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君沉溺於這花瓣顯示的場景之中還未出來,正在等待第八幅畫麵出來,忽聽到孟荷大喊的聲音——

“阿叔!你看腳下,快出來!”

我恍然一驚,發現腳下赤血成繩索,纏住我的雙足,而我隻顧著看這荷花燈上的畫麵而忽略了腳下。祭出鉞襄寶劍迅速斬斷腳下繩索,奔出荷花燈心躍上雲頭。

本君便是此時才突然意識道,自己深處這景象之中,畫麵一幅接一幅,我已不知不覺看到了第七幅,甚至看完第七幅畫也依然沒有意識到自己已經被這一幅接一幅的畫麵給困住,若不是孟荷的聲音及時出現在耳邊,本君大概便這樣看下去,被腳下赤血化成的繩索纏住,永生永世出不去。

那一夜燈染帶我們從無欲海繞行許久,最後荷花燈盞幽幽落,忽覺星光大盛,甫一抬頭,眼前已是銀河。

此時的銀河深處,沒有素書的蓋的采星閣、望辰廳,燈染醉得厲害,把在無欲海盡頭落下水幕當作依靠,闔眼便睡了。

次日夢醒,見麵前多了本君還有一大一小兩個娃兒,她使勁閉了閉眼又睜開,那震驚的神情有些可愛。

本君從未曾想過,我的素書大人在那沉睡的十四萬年裏,竟然會化成這般模樣的一個少女,一顰一笑落入我心中,都覺得沾了蜜一樣的甜。

恐是孤獨慣了,習以為常了醒過來之後便是她自己一個人,所以如今她酒醒之後,她看到我們爺仨立在她麵前,恍惚了好一陣。她好似忘了昨晚本君告訴她自己是聶宿這件事,回過神來的時候依然先看了看我身下的小魚兒,皺眉抱這小家夥,溫柔道:“孟澤,姐姐回來了。”

小魚兒雖然傻,但是記性不差,依然記得本君囑咐他的事情,也心心念念回玄魄宮之後那兩個時辰不穿衣裳的獎勵,開口甜甜喚燈染:“姐姐!姐姐你好漂亮啊,”還知道給他爹爹也就是本君送助攻,扯了扯我的衣袖,抬頭望著燈染,又道,“我大哥哥也覺得你好漂亮啊!還有我小荷哥哥也覺得你漂亮。”

燈染裝出一本正經的模樣:“你姐姐我長得漂亮,自己也是知道的,你說這麽多作甚。”

抬手又摸了摸小魚兒的腦袋,溫柔笑道:“餓了麽,想吃什麽東西,姐姐去給你做。對了,這不見的日子裏,都是誰在養活你啊,竟也把你養活得白白胖胖,你這小嘴巴可還這麽刁麽,可還挑食嗎?”

小魚兒便看我。

我挽了挽衣袖,問燈染道:“我去做飯,你想吃些什麽?”

燈染望了我一會兒,思索了會兒:“小魚兒愛吃什麽我便愛吃什麽,你問他……”

我握住她的手:“你不能這般溺愛孩子,他這個年紀的,不能慣著他。”

餘光瞥了瞥身下那個小家夥,聽見我說這話,正委屈地擰著他小荷哥哥的衫子。孟荷揉了揉他的腦袋,安慰道:“乖啊,阿叔他現在在追姑娘,他還是疼你的。你想吃什麽,小荷哥哥給你變出來啊。”

這廂的燈染卻好似沒有聽到這些話,沉浸在本君方才那句“不能這般溺愛孩子”的言論之中,思索很久,並深以為然,抬頭道:“你說得對,那便按我想吃的來做罷。那我想吃紅燒肉和……”

“和什麽?隻要你愛吃,本君什麽都能做。”我顛顛道。

結果,她又思索了很久,開口說出四個字——“煎餅果子。”

又是……又是它祖宗八代的煎餅果子。

我覺得這煎餅果子仿佛成了精,糾纏住本君這仙途,拽不開,扔不走。

本君緩了緩,費力換上一副和藹皮相:“那就煎餅果子。”並下定決心,今夜便動手將“煎餅果子”四個字也從燈染記憶中抹掉。

燈染望著我,咦了一聲,仿佛想起來了什麽,拽住我的衣袖往旁邊走了走,避開小魚兒道同我低聲道:“……你是昨晚見我麵便流鼻血那個神仙罷?我想起來了,你是不是上火啊……你可悠著點兒啊,我家這娃娃暈鼻,你別讓他看到。”

本君恍然一怔:“暈鼻血?是不是其他地方的血都不暈,唯獨暈鼻血?”

