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慕花樓樓頂醒來的，彼時身旁早已沒了他，隻剩一件綢衫鋪在我身上。溫融的觸感自指尖傳來，原來昨晚又夢到十四萬年前那樁事，是因為這件衣裳。
我眯眼抬頭，隻見日上中天，此時已是晌午。起身理了理衣衫，抬手穩了穩頭上尚在的玉冠，突然塊白色綢布從袖口掉出來，那邊沿不甚整齊像是硬生生撕裂下來的。
我愣了一愣，就著明媚的日光觀察許久才恍然大悟：這是他昨晚扯下來給我擦淚的半拉衣袖罷……
忽又低頭看了看披在我身上的這件水色綢衫，他把外衫給了我，自己便穿著沒了半拉衣袖的中衣回去了嗎？
思及此處，本神尊便十分擔憂：他昨晚喝得也不少，若是麵色酡紅、衣衫不整地回去，一不小心被孟澤那混賬看到，不知道會不會為難他。
說來，本神尊好像又忘了問他叫什麽名字。不過至少知道他是孟澤的男夫人……以後或許還會遇到罷。我這樣勸了自己，遂揚起素衣、跳下樓頂。青樓本就是晚上聚客，白日裏一眾人都要休息。我找到慕花樓常光顧的那位姑娘的廂房裏簡單洗漱了一下。姑娘叫什麽名字我全然不記得，隻是她服侍我盥洗的時候，神色恍惚憂慮，動作也略有些拘束遲疑。我摸出七八枚金葉子放在她手裏，想了想不知下次還能不能在這慕花樓裏見到她，又打袖袋裏摸出來一對翡翠如意送了她，理了理衣衫方打算告辭回天上。
剛要開廂房的門，孰料這姑娘突然將我拉回房裏，掩著門左右張望，確認四周無人才重新關上。
本神尊腳步一滯，望著那姑娘著急的神情，不太正經地調笑道：“姑娘莫不是舍不得我走？”
她聞言迅速用娟帕輕遮住我的嘴，示意我噤聲。我眨了眨眼睛，壓低聲音問她：“姑娘可是遇到了什麽麻煩事？有什麽事情要在下幫忙的，但說無妨。”
她見到我這般淡定的模樣不由更慌了，搓著那方娟帕，眼眸中全是驚恐：“大人可知道你遇到麻煩了……”
“我？”我本是天上的神尊，在這凡間喝個花酒會有什麽麻煩？難不成現今天上果真管得嚴了，神仙不允許下凡喝酒嗎？
我咽了咽口水，突然想起來一樁事，心裏說不緊張也是不可能的，該不會是那個司律神君罷……
我記得前些時日勻硯小朋友見我時常下凡喝花酒，就恨鐵不成鋼地提醒過我，說現今的神仙是不可以隨便下凡的。天上有個司律神君，日日蹲守在南天門，下凡的神仙他見一隻、逮一隻。若是有神仙跑得快，那司律神君便下凡來抓，拎回去就要呈報天帝，輕則罰俸祿、重則蹲天牢。
“司律神界他這樣盡職盡責……難道沒有神仙要打他嗎？”我問勻硯。
勻硯點頭、激動不已：“有的有的！我記得天上的婧宸公主就常常揍這司律大人，司律大人經常被她打得臥病不起。尊上您料事如神呐！”我那時嗬嗬一笑，若有機會，定要會會這位公主。
但是此時在這凡間的青樓，本神尊略有些驚慌：本神尊詐屍歸來當日，飛揚跋扈攪和了天帝筵席這樁事跡的狼藉名聲還未遠去，若是再被這司律神君從這青樓裏逮住了，看著我在姑娘的廂房裏，保不齊又要如我四萬歲時候那樣，給我安上一個同凡間女子“磨鏡歡好”的名聲……
我終於忐忑問出口：“可是有神……有人要找我？”
姑娘瞪大了眼珠子，不可思議道：“大人您已經知道了嗎？”
