事便在六界傳了個遍：一位叫素書的神尊詐屍歸來，穿著男子衣衫、卻是女子嗓音，是以辨不清是男是女。這位神尊在翰霄宮、天帝宴上，亂發飛舞，氣勢凜凜，揮扇成劍，衝開諸神阻攔，差點刺了天帝大人。後來還是認錯投降，被長訣天尊帶走了。
我桀驁難馴、恣意妄為的名聲，越傳越遠。
其實那日，我沒有立刻跟長訣走。我離開翰霄宮後，從無欲海一直找到銀河，反反複複將九天尋了幾十遍。無欲海水沒入銀河成虛妄。
我再沒有找到我的尊師聶宿大人。
後來我差點溺死在無欲海，長訣將我救起來，讓他身旁一位叫蘇苒的女官給我治傷。我在他的三十五天待了幾日，在長訣勸說下，始明白過來，我同聶宿不一樣。
十四萬年前，我是自己跳入銀河的。而聶宿，他早在我前一日、在我麵前，血流如注，於銀河畔魂斷仙逝了。我躺在他的腿彎處望著他，我抬著袖子擦過他流下的血，卻如何也擦不完；他沒有說完整曾經風雪伴著梨花繚繞的往事，我窩在他懷裏，滲入後背的都是寒冷。如今，我都想起來了。
所以我可能隻是昏迷沉睡了十四萬年，但聶宿確是真死了。我能蘇醒，他不能。我能活在十四萬年後的今天，他卻成了天帝口中早已灰飛煙滅的尊神。
春風向暖，三十五天花木紛繁。
“素書，如今你重回神界，便要好生珍重。聶宿神尊當年肯去殉劫，便是想護你周全無虞。他回不來了，你要代他好生活著。”長訣說。
他身旁的女官蘇苒善良體貼，也十分會寬慰人：“素書神尊，往事難諫，來日可追。莫讓長眠者掛著未亡人。雖然十四萬年過去，但您容顏未變，若三四萬歲的形容，您依然有著自己年華的最好時候。”
就連小勻硯也瞧得出這些淺顯的道理，帶著哭腔與我道：“素書神尊，勻硯覺得，您心中對聶宿神尊所想的，大抵就是他們所說的執念。您好不容易過了這十四萬年才蘇醒，別這樣折磨自己了。”
我嘴上說好。他們的囑咐我都應下來。
可不知為什麽，我卻仍然固執地覺得，這莽莽仙界，聶宿可能還在。我告訴自己，就算隻是一縷遊魂也好，總好過灰飛煙滅後這徹底的銷聲匿跡、**然無存。
這念想從未改變。我自三十五天長訣那裏辭別回到銀河深處，常常從無欲海穿行而過。無欲海還未消弭幹淨的魂魄絲絲縷縷遊過我的眼前，偶爾抓過一絲，仿佛還有夢中明媚又張揚的味道。
直到三個月後，我自凡界飲酒回來，在銀河邊上遇見一個神仙。那人水色長衫，頎長身形，同聶宿那麽像。我追上去，手指曾觸到他的肩膀，他還未回頭時候，氣澤自指尖傳來。那氣澤雖有沉重心事遮蔽，卻也掩不住隱藏深裏的瀟灑明媚與恣意張揚。
翰霄宮宴那一鬧，之後的三個月裏，我冷靜下來，性情和緩許多。小勻硯日日陪我在銀河深裏曾經的墳前蹲著，我倆麵麵相覷，閑來無事，終於星光璀璨的一日，一拍即合，決定動手搭建個府邸。
畢竟我也是個神尊，雖然不想再回十四萬年前的那個府邸住著，也不想住聶宿的神尊府，但也要有個能住人、不寒磣的宅子。如今聲名狼藉，我也不太想出去見那些神仙，所以就幹脆將這宅子建在了銀河深處。
小勻硯雖然細皮嫩肉、俊朗可愛，但是勤快能幹，儼然可以頂半條漢子了。
我握著磚瓦，思及此處默默望天：至於本神尊……能頂一條漢子。
我倆就這樣動用所有仙術和能力，在銀河深裏，花了三個月，建了一個正廳、兩間廂房、一處樓閣、一間廚房。小勻硯累得不輕，我便自己又蓋了一圈宅牆。覺得那樓閣有些不足，於是掛了匾額，寫上“采星閣”；又覺得正廳空**，便又掛了匾額，寫上“望辰廳”。