燈染驚訝挑眉:“你怎麽知道?”惆悵片刻,又將我拉遠一些,更低聲道,“你可能還不知道,我時常挨一個女神仙揍,又一次她一拳打在我鼻子上,我鼻血流了幾天,止都不住,便把這娃娃嚇到了,他以為我會這般死掉。便是從那時候,他有了心理陰影,日後見到旁人流鼻血便要暈。”

她說我小時候由於這個原因暈鼻血,我便覺得靈台之上有些縹緲的記憶,記憶之中,我看到一個神仙穿著荷葉邊的裙子,她費力地掩著鼻子,饒是這樣,鼻血還是從她指縫中滲出來,直到荷葉邊的裙子上也都被鼻血染成猩紅顏色。

我看到有個藍褂子的娃娃在大喊,那聲音有些害怕:“姐姐,姐姐,你又流鼻血了……”

姑娘仰頭,一邊很努力地想把鼻血收回去,一邊安慰道:“姐姐沒事……你別看了,看多了要暈。”

那孩子約莫就是本君小時候,那時候的本君果真覺得有點暈,後來控製不住倒地,暈倒的時候便做了夢,夢裏血水成海,我看到她掙紮在猩紅的海上,最後被海水淹沒,再也沒有回來,而我卻仿佛被哪個仙人施了定身咒,站在那裏動彈不得,眼睜睜看著我喜歡的姑娘在海中沉沒,可我卻救不了她。

原來,我這般小的時候,便經曆過悲痛和絕望的滋味。

不過本君便是這般知道了自己打年少時候便暈鼻血,一直暈到近十萬歲才不暈了的這個毛病——原來,是因為燈染。原來,我同素書的緣分,來得這般早。忽覺得流鼻血這個纏身近十萬年的毛病,患得也很值。

而這想法過後,卻覺得我娘親下手著實太重了一些。燈染到底是姑娘,總被揍得這般頭破血流、鼻血洶湧,叫本君心疼得不得了。

她依然把孟魚當成了小時候的我,我覺得這沒什麽不妥,幸好孟魚小時候長得像本君。可我卻有些疑惑,為何自己對小時候遇到燈染這件事,竟然沒有一丁點兒記憶。直到遇到素書的時候,才隱隱約約有了故人相逢的感覺。

而這疑惑,在三日後,便有了解答。

那三日,她白天陪著小魚兒玩耍,夜裏奔去無欲海守著無欲海中聶宿那縷孤魂。

她好似時間緊張得很,甚至不願意再花時間來了解本君和孟荷到底是誰,為何會跟她的小“孟澤”同時出現。她不叫我跟著,我便隱了身形跟隨著她。

夜晚的無欲海,有些安靜。她以荷花燈的模樣遊到海中央,化成人形跪坐在海麵上,對著這莽莽的大海。

是的,前兩夜她便就保持著這個姿勢一動不動。

隻是到了第三天夜裏,她才輕笑一聲,低頭道:“聶宿,我枯守這你這縷魂魄,已經一萬年了。可你何時歸來,我卻還不曉得。縱然在夢中,你已經出現了千萬次。”

頓了頓,麵上是啞然失笑的模樣:“說出來你可能不信,我其實不曉得你的麵容到底是什麽樣子,夢中出現的,也不過是你立在我麵前,一身水色的綢袍,綢袍之上偶爾還會有淺墨色山川,唯有麵容,叫我看不清。但我卻從發梢到手指,從靈台到心髒,都曉得自己活著的意義便是守著你,等你回來。