我那七上八下的心登時一涼，怔怔道：“果真有人要找我嗎？”我忙不迭掐指一算，便於心中看到自己的元神灰頭土臉的衰敗模樣……今日的運氣果真不太順當。
“連慕花樓裏都送來了拘捕令，方才奴家托婢女外出買脂粉順便打探消息，便看到那拘捕告示在這帝京的大街小巷已經貼滿了。”她說到這裏，眼淚就要落下來。
我自是錯愕不已：“你說什麽？”
拘捕令？告示？
她點點頭，突然給我跪了，壓低了聲音流淚道：“雖然大人常常一年半載才來這慕花樓一次，但是每每都要大賞。托大人照顧，奴家如今早已攢夠了贖身銀兩，知道您也是女兒身，不能以身相許，是以更加不知如何報答恩情。今日不知大人所犯何事，令當今皇上在凱旋第二日便下令拘捕您入皇宮。隻能暫時攔一攔您，且在奴家這裏委屈一陣子，待外麵風聲漸息，您再走可好？”
哦，原來是這凡世的帝王要抓我。我頓時放下心來，扶起這有情有義的姑娘，笑著寬慰道：“莫要擔心，我有些武力，旁人傷不得我。正是如此，我才不可藏在你這裏，若是讓官兵搜到，你還如何贖得了身。”
“可是……”
“莫怕，我厲害得很呢。”說罷，衝她回眸笑了一笑，縱身瀟灑地從後窗跳了出去。
結果。自詡厲害的本神尊一出慕花樓就被逮住了，我沒能想到這皇宮的侍衛、這帝京的官兵在這青樓的後巷也設了埋伏，本神尊那瀟灑地一跳、不偏不倚直勾勾跳到了他們麵前，連這些個官兵侍衛都驚著了，不禁歎道：“神仙保佑！昨日給神仙上祈安香果然有用，竟這麽容易就逮到了！”
我：“……”神仙保佑？過獎過獎，在下就是神仙……
本神尊自三萬歲那年第一次來凡間，就告訴自己，不到萬不得已不可對凡人動手。於是也便迫不得已，一路觀賞著拘捕告示上自己的畫像，被押著去向宮城。
其實我大致也想到了自己被抓所謂何事。大概就是昨晚，我把孟澤的小夫人文兒送給凡間的皇帝當了妃子這件事。雖然昨夜文兒在帝王懷裏妥協了下來，但是今日一想，肯定就反應過來，恨不能殺了本神尊罷。
如若是我攤上自己這種不甚著調的神尊，大概也不能善罷甘休。懷著這個想法，我便更覺得逮捕本神尊這樁事，他們做得也是合乎情理，於是不由加快了腳步、更加乖順地跟他們進了宮。
身旁的押送我的侍衛十分感動，對著身旁另一個侍衛，幾乎要淚流滿麵：“皇上若是找不到此人，便提頭來見。神仙果真護佑我們，這人自投羅網不說，居然“噌噌噌”地主動往宮裏走。昨晚兄弟我深情並茂地念給尊神們聽的豪情詩，他們果真聽得到！”
另一個點頭如搗蒜狀：“神仙護佑，神仙護佑哇！”
一個又道：“下次要多念幾首！”
本神尊：“……”
進了皇宮，我果然見到了皇上與文兒。隻是有些事情與我設想的不太一樣……他們本要逮捕我報仇雪恨，可是進了大殿，為何要賜我上座，奉我熱茶？
我端著茶盞，有些不知所措。
倒是那九五至尊的皇上目光凜冽，先開了口：“文兒昨日已經告訴了朕，你本是女兒身，所以根本不是她的二哥。”
我略有些心虛，摳著茶盞抬頭看他。沒了昨晚那兵荒馬亂的場景，這皇上的模樣我終於瞧清楚了：疏眉朗目，器宇軒昂，就連明黃華服上的龍身刺繡，金爪擎空、身姿勁凜，宛如活物。他身旁的文兒還是昨日那身裝扮，裙紗翩躚，姿態柔美，靜靜坐在皇上身邊，螓首蛾眉，雙瞳剪水，美得也是不可方物。