蓋完這處宅子，本神尊心情大悅。當晚飛出銀河，奔至凡間，尋了一處勾欄，找了幾個貌美姑娘，喝酒喝了個痛快。
恐是我十四萬年前養成的毛病，開心也好，難過也罷，總想著去凡間找姑娘喝酒。大抵是因為自己一直是素衣玉冠的男子裝扮，如今手上捏著離骨扇，便真能把公子模樣裝得有八分像，是以找人喝酒也總找姑娘，而不敢去找小倌哥。怕也是十四萬年前的毛病，這酒一喝便多，一多便醉，一醉便要想聶宿。
借酒消愁，憑酒忘情，可酒入肺腑，呼吸間吐出的沉醉氣息，皆是故人不在的寂寞。
我醺醺然回了銀河。手上還不忘給勻硯帶一壺上好梨花釀。踱步於銀河河畔，望見遠處無欲海水幕頃垂而下，沒入銀河萬裏星辰。海水幽藍，銀河蔚然，似此糾纏，綿延萬萬年而不絕，這景致真叫人愉悅。
我一路踉蹌，迷蒙之中竟然發現遠處有個身影也向前走，亦是腳步虛浮、同我一般的醉深模樣。本神尊定睛一打量，看到那人水色綢衫、如水墨發，不禁呆了一呆。
不會……不會是聶宿罷？
我登時慌亂，撇下酒壺飛身上前，明明不遠的距離，我卻不小心栽倒好幾次。
終於靠近他背後，水色綢衫飄**之下，那身形清冷消瘦。我顫抖地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溢出來的聲音是我控製不住的喑啞——“……聶宿，是你嗎？你回來了嗎？”
明媚的氣澤自我觸及他肩膀的指尖傳來，帶著些微不易察覺的張揚和愉悅，我不知為何，腦海中怦然湧上十幾萬年前，我還是一條銀魚時的場景。幽藍陰鬱的無欲海水自四麵八方束縛著我，我逃不出，躲不掉，隻剩三月壽命。便在這時，一縷明媚魂魄涉入水中，緩緩裹住我，給我支撐和依托。
手指登時若觸到鋒刃一般縮回來。
那人頓了頓，有風吹過他耳鬢的長發，發絲觸上我的臉。
他於湛藍星光中緩緩轉身。
我看到一張俊美無雙堪比聶宿的臉……
可我卻也清清楚楚知道，這不是聶宿。我登時縮回手指。
他盯著我看了一會兒，清瘦的一張臉上眉頭微皺，我知道自己認錯了人，不知所措也隻能看著他……總覺得哪裏不對，恍然之中才發現他的眼睛並非如尋常人那般眼神清澈、眼白清晰。
他的眼睛裏彌漫著一層堇色陰影。
這是我第一次見他，隻來得及說了一句：“抱歉，我認錯人了。”他便轉身走了，我忘了問一句他叫什麽。
那時候，我還不知道他的眼睛受過傷，那層堇色遮住了多數色彩，他不能真切視物。
當晚，我回到銀河深裏的住處，輾轉反側難以入眠。想到勻硯應該歇息得差不多了，於是便敲了他的房門，問他可還睡得著，本神尊從凡間給他帶了梨花釀，如若沒睡著能不能出來一起賞個月、聊個天。
他果然精神抖擻地出來了，拉著我的衣袖興高采烈道：“素書大人！真好，你也沒睡著！”
我瞧著他這天真爛漫的可愛模樣，便覺得歡喜。
他看到我手裏提的酒壺，眼珠溜溜轉了轉，整個臉上都鋪滿歡悅的光彩：“這就是梨花釀嗎？”
我：“……你今年多少歲了？沒見過酒麽，高興成這般模樣。”
“勻硯今年七千歲，還沒喝過酒。”
“……你說啥？”我大驚，“你活了七千歲竟然沒喝過酒？”
勻硯委屈地搓了搓本神尊的衣袖，道：“勻硯自幼便在天帝大人身邊當職，我們這些小仙侍是不讓飲酒的。”他頓了頓，盯著那壇酒眼中登時漫上水霧，動容道，“勻硯很小的時候爹娘就去世了，是以也沒有收過禮物。如今尊上您這壇酒，是勻硯第一回收到禮物。”