“後來南宭跟我說,我這樣子,大概是對你有執念。那時候我還不曉得執念是什麽東西,隻是,覺得為了叫你回來,我什麽都願意去做。正因為‘什麽都願意去做’,或者換一個準確的詞——‘不擇手段’,所以才會被陶妤揍。我覺得她做得對,上古將士舍生命而護疆土,棄仙力而安子民,他們的忠魂,怎麽能叫我這一盞小小的荷花燈而吸食掉。縱然她這般揍我是對的,可是我卻挨得有些不容易,我甚至想過,等你回來,等我守到你回來那一日,你縱身一躍跳出無欲海,祭出離骨折扇引成長劍模樣,同那個陶妤神女打一仗,替我報仇。

“可是,你久等不歸,你叫我守得好生辛苦啊。我從來沒有跟你說過這麽多的話,以前所有的話都放在心裏麵,守著這方海的時候不曉得說什麽,隻是想能護住你就好了。可今晚不曉得為何,忽然想將所有的話都給你說個完整。大概……大概我曉得自己活不長了罷。”

本君心中猛然一驚。

燈染她……她活不長了?

她到底是本君心愛的姑娘,除了一個玉玦化成的荷花燈的軀殼,她實實在在就是本君心愛的姑娘、就是本君孩兒他娘親——素書啊。

我再也不願意躲藏,撤去隱身訣術,出現在她麵前,她震驚之中方方抬頭看我,我卻看到她背後星光刺過,有神仙批戰甲、踏星輝而至。

寶戟直直揮過來,她大喊一聲——

“你這邪魅竟還敢出現!”

我定睛一看——這神仙不是旁人,正是本君的娘親。

我震驚之中便喊了一聲“阿娘”。

可我娘親卻沒有看到我,寶戟緊緊握在手中,直逼燈染而來,狂風掀起海浪三丈,星光烈烈擊破寂靜海麵。

這架勢讓我慌亂不已,不為別的,因為我看出來,我娘親這次要動真格的。

鉞襄寶劍憑空祭出,被我攥在手中。我跳到燈染麵前,本打算護她一護,可我娘親的搖光寶戟卻直直穿過我的身體,照了身後的燈染而去!

關鍵是……寶戟從我身體中穿過去,我卻沒有任何感覺!

我這身體,在我娘親麵前,倒像是虛空的一般。

情急之中又回身喊了一聲“阿娘”,可我娘親她依然沒有聽到,寶戟照例奔了燈染而去。

果然……我娘親她看不到我。

可是燈染,燈染她能看到我啊,她親眼看到我被搖光寶戟刺穿,她親耳聽到我對著陶妤神女喊娘親。

她瞪大了雙眸惶惶看著我,甚至沒有來得及去躲我娘親的寶戟,對著我大驚道:“她……她是你娘?!”

寶戟便在這時刺穿她的肩膀,縱然我扯風奔過去、執劍想挑開,但是,鉞襄寶劍碰上娘親的寶戟便又成了虛空。

“你昨夜又去搖光星了?我早就警告過你,若再犯我將士,吸我忠魂,我當要你命償!”娘親喝道,寶戟一頓,從燈染肩上抽出來,“不知悔悟,你這廝果真該滅!我將士忠魂屢屢被你吸食,神律說的是,見邪魅,比摧之,我早先便不該對你手下留情!”

我娘親氣紅了一雙眼,搖光寶戟橫空挽成光束,趁燈染還未從上一戟中緩過來,又照著她胸膛刺了去。

我悲痛大吼:“娘親!住手!”

可她聽不見,她手上動作未停,寶戟出,仙法盛,娘親她這一次當真是不曾憐憫燈染半分。

我看到燈染果真如一盞荷花那般,身子被戟光刺來刺去、洞穿數次,最後身子宛如荷花花瓣頹然而落。

我數次提劍衝到她同我娘親麵前,可我一次也沒有阻擋得住。

電光火石持續半個時辰,風雨嘶鳴,雷電交加。

我看到血水汩汩自燈染肩膀上流下來,順著她的荷花衣裳往下淌。我看到她漸漸支撐不住,我看到她無力還手。

那時候,我心裏湧上的,是大片大片的無力感。“束手無策”這個詞,我已很久不能體會得到,可是今日,在這幻境之中,在我仙逝許久的娘親麵前,在我孩兒她娘親麵前,我突然又一次深切體會了這個詞的含義。