我指尖摳著那茶盞，不知如何答話、隻是默默盯著他們看的空檔，腦子裏突然抽出一個詞：天造地設。
皇上又望了我一眼，不怒自威，“欺君罔上本是死罪。”
我愣了一愣：“您要殺我？”
“可是，”他頓了頓，蹙眉望著我，“如若不是你，朕也不會遇到文兒。朕便將你這死罪便免了。”
文兒抿了唇，冷冷看著我。
我起身拜了他一拜，心中是感激的：“那就謝皇上——”
“但死罪可免，活罪難逃！”他於皇位上正襟危坐睥睨著我，渾身凜冽的氣場叫我這個神仙也懼了一下，“你說，朕該如何罰你？”
“……草民也不知道，但既然皇上您知道真相了，草民自知錯在我自己，您要不把我扔青樓裏罷。”到了青樓，本神尊也便到了自己凡間的故鄉，就好比如魚得水，你也管不了我了。
這年輕又霸氣的皇帝長笑一聲，“朕為何要把你扔在那煙花之地？你既然是文兒的二姐，若是認真盥洗梳妝、換上女子裝扮也是傾國之貌。”
“……二姐？”這文兒說我是她二姐？本神尊一瞬動容，沒想到這個文兒竟如此好心腸，沒有揭穿本神尊那不甚光彩的行徑，還替我圓了謊。
可那皇上接下來的話卻把我那動容之心刺得鮮血淋漓——
他端居皇座，目光炯炯，笑道：“朕還有一位皇叔，至今未娶，今日，朕便做媒，將你許配給皇叔。也算是對你欺君罔上之罪的‘懲罰’。”
“皇叔？”本神尊目瞪口呆，這皇上不是在開玩笑罷！我慌忙跪下，推辭道：“皇上，您別看草民這皮相還行，但是平素裏邋遢得很，琴棋書畫、詩酒花茶裏唯獨沾了個‘酒’字還沉溺其中拜托不得，不是小家碧玉，更比不上大家閨秀，草包平民一個，自發梢梢到腳尖尖都配不上你們天潢貴胄，更何況還是當今天子的叔父！”
本神尊還是太年輕，以為自貶身份被嫌棄之後，這件事就能作罷。
可是皇上眯眼打量了我一番，意味深長道：“原來如此。”可並沒有要收回成命的打算。
本是冷眼旁觀的文兒終於開了口：“二姐不必妄自菲薄，你大可不必擔憂，皇叔他溫潤和藹，隻是身體不好，二姐貌美如仙，性情率真，若是嫁給皇叔，也算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敢問皇叔他老人家，身體哪裏不太好？”
皇上道，“倒不是什麽大病。”
“哦。”我寬了寬心。
“不過是患有腿疾，無法行走罷了。”
“啊？”
“還有一樁，就是皇叔的臉有些奇怪。”皇上看了看文兒，見文兒微微點頭表示讚成，才又同我道，“文兒昨日見過皇叔，說皇叔的臉之所以奇怪，大約是因為中了邪術。聽聞二姐潛心道法，曾做過半仙替人驅邪，所以讓你嫁給皇叔也是為了給他驅邪治病。”
聽了這段話，我終於明白了個大概：本神尊……約莫是讓這文兒反將了一把。
我非半仙，我乃全仙，我在天上還是個多少有些地位的神仙。但是，凡人供我香火，受我護佑，如今中了邪術，我自然是要幫他一幫。至於嫁給皇叔，這就算了罷。
我理了衣袖，俯身拜了拜這皇上：“成親一事暫且再議，但是草民願意見一見皇叔他老人家，替他驅驅邪，給他治治病。”
皇上龍心大悅，當即拉著文兒、帶著本神尊去找他皇叔了。
這皇帝性格爽快，或許也是因為文兒在身旁，一路上春風滿麵，講了許多話。也是從這皇帝口中，本神尊大約了解了一下他這個皇叔的事情。