我愣了一愣，不知如何勸，隻能嗬嗬道：“凡間的酒喝著有些人情味，不隻是酒啊，凡間的姑娘……”說到這裏突然醒悟，還是不要讓他知道本神尊在凡界跟姑娘喝酒這件事了，免得把他帶壞了。
勻硯又摸了摸淚：“尊上，您就像我的姐姐一樣親切。”
我抬頭望了望頭頂，頭頂的星星閃得歡暢：“我今年十八萬歲，你若是有奶奶，便是我這麽大年紀。”
忽覺得時光荏苒，想起來本神尊竟把自己年華最好的十四萬年給睡過去了，就忍不住罵了一聲娘。
我帶著勻硯坐在采星閣樓頂上，就著那壺酒，看著星星當下酒菜。
“你以前在天帝大人的身邊伺候，見到的神仙多不多？”我問。
勻硯舔了舔碗裏的酒，聽到我問話，趕忙抬頭：“認得一些。”
我笑了笑：“你以後既然跟著我便放開了，自在些，不要像跟著天帝那樣拘謹。我問話你可以答可以不答，酒你也想喝就喝。”
他便又捧著碗，低頭開心地舔了舔碗裏的酒。
“勻硯，你可認得一個眼睛是堇色的神仙？”我問。
“堇色是什麽顏色？”
“……就是略淺淡紫色。”
勻硯歪著腦袋想了會兒：“小仙不記得有神仙的眼睛是紫色的。倒是幾年前，天上的婧宸公主養過一隻金絲貓，眼睛是紫色的。不過婧宸公主沒有養活，幾個月就死了。”
我默了一默：那位公子肯定不是貓，哪有一隻貓的氣澤是這般明媚張揚的。貓的氣澤都是小心謹慎，帶著多疑和驚慌。
“那有沒有哪個神仙喜歡穿水色的綢衫？”我又問。
“……水色是什麽顏色？”
“……就是略白的淡青色。”
“喜歡穿淡青色衣裳的神仙勻硯倒是見過幾個，”他眼珠子轉了轉，像是終於想起來了一個，捧著酒碗欣喜同我道，“天上的司命星君青月就是喜歡穿這個顏色的衣裳。”
我大喜：“那這個青月，他眼珠子什麽顏色？”
勻硯甜甜道：“跟我們一樣呀，黑白分明。”
我無奈捂了捂臉。
勻硯小心翼翼揪了揪我的衣袖：“神尊你怎麽了？”
我：“……沒事……”
勻硯確實不認識我想知道的那個神仙。
不過話說回來，四海八荒的神仙這麽多，勻硯不認識，實在是正常不過。
可是後來，我卻越發懷疑，那晚在銀河邊上，我伸手觸到他肩膀時候，從指間纏繞而上的氣澤、究竟是不是我這十八萬年未曾忘懷的——當年纏在我身上、救我出無欲海的那一縷。
如果他就是呢，我可以把他當作聶宿麽……
如果他不是呢，那他身上的氣澤為何這般熟悉……
我拚命喝酒，喝得越多就愈發慌亂。
這一慌亂就亂到八月。勻硯曉得了我同長訣是故友，一進八月就提醒我，“八月初六是長訣天尊亡妻的祭日。神尊大人到那天要不要去悼念？”
我驚了一跳，“他何時有的妻子？妻子是誰？為何而死？”
勻硯深歎了一口氣：“長訣天尊的心上人是當時的姻緣神君良玉，不過她已經過世十餘載了。說起來，良玉神君是個挺可憐的神君，她臨到仙逝之前也沒有如願嫁給長訣天尊，但是天帝曾經專門為他兩位尊神寫過賜婚的詔書，是以，良玉神君也算是長訣天尊的夫人。至於神君為何而死……聽說良玉神君本來就隻有半顆心髒，後來這半顆心也受了傷。當年有位玄君追求良玉神君不成，有往她那受傷的半顆心上刺了幾針。以至於良玉神君遇到長訣天帝後，沒有活過三年便仙逝了。”