不管是當初在淩波仙洲的書然殿上,麵對一群毒蟒,我舍棄了她;還是當時曉得她原身就是那條銀魚,就是那條被我用仙索捆住,割了其魚鰭的那條銀魚;還是現在,我看到我娘親握搖光寶戟、怒紅了雙眼,要置她於死地——原有千千萬萬,可結果都是,本君沒有護她安然。

我幫不了她,我護不住她,我害她很深,如今我娘親也不放過她。

我不願意空空等候這決鬥停歇,我使出所有劍訣,可碰上我娘親的搖光寶戟的刹那,劍訣連同劍刃,統統都化成了虛渺空氣。

而燈染,她的修為遠不及我娘親的千分之一,所以節節敗退,招招不敵。最後鮮血淋漓跪坐在海麵上,浪頭幾乎要沒過她的頭頂,海水浮沉衝刷著她的身子,她身下那一方海麵被血水染成猩紅顏色。

我不盼別的,我隻盼我娘親能手下留情。我對著風雨那些撕心裂肺的大吼,娘親她一句也不曾聽到。

可娘親她這次下手著實太重,將燈染打得無生還之力時,才罷手歸去。

本君啊……未曾護住自己心愛的姑娘分毫。

本君,恨不能想那個被搖光寶戟貫穿身體百十次的神仙是自己。

無欲海水因著這一場爭鬥洶湧了一些,海水成雨,攜風落在我身上。我不曉得如何麵對她,我不曉得如何來原諒自己。又一次看到她在我麵前受傷,這場景,一幀一幅都是匕首在我身上割啊。

身後的燈染扯住我的衣袖,我意識過來燈染她是能感受到我的存在的,才將她緊緊裹在懷中。

“她真是你娘親啊……”她麵上有些難過,卻還曉得抬手拂掉我麵上的淚。

我覺得對她不起,我覺得她身上這傷口全應當算到我頭上,我攥緊她冰涼的手放在唇上:“燈染,我對不起你。我在外麵對不起你,我在這幻境之中也未曾護你周全。”

她皺眉:“幻境?”默了片刻,忽然笑道,“偶爾我也覺得自己這一萬年落入了一個幻境之中一樣,每一刻都像在做夢。你別哭啊,你一個大男人,哭什麽。”

“燈染,我……”眸中水澤大盛,混著風雨滾滾往下淌。

“你不要這般自責,卻說,我是自己不太想活的。所以三天前,又去她搖光星上冒犯了一次。”說著便從袖袋中掏出了一黑一白兩隻瓷瓶,放在我手上,“這就是那天我偷來的,這裏麵,好像是某個神仙的魂魄,你帶回去罷,我的目的也達到了,你帶回去還給你娘親罷……這魂魄啊,你娘親以為我吸食掉了,所以來揍我。其實,我是故意引她過來,揍我的。”

我覺得這黑白瓷瓶裏,魂魄的氣澤,太過熟悉。

可麵前的燈染已然撐不住,我來不及細想這瓷瓶之中那魂魄到底是誰的,隻是將她擁在懷裏,引出自己的仙力渡給她。

可她卻攥住了我的手,阻止我道:“別給我渡仙力了,你難道看不出來……本姑娘一心向死嗎?”

她說,你難道看不出來……本姑娘一心向死麽。

我驀地盯住她,覺得心一抽一抽得疼得厲害,偏偏她麵上是平靜得不能再平靜的模樣。

“剛才同你說的這些話,你全然聽不懂嗎?”她麵色慘白,卻固執道,“那我……那我再給你說一遍。我故意,你娘親護著很多將士的忠魂,你曉得罷?我以前不太好,是一隻靠吸食魂魄維持性命的邪魅,我曾吸食了她守著的魂魄,她會揍我。”

頓了片刻,看著方才放到我手中的黑白瓷瓶,無奈笑道:“可是我已經很久不吸食魂魄了,特別是這些將士的忠魂,可是昨夜……昨夜,我又去了搖光星上,我沒好意思對忠魂下手,便選了這一雙氣澤有些古怪的魂魄盜走,就是為了引你娘親來揍我,因為我不想活了,我不過是借你娘親之手而死,是自殺,不是他殺,我不想活了,被你娘親殺死就是我的目的,你……懂了嗎?”