此國名為東祁國，當今皇姓為“尹”，皇上叫“尹錚”，這位中了邪術還行動不便的皇叔是他七皇叔，名“尹白”。七皇叔不是我以為的大齡青年，隻比當今皇上年長一歲，皇上跟他七皇叔年歲相仿，自幼便跟同一個太傅學習，跟同一個師父習武，與其說是叔侄，倒不如說是兄弟。
七皇叔本不是現在這副淒慘模樣。東祁國尚武，自太祖一輩便以金戈鐵馬護佑疆土。當年東祁國皇帝急症駕崩，十五歲的皇太子尹錚年少繼位，內有大臣外戚無視皇威、為所欲為，外有鄰國仇敵盤踞邊疆、虎視眈眈。
親兄弟一樣的皇叔尹白就在這時隆重登場了，先是幫著尹錚安定朝局，後又率兵上陣屏退外敵。隻是這尹白當時也不過十六歲，戰場之上殺伐幾日後精疲力竭，身中數箭。回到皇宮時候，已是回天乏術。可令人驚奇的是，這七皇叔尹白，九死一生，最後活過來了。隻是再不能行走，臉上開始浮現邪術，樣貌也不太像以前了。
皇上心有遺憾，一直將皇叔安置在皇宮之中，讓一眾醫官調養。
聽完這些，本神尊心裏已經悟了八九分：依本神尊所看，這位皇叔大人九成已經在沙場上就咽氣了，不知何方小鬼小妖胡作非為，占據了皇叔的身體，所以皇叔臉上才會浮現邪術。
本神尊雖然十四萬年不幹正經的神仙事了，但是抓個小鬼小妖之類，還是易如反掌的。
我被帶到在一處安靜的院落裏，亭榭精致，溪湖清澈，雖午時已過，但是池裏月白色的子午蓮花還是開得很精神。皇上尹錚先一步進去了，文兒姑娘卻在院門口將我攔了一攔，神色略有些複雜，但還是低聲提醒我道：“我也無意害你，隻是覺得這件事十分詭異，我的法術被你封了，無計可施，所以才想方設法找你進宮。待會兒若是看到什麽，也希望你沉著一些，你是天上的神仙，切莫亂了方寸。”
我本是曆經生死、渡過劫難的神仙，雖沉睡十四萬載，不太摸得準現今這六界的形勢和律則，但是區區一個妖鬼引起的邪術，本神尊怕是閉著眼睛也能解決了。
我以為這文兒小瞧了我，是以沒有當回事。
直到我步入院落，在溫煦的日光兜頭照過，我看到那位坐在梨花木圈椅上、正在往池子裏投食的那個人——長著一張跟聶宿一模一樣的臉。
他們說你灰飛煙滅了，到現在十四萬年已經過去了。我曾質問天帝，喚回的也是在這四海八荒裏的聲名狼藉。我也漸漸能寬慰自己，你不可能在出現於我的麵前，就連我昨夜與之飲酒的、你魂魄所棲的那位神仙，他也沒有長著跟你一樣的臉。
可如今，麵前這個活生生的人，他為何能有跟你一樣的皮相？
你真的是聶宿嗎？
魚池旁邊的那個人已經聽到聲響，自梨花木圈椅上抬頭看了看我們。日過略有些灼眼，落在他臉上，恰逢他迎著日光所在，明媚一笑，連散在肩上的墨發都沾了華光。
“你們來了。”那眉梢帶笑，那語調溫柔得不像樣子。他灑下手裏的魚食，朝我這個方向微微伸出手，萬千煙雲自眼前過，這明明是我三萬歲那年，喝得酩酊大醉時候，夢裏反反複複幻想千萬次的，聶宿跟我說“素書，我來接你回去”的樣子。
我心裏大抵抽痛了一下。
那皇上已經走過去問候他，文兒大約扶了我一把，小心翼翼耳語道：“你可也覺得他這張臉奇怪？”
我點點頭，又搖搖頭。沒有什麽奇怪的，或許這就是聶宿轉世呢？或許我的聶宿大人果真還活在這世上呢？