聽聞自己的好兄弟長訣遇到這種事，他心上人被那個玄君欺負得喪命，本神尊便怒了：“這個玄君如此混賬！他是哪裏的玄君？是何名諱！本神尊一定要去會會他！”
勻硯還記得我攪和了天帝的筵席那一茬，怕我再衝動惹出禍端，登時嚇得小臉慘白，攔著我道：“尊上您息怒啊……那個玄君也是個厲害角色，不像天帝大人那般大人不記小人過……不好惹得很，萬一您吃了虧，受了傷，痛的可是您啊。”
我嗤笑一聲：“我素書還從未懼憚過什麽……”畢竟當年被剮鱗片抽魚骨這種痛都曾忍過，這世上還有什麽神仙能不好惹，還能有什麽苦痛不可承受。如今這天上地下我也沒什麽可怕的，這樣一想心裏覺得更冷靜了許多。
我轉了轉茶盞，抬頭又問勻硯，“他叫什麽名字？住在何處？你還知道這個玄君什麽事，統統告訴我。”
勻硯絞了絞手指，一副進退兩難的嚴肅模樣，“那尊上您先答應勻硯，別去招惹他。否則您就算打死我，我也不告訴你他住在玄魄宮。”
我：“……好了，我知道他住在玄魄宮了，其他的呢……”
勻硯始反應過來，絞著手指，擺出一副泫然欲泣的小模樣：“我、我……”
我忍住了沒笑，敲了敲桌子故作嚴肅道：“還有呢？”
“……還有……他原本是魔族的老大，後來歸順了神界，天帝大人賜給他玄君的封號……他叫孟澤。”
我愣了愣。孟澤……雖然沒聽過這個名字，但莫名覺得有點熟。
“孟澤玄君不是什麽好人！”勻硯有些惱怒，原本白嫩的小臉漲得通紅，“他……他娶了二三十個夫人！”
本神尊聞言不禁又一吃驚，撂下茶盞怒道：“都娶了二三十個了竟然還要招惹別人的媳婦兒！”
自那時起，我心中便自動勾勒出了孟澤這個玄君的形象：
魔族老大？嗯，一定是濃眉巨目、呲嘴獠牙的樣子；
二三十個老婆？嗯，一定是麵黃腎虛、好色成性的德行；
玄魄宮？這一聽就寒酸的名字，能比得上本神尊親自蓋的采星閣、望辰廳？
本神尊當頭能送他倆字兒——笑話！
不過笑話歸笑話，我當晚還是認真思考了對付這個孟澤玄君、能讓他悔不當初痛不欲生的法子。
這個法子我覺得十分可行，簡單一句話講便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他害得長訣的心上人喪命，那本神尊也隻好對他的心上人下手了。雖然本神尊對他的那些個夫人做不來血腥之事，但是把這二三十號女人弄到凡間讓她們回不來，還是極簡單的。
這個主意一打定，我便籌劃著何時去一趟玄魄宮，如何動手。
八月初六便是長訣亡妻、良玉神君的祭日，報仇一事宜早不宜遲，於是，在八月初三晚上，趁著月黑風高、勻硯早已入眠，本神尊揣上離骨折扇，瀟瀟灑灑出了銀河深裏。
昨日我已從勻硯口中套出了玄魄宮到底在哪裏，雖然本神尊沉睡了十四萬年，可十四萬年前曾四海八荒、天上地下地吃喝玩樂，這基礎打得牢固，是以現今尋個地方也並非難事。可是當我端著一把折扇出現在玄魄宮前，看著這三丈高的巍峨宮牆、這朱紅似錦的闊氣宮門，心中不自意與我那銀河深裏的采星閣一比量，頓時被磨去了三分氣勢。
縱然我不想承認，但是這個玄魄宮怕是也不比天帝所居的翰霄宮差幾分。
我縱身躍上雲頭，飛過宮門卻覺得有些蹊蹺：按照勻硯口中所說，憑著這個玄君能娶二三十個夫人的好色秉性，這玄魄宮應該是燈火通明、夜夜笙歌的奢靡景象。可本神尊自祥雲上頭往下觀望，卻覺得這偌大的玄魄宮，一派蕭清冷肅，隻有幾處地方燃著燈火，其他的地方盡是黑壓壓一片，更別說通宵達旦的歌舞升平了。