我搖頭,攥緊手中的瓷瓶:“你為何不想活了。”

她盯著我看了半晌,風雨之中,忽然淚落兩行——“你是真不懂還是假不懂,如若這仙途都是喜樂,誰願意去死呢?”

如若這仙途都是喜樂,誰願意去死呢?

這句話,仿佛是一個閘口;話音落定,閘口打開,萬萬千悲苦如滔滔水浪滾滾而出。她再也控製不住,掩麵泣道:“你們神仙向來不曉得光陰有多珍貴,恍惚幾萬年、十幾萬年過去,都不太憐惜,因為你們的壽命長,你們隻要護住自己不受大劫,便能千秋萬代活下去。可我不一樣,我做過一陣子邪魅,我為了延續生命,我為了能長久地守住聶宿的魂魄,我連將士的忠魂都吸食過。我後來也是悔恨的,我日日夜夜都在想,我為了這一縷或許永遠都不可能再變成聶宿的魂魄,我吸食將士的忠魂,這樣做對多還是錯多,這樣做值不值得?”

淚澤滾滾從她指縫中溢出來,她哭得悲痛欲絕:“所以我決定不守了……我也守不住聶宿了,我覺得太難過、太累了……我對不起他,更對不起那些為了六合八荒的安寧而喪生的將士……如今,我想把他的魂魄送給旁人了。所以,我不太想活了……”

她身上銀光,忽明忽暗,仿佛真的是一盞燈,快要熄滅的時候。

我顫抖伸手,撫上她的背,想給她支撐和安慰。最後卻顫顫開口,控製不住聲音哽咽:“阿染……守不住便守不住了,聶宿不會怪你。”

因為他的記憶在我身上,因為我曉得他的想法,他從來沒有怪過你。他對你,滿滿當當的都是愧疚和歡喜:喜歡你的所有,天真也好,善良也好,生氣也好,無助也好;愧疚剮你魚鱗,抽你魚骨,雕你麵容,無時無刻不悔恨著,恨不能代你去死,來彌補自己的罪責。

風雨不歇,轟轟而落,她趴在我懷中,哭得歇斯底裏:“可是我卻要把他的魂給旁人了,他再也不可能回來了。他一定會怪我吧,他一定會難過罷,是我親手把他複活的可能給斬斷了……”

我緊緊擁住她,下巴抵在她額頭上:“你想把他的魂魄給誰呢?我覺得若是救人的話,他不會怪你的。”

縱然我已猜到了七八分,縱然我已經曉得聶宿的一縷魂魄就在我體內,可是當她說出來那個名字的時候,我還是怔了好一會兒,也心疼了好一會兒。

懷中的她,哭著說:“給孟澤。我要把這縷魂,給孟澤。”

我僵了一僵。這一僵的空當,便看到她哭得愈發悲痛。

“你舍不得這縷魂對不對?你守了他那麽久。”我撫著她的頭發,想安慰一句,卻又不知從何安慰起。

她身子一抽一抽,趴在我懷裏,叫我心疼得厲害。

“我舍不得……”

我將她裹得更緊一些,縱然我已經曉得最後的事情,可看著她這傷心的模樣,卻道:“舍不得便不給孟澤了……”

她搖搖頭:“但是……孟澤他身上缺了一片魂,他很小的時候,魂魄便被邪魔盜走一片……你也看到他偶爾很傻對不對,你看到他年紀才幾百歲對不對,可是他已經一萬多歲了,我怕他不長了,我怕他以後幾萬年、十幾萬年就這般痛苦下去,我看不得他這樣……我下了很大的決心,才想把聶宿的魂魄給他……”

原來,本君小時候跟孟魚一樣,度過了一萬年不曾長大的時光,雖然看著是三四百歲孩童的大小,但是實際年齡已經是一萬多歲了。

我便是在那時候才清楚明白地知道,聶宿身上的魂魄,為何會到了我的身上,且不隻這一樁事,我遇到素書以來,從頭到尾幾乎所有事情,都清晰明朗起來——

素書原身是條銀魚,在無欲海中遊動,無魂無魄,朝不保夕;