可文兒接下來那句話叫我頓時心灰意冷，“我隻想問問你，你看到皇叔這張臉，可也是君上……孟澤玄君的模樣？”
“孟澤？你不是在開玩笑罷？！他那個混賬……”我幾乎喊出聲來，若不是她使了眼色，示意我那皇上和他皇叔就在不遠處，我幾乎就要提起扇子來跟她就地幹一場。
你怎麽能侮辱我家聶宿大人是孟澤呢？！
你的眼睛到底能不能看得清楚？！
那個呲嘴獠牙、風流成性、娶了大大小小男男女女二三十號夫人的，能是我風華絕代、名冠六界的聶宿神尊嗎？
可那文兒攥緊我的衣袖，移了半步背對著皇上、麵對著我，也是驚得花容失色：“你這副神情，莫非你看到的不是孟澤玄君不成？”
本神尊終於明白了個中詭譎，惶惶道：“這麽說，你看到的是你家孟澤，我看到的是我……”
難不成，那個素未謀麵的孟澤不是我想象之中的粗鄙麵相，長得也同聶宿一模一樣？
“你可曾見過神尊聶宿？”我顫顫問道。
那文兒神色一僵：“我父君大人尊崇聶宿神尊已久，我少時曾從父君那裏見過聶宿神尊的畫像，與孟澤玄君長得不一樣。不過畫像這種東西，總歸不能描摹細致。但是你見過聶宿，你也見過……”她頓了一頓，終於意識到什麽，訝然道，“昨日那個同你在一起的神仙，你莫非還不知道他是誰？”
我愣了愣。
她皺眉將我瞧著，餘光瞥見那皇上已朝我們走來，迅速問下一句話：“他跟聶宿一樣嗎？”
我來不及思考她為何要這麽問，隻迅速回了她一句“不同”，那皇上已經過來了，告訴我可以走近一點看看他皇叔，日後總歸要做夫妻的，不必過於拘束，他們東祁國百姓淳樸可愛、子民坦**率真，從不拘泥禮數。
本神尊昨夜約莫著也是瞧出來了一些，這皇帝於大街之上說抱走一個姑娘就抱走。這在他們東祁國的人眼裏，原來是“淳樸可愛，坦**率真”。
經那文兒方才的話，我原本衝動的心已然平複了七八分，扶了扶頭上玉冠便走過去。
皇叔尹白果真如皇上和文兒所說，是個和顏悅色的人，看到我便悅然一笑，入耳的聲音仿佛附上了月光，由耳探入，溫柔舒緩地落在心上。
“聽聞先生道法卓然，他們都說本王中邪了，先生覺得是也不是？”
恐是看我這副打扮，他叫我先生。我又看了看他這張臉，確實還是聶宿的模樣，隻是性格跟聶宿太不相同。
他坐在圈椅上，抬頭看了看我，縱然不能起身，卻還是從身旁的海棠花幾上遞過來一杯新茶：“本王也很知道自己中了哪門子的邪，可還有救？”
這話越來越不像是聶宿說的，我也越來越疑惑。我沒有接過茶盞，愣了好一會兒，才將腹中的話說出來：“草民行道法不可有旁人在場，所以能不能單獨給您看病？”
我看到他握著茶盞的手指，清晰一頓。
怕是杯中茶水溫熱，他放下茶盞，微微搓了搓手指。那雙手骨節分明，掌丘上薄繭依稀可辨，怕是年少時候握慣了刀劍。隻是如今病弱，如今那手瞧起來白得不像話。
他抬頭看我，展唇一笑：“好。”
他跟皇上和文兒略說了幾句話，然後稍稍點頭，遠處靜候著的宮娥便乖順體貼地走到他背後，扶著梨花木圈椅往前移動。若不是近處打量，本神尊幾乎沒有發現他所坐的圈椅下麵裝有木輪。
我心中浮出來幾絲異樣的情緒，說不清道不明，後來才反應過來，那情緒大抵是沉重、是心疼。