我忍不住罵了一聲：這一片漆黑的玄魄宮，倒叫本神尊如何去找那混賬孟澤的二三十個老婆！
我從祥雲上蹲了半個時辰，望著這黑壓壓的玄魄宮，手中把玩著離骨折扇，不知如何下手。惆悵之餘，手中扇子一個沒拿穩，從祥雲上直直落下去。本神尊還沒反應過來，那扇子已經吧嗒一聲落在地上一個陰暗角落。緊接著，一聲帶著恐懼的大喝傳來：“是誰？！”
我愣了片刻，細細瞧了瞧那角落裏，不由驚喜——是個姑娘！
莫不是孟澤的老婆之一罷！
本神尊大喜之中抬手扶穩玉冠，素袍一揚、瀟灑跳下下雲頭。
估計視線太暗，那姑娘眼神又不若本神尊這般犀利，是以本神尊將將落地，那姑娘還沒有瞧清楚我，隻是看到我素衣玉冠一身公子打扮，便跑上前來，撲到本神尊懷裏，梨花帶雨哭起來：“君上，文知道你舍不得拒絕文兒……文兒知道你一定會再出來找文兒的……”
本神尊愣了一愣。
文兒？！
君上？！
我笑了笑，這果然是孟澤那小混賬的媳婦兒之一罷！
得來全不費工夫，我心中大喜，但還是不動聲色先念訣把離骨扇收回手裏。
那文兒又一聲抽泣，抱著我更貼緊了幾分：“君上……文兒是真心愛您的，您收下文兒罷，文兒在您身邊哪怕是做個婢女也甘心的，隻要能伺候君上，文兒……”
折扇一到手，我端著扇柄，沒等這個叫文兒的姑娘表白完，我便十分順手地一轉折扇、將她敲暈了，順口就念了將她變小的訣術扔在了袖袋裏。
本神尊掂量了一番，覺得今晚暫時先收了這一位吧。至於其他的，等白日裏能瞧得清楚了我再來打探一下。這樣一想，離骨扇在手中不由啪得一展，我今晚這一票幹得很是幹淨瀟灑。
可就在我提步欲走之時，身後突然傳來一句冷漠的男聲——
“你是誰？要對她做什麽？”
本神尊腳步一頓，頭一抬，腦子一轉。
不妙。
這是有人瞧清楚了方才我如何作案的了，本神尊一心撲在孟澤混賬的小老婆身上，倒是大意了黃雀在後這一樁。
我冷哼一聲，搖了搖折扇轉頭道：“做什麽？你管我做什麽……”
可待我看清了那身後人，竟不由得將那句話咽了回去，這水色長衫，這清瘦身形，這桃花麵容，以及這雙堇色的眼眸，竟是他……
我一刹恍惚，攥緊扇子怔怔道，“怎麽是你？”
他不動聲響，隻是看著我微微眯了眼睛、皺了皺眉。我也是很久之後才知道，他這皺眉的動作，並無他意，隻是想努力看清楚眼前的景象和事物而已。
可那時的我，以為他沒有認出我來，於是幹咳了兩聲開始給他解釋：“你可能認不出我來了，我是六月初十的那晚上，在銀河邊將你錯認成聶……錯認成旁人的那位，當時我飲了些酒……”
他眉頭鬆了一些，打斷我、淡淡道：“我認得你。”
“啊？”
“像你這樣一身男子裝扮的女神仙不多。”他解釋著，語氣上竟讓人聽得出客氣禮貌。
我摸了摸鼻子：“哦。”不知為何，麵對他，我有些局促。
他見我這般模樣，便不再理我，轉身往宮門方向走。
我抬頭望著頭頂上這有些晦暗的月光，覺得自己像是中了邪一樣，提步之間一個不自覺、竟也跟上他向宮門方向走去。
“今晚這月亮不太亮哈？”本神尊沒話找話道。
“嗯。”
“你看這遠處的星星瞧著也不太精神哈？”
“嗯。”
“你常走銀河那條路麽，那裏的星辰日夜不滅……”
“請問這位仙聊，她同你有什麽過節麽……你要帶她去哪裏？”他似是終於忍不住了，停下腳步，低頭問我，語氣不濃不淡，帶著略顯刻意的禮數。