聶宿在無欲海畔見到它,注視許久,舍了自己一縷魂替換它出來;

聶宿曾經種下的魂魄,長成了梨花樹,梨花樹花瓣頹落,載著魂魄落入這銀魚口中;

這期間,梨容陰差陽錯,成了偶然生出的那一枝;

後來聶宿仙逝,素書沉寂,可執念作祟,潛入玉玦之中,化成荷花燈的模樣,成了燈染,夜夜浮在無欲海麵,隻為守護聶宿當年為了救那銀魚而舍掉的那一縷魂,等聶宿歸來,那是聶宿在這世上僅存的、唯一的一縷魂魄;

年幼的我被一個邪魔盜走了一片魂,這邪魔便是後來的尹錚,我後來遇到燈染,得她喜愛憐憫,縱然心中萬千不舍,卻依然將自己守護著的那一縷魂魄送給了我,她心中到底難過,她覺得對聶宿不起,她覺得自己親手斬斷了聶宿複活的希望,她覺得自己未曾做好一個守護者的本分,所以一心向死,盜走搖光星上的魂魄,引得我娘親——陶妤神女出手;

這期間,南宭將他的心髒給燈染,讓她固住本心;

再後來……

再後來,她沉睡歸來,我在銀河畔上遇到她。

再後來,尹錚,南宭,梨容,紛紛出現。

晃一瞬間,我忽然發現自己好似處在一個巨大的樊籠之中,躲不開,避不得,劫數紛紛,如雪似雨,沾身而過。

我不曉得當時素書是否也有過這般的感覺。

那一夜,燈染說什麽也不讓我幫忙,自己潛入無欲海深處,荷花燈盞載著聶宿那一縷魂魄出來,那時候,我看到莽莽海麵,雨急風驟,她那荷花燈原身,在這風雨之中,銀色燈光顫抖,光芒忽明忽暗,讓我生出一種下一須臾她就要熄滅的錯覺。

可她到底堅持到了見到孟魚,順手捏出來一串冰糖葫蘆遞給小魚兒,忍住要流出來的鼻血,笑道:“姐姐去凡間了,給你帶回來了冰糖葫蘆。”

小魚兒雖然傻,但也看出來燈染的虛弱。神情擔憂地問她:“姐姐,你怎麽了……”

燈染又笑:“姐姐很好啊,你不是說讓姐姐等你長大麽……所以,孟澤,你快快長啊,興許以後姐姐就要嫁給你了。”