如果他真的是聶宿轉世。那我便從來沒有想到，曾經連簌簌隕落的星辰都可力挽的聶宿大人，他會坐在這種圈椅上，連行動都要靠旁人幫忙。
隨著跟他到室內，他便屏退了宮娥，抬眸笑道：“先生不是凡人罷。”
我心緒不寧，也是在宮娥退出室內後才覺察出他身上的靈氣，朗潤溫和的氣澤翩翩而上，我拈過一兩縷於指尖摩挲，是仙靈之氣，卓爾不群。
他們東祁國皇宮裏養著一個活生生的神仙，怪不得那皇上尹錚所向披靡，出兵必勝。
“敢問仙聊名諱？”我作了個揖，問道。
他搖搖頭頭，眉目之間依然含笑：“還是不要說得好，我此次下凡，並非正經曆劫，司命星君也未曾載冊，隻是占了這尹白公子的身體，替他完成一些遺憾，也了卻我自己的一樁心事罷了。實在談不上光彩，是以不願叫其他仙人知道。”
本神尊也汗顏：“那我也不說了，我在天上名聲不太好，也不是正經下凡的。”
他指了指旁邊的椅子，示意我可坐下說話，“這些年在下居於凡間，為我診病的有道有僧有半仙，沒想到這皇上有心，竟找到一個真神仙。倒不知仙友下凡所為何事？總不至於專門來為我驅鬼邪的罷。”
我暗歎他仙力卓然，竟能一眼看透我來見他之前的心思，“本是來凡間小遊，隻是不小心攤上了罷了，說來話長，在下倒是有個疑惑，不知當講否。”
他低頭理了理衣袖的褶皺，“既然不知當講不當講，那就不要講了。”
“……”
他抬頭看我，在室內的暗影裏，眼睛亮得如銀河的星辰：“仙友可還有什麽事？”
“……那我先講出來，仙友再來判斷一下當講不當講罷。”
他和藹一笑：“好。”
我盯著他，越發覺得聶宿這張臉應當配著聶宿那個時而嚴酷冷酷、時而細心體貼的性子，如今配著明眸善睞、溫柔雅致的一個身子，叫人別扭得不得了。
我約莫歎了一聲，搓了搓手指道：“仙友，你可認得聶宿？”
他望著我，搖頭沉吟道：“未曾謀麵，隻聽聞神尊大人仙德傲然罷了。”
“那你可知你這張臉……”
我這話還沒說完，他便一副“在下懂了”的神情，語調極其開心道：“如若我說得沒錯，聶宿大人可是仙友的心上人？”
本神尊怔住。
“如果在下猜得沒錯，方才那位文兒姑娘看到的是另一個人的麵容罷，跟你看到的不一樣。”他又說，看著我，笑容略有些抱歉，“隻是在下斷然不是你們看到的那些人，仙友可還明白？”
我心中一抽，當即捏了訣術往他眉心飛去，到底是不是聶宿，你說了不算，本神尊要自己探入你的元神尋個究竟。
他也不是庸碌之輩，見我捏指尖的動作，便已覺察出一樣，幾乎在我訣術打出的那一瞬間閉目，他的指尖也攢起仙法飛上眉心，嚴嚴實實擋住了我那一訣。
訣術相衝，激出些灼眼莽光和刺耳聲響。幸好不是太大的仙法，未曾引起電光火石之勢。
他也愣了一愣，似是沒料到我動用訣術打探他的虛實。
室外的皇上和文兒卻聽到了聲響幾乎要推門而進，“皇叔可還好？！”
身旁的他聞聲迅速道：“沒事，方才先生作法，略有些聲響罷了，你們莫要進來添亂。”
那皇上才惶惶退卻。
喉間略有些甜猩，我拂過案幾上的茶水灌了一口壓了壓。他也端起茶盞，如我一般灌了口。