便是這不濃不淡的客氣語氣叫我心中泛出幾絲酸苦，卻又說不上自己酸什麽、苦什麽。
所幸這感覺轉瞬便消失了，我扇子一展，瞬間又精神抖擻起來：“我今晚來報仇呀！”
“她何時冒犯了你？”
我陰森森一笑：“哼，倒不是她冒犯了我，而是她夫君冒犯了我。”
他似有若無笑了那麽一笑，抬步便走：“倒不知她夫君是誰。”
我連忙跟上，熱心給他解釋道：“她夫君就是那個孟澤小混賬啊！”
他腳步頓住，神色訝然望著我。
“你認識這個混賬？”我瞧著他這個神情有些奇怪，便如是問道。
他仿若看著一個癡癲的人一樣望著我：“你見過他嗎？”
我笑了笑：“他既然能娶二三十個夫人，又是魔族老大，倒不用親自一見，本神尊掐指一算便知道他定是個呲嘴獠牙、麵黃腎虛的流氓。”
他咯噔了一下，神色莫辨。
我打心裏仔細過了一遍他臉上這悲喜難辨的表情，又就著稀疏的月光打量著他這張貌若桃花的麵皮……突然一個猜測若一轟天雷直直劈過天靈蓋：
這個少年郎、這般俊美、又這般清瘦！該不會——該不會也是那個孟澤小混賬的夫人罷？！！
我又慌亂地細細打量了他一遍：這麵皮幹淨白嫩，這手指修長白皙，這身水色長衫舒然雅致……這這這！
“你不會真是他……？！”
我這廂還沒說完，便正撞見他低頭看我的那一眼，那堇色的眼裏露出些悲涼和憤怒：“我是。”
“……”
我突然覺得頭頂天雷滾滾，聚在我天靈蓋處炸開轟隆一聲巨響。
他便……他便這麽幹脆承認他是孟澤這混賬的夫人了？！
本神尊突覺得世事難料，絕望之餘抬頭望了望天。沒忍住在心裏狠狠問候了孟澤一頓：你他爺爺的真不是東西。你娶女人也就罷了，怎麽連男人你也不放過……
問候完孟澤，卻見原本在身旁的他已經快走出宮門了。
本神尊扶了扶頭頂的玉冠又慌忙跟上。
稀疏的月光灑在他水色的綢衫上，夜風撩開月光，清淡拂過，他略消瘦的身影瞧著有些朦朧，有些單薄，看著叫人有些心疼。
我下意識覺得孟澤待他不好，不過這也是明擺著的，除了本神尊袖袋裏這個“文兒”，那個風流成性的孟澤玄君還有二三十號夫人，不知道他在孟澤心裏占有幾分地位，又不知孟澤那混賬能分出幾分心來陪伴他、待他好。
夜風微微有些涼，我收了離骨扇，暗暗搓了搓衣袖，才下定決心上前與他並肩道：“看你這模樣便知道你過得不太好。你若是也受夠了這種生活，便……跟著我吧。雖然我銀河深裏的宅子不大，比不上這玄魄宮氣派恢宏、廂房也隻有兩間，但是……”
他涼聲一笑，半眯了桃花眼問我：“但是什麽？”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望著他認真道：“但是如果你去，本神尊可以給你親手蓋一間廂房。”
他麵上瞧著清苦，但嘴上卻是依然拒絕了我：“還是不了，我習慣住在這裏。”
可他這副形容在我眼中看來便是：寶寶心裏苦，但是寶寶不說。
於是，本神尊心中那股悲天憫人的情懷、和女人與生俱來的母愛便若大河奔流、抑製不住滾滾而來，我扒住他的胳膊，動容道：“你別擔心，本神尊仙力不算太弱，拚盡全力也一定會護你周全。”
他抽出胳膊，神色別扭地往前走：“……我並不需要誰護我周全。”
呃……本神尊方才說保護他是不是傷了他的自尊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