所以,孟澤,你快快長啊,興許以後姐姐就要嫁給你了。

今生我同素書所有的緣分,當真有前世因果化成燈光普照。她這句話,說得一點也不錯。

隻是她要撐不住了,這叫我很難過。縱然我曉得燈染仙逝之後,素書的魂魄又好好地回到銀河深處,縱然那我曉得,她沉睡十幾萬年後又回到了神界,縱然我曉得,我還會見到她。

可到底是我心愛的姑娘,看到她過世,是叫我從心髒到手指都疼得厲害的事情。

那一夜,知道了前因後果的本君,略施了些法術,暫時護了小魚兒一護,叫他先暫存了燈染放在他身上的那一縷魂,而自己不受影響。

她跪坐在入睡的小魚兒身邊,望著小魚兒,忽然就淚流滿麵。

最後還是下定決心動手,用訣術抹去小魚兒關於她的記憶。

“我怕他醒過來,再也見不到我會難過。”燈染道。

本君記不得自己年幼時候的事情,記不得曾經遇到過燈染,記不得已經見過素書的麵容,原來是因為燈染救了我之後,在她仙逝之前,抹掉了我的記憶。

我看了看小魚兒,並沒有用法術護他。小魚兒的這段記憶被抹掉也是好的,這幻境之中,輩分太亂,還有他那個每天有兩個時辰不穿衣裳的約定,我覺得,為了雅觀,一並抹掉也好。

總之是我的親兒子,偶爾坑一坑也無妨。

那一夜,安頓好一切的燈染,執意要回到無欲海海麵上。隻是按照她原先那個路線,大概撐不到回無欲海海麵上了。

我想盡自己所能地滿足她。於是,便抱著她到了銀河之畔,無欲海海底的盡頭,打算從這兒,穿過無欲海,到海麵之上。

當年啊當年,我便是在這裏,同素書一起,被卷進這無欲海的漩渦之中。

如今抱著燈染逆海而上,穿過無欲海,忽又想起了當日的景象。

彼時漩渦急速成如刀壁麵,我支起的結界一次又一次被氣流打得破,連同她身上的離骨折扇,也被急速流轉的水刀刺得支離破碎。

那時候我眼神還不如現今這般清明,可不曉得為什麽,偶爾有一個瞬間,我卻將她一雙透亮的眸子,看得清清楚楚——那時候我心中還眷念著良玉,可看到這雙眸子,我心中卻忽然生出一些痛。

那雙眸子裏啊,一點害怕也沒有,一點絕望也沒有。可我偏偏感覺到她在抖,可我偏偏觸到她身子冰涼。

好似是十幾萬年養成的性子,又或者是幾萬年養成的情緒,她沒有一刻想要求我保護,她就這麽孤獨地想靠自己一個人撐著。

那一瞬間啊,我覺得她和良玉不一樣。

良玉有她師父關愛,有她師兄愛護,有長訣疼惜,有四海八荒受過她姻緣扇的夫妻的尊敬,可麵前的姑娘,素衣玉冠清涼,雖然擔著神尊的位子,可這天地落於她眸子裏,眸子裏寂寥得好似隻剩她自己。

於是在漩渦之中,我幾乎打算用盡了力氣、拚盡了修為,也要護她一護。

她好似從來受不慣旁人的幫助或者憐憫,見我以手試漩渦側壁的時候,勃然大怒:“你為什麽要用手來試!萬一把手指切斷怎麽辦?”看到絲絲縷縷的海水開始纏上我流血的指尖,啃住我的情魄不放鬆,恍然憶起九天無欲海,容情解魄、纏鬼噬魂的能力,再也忍不住,一邊揮扇子斬斷海水,一邊破口大罵,“去你爺爺的無妨!這是無欲海啊,你難道感覺不出海水咬著你的情絲往外扯嗎?”

再後來,眼淚都要飛出來:“你還不明白嗎?!這海水能溶解你的情魄,受傷的你從這海水裏走一遭,你心愛的那個姑娘,你便再記不得她!沒了情魄的你,也再無法看上旁的姑娘!”

素書她就是這般,有一副悲天憫人的心腸,卻從來不曉得悲憫自己。

可我看到她這副樣子,更想護住她了。

“我護著你,順著這漩渦逃出去。這漩渦固然凶險萬端,可跳出無欲海之外,這漩渦不過就是巍巍九天之中渺渺一粟罷了。漩渦盡頭一定廣闊九天。”

其實那時候,我並未有十足把握,可我卻想這麽說,我想叫她相信我,我想叫她依靠我。

這句話,叫她止不住掉淚。

風雨落在她臉上,我想抬袖子給她擦一擦,她卻自己用袖子狠狠抹了把臉,她曉得我有一個喜歡的姑娘,我們在凡間飲酒的時候,我告訴過她。所以她還想勸我一勸:“你舍命護住我,情魄必然受損,你不要你心中珍重的姑娘了嗎?倘若以後還有旁的姑娘看上你,你卻再不能喜歡上她們呢?”

我覺得這是值得的。

沒有什麽好後悔的。

況且,那時候我還記掛良玉,如若不記得良玉了,活著也並沒有什麽意思了。

所以墨袍裹在她身上,囑咐了一句:“深吸一口氣。”下一秒,結界碎裂,趁她反應不及,裹著她跳進漩渦深處。

漩渦之中,我同懷中的姑娘,發絲糾葛繞於一處。

便如今夜這般,逆穿過無欲海,她的頭發也與我的頭發糾纏在一起一樣。

幻境之中的無欲海,到底溫和許多,不曾對我這個外來的神仙過多折磨,如普通海水沒有什麽異樣。或許也是因為這個原因,燈染同我母親對戰之時,我母親看不到我、觸不到我。而同我有糾纏的燈染,卻能真真實實感覺到我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