“凡間不可動仙術，仙友不會不知曉罷。幸虧不是大法，要不然這仙術反噬的滋味嚐起來會更難受一些。”雖然說著這樣的話，可語氣裏卻不見半分慍怒，抬手又給我倒了一杯茶，開口的調子裏竟然有些心疼滋味，“雖然素未謀麵，但我也大概曉得了，聶宿神尊大概對你而言十分重要，才讓你寧願冒著被術法反噬的危險，也要在這凡間動訣探個究竟。”
我惶惶然看著他。
“隻是，我真的不是他。聶宿神尊於銀河畔仙逝而去那年，我已是一個可以被說親的少年郎了。”
“休得騙我，我也不瞎。你為什麽有聶宿的模樣！”我揮開折扇，扇成劍形，劍尖抵在他脖頸上，胸中氣血翻湧。
他聞言低頭，不看我也不看劍，默默拂了拂茶芽，話音裏依然是慣在的溫柔語調：“仙友逼問我為什麽，倒不如問問自己。佛曰‘三界六道，唯自心現。依邪見故，癡心增上’。”說到此處，忽然抬眸，“在下這張臉不過是個照心的鏡子罷了，先生心中癡念著的是誰，這張臉便是誰的模樣。”
我聚起心神盯住他，努力叫自己不想聶宿，可越是這樣，越覺得那眉目就像是從聶宿臉上拿過來的一般。
“你若還是不信？便叫門外的文兒進來瞧一瞧罷。她看到的樣子，跟你看到的樣子，應當是不同的。”他說。
確實不同……她說看到的是孟澤，我看到的是聶宿。
我暫時相信了那“照心鏡”的比方，望著他這張臉戚戚然收回了扇劍。放下的念頭打心中一過，入目的那張麵皮，便突然有些模糊，一瞬閃過的那個半闔著的眼睛，眉睫疏長，風雅萬千。雲煙明滅翻過，瞬息掩蓋住他的眼睛，那麵相重新歸於聶宿的模樣。
縱然一閃而過，可這也足夠叫我看明白，這不是我的聶宿大人。
恐是本神尊的神色過於沮喪和失望，被他看到了眼裏，便聽他勸慰我道：“少時我喜歡修佛理，常聽師祖吟哦，心生萬象，水月鏡花。可後來我便覺得心中浮現的虛渺之事，雖是水月鏡像，不可形狀，但生滅卻在本心。你放在心上的這個人，你若是覺得他還在，那他依然可伴你三生不滅。”
我搖搖頭，扶著椅子坐下，“他在我心裏如何如何終歸是虛妄。從始至終，我想要的，一直都是一個活著的他罷了。他心裏有沒有我，我也並不是十分在乎。我隻要他活著。”
“聶宿神尊雲去十四萬年已久，這十四萬年裏，仙友大概過得十分悲苦。”
“不，”我撫著離骨折扇，低頭道，“我是最近才知道他灰飛煙滅的。”
他沉吟一聲，“先生若是有興趣，不妨聽在下說說自己的故事。或許聽到有個比你還慘一些的往事，心裏就疏長一些了。”
我灌了茶水壓了壓喉中又湧上來的血腥味，“也不是很想聽，畢竟是揭你傷疤的事，但是盛情難卻，你且講一講罷，也算透透氣。”
他笑出聲，轉了轉茶盞，輕鬆的語調像是說著旁人的故事：“如你所見，我這張臉跟旁的神仙不太一樣。小時候命格較弱，體虛多病，還易招惹晦物。爹娘將我養在家裏，不曾過多外出。我的臉，男人看是沒有異樣的。你看方才這尹錚皇上，他看到的我的麵相隻是普通，斷然不會將我看成旁人。而我家中沒有姊妹，盡是兄弟。是以自己臉上這個毛病，一開始是不太了解的。”
“那你母親大人呢，她看到你是旁人的樣子嗎？”
他搖頭，又為我添上茶水，笑道：“自然不會，我乃母親生養，她自然知道我的相貌。可是也唯獨母親和我能看得到自己本來的樣子。在家中，兄弟們總說我這長相平淡無奇，就連偶爾來家裏串門的男鄰居，也常說我這相貌，放在幾個花容月貌的弟弟麵前，著實太平淡無奇了一些。”
“可我方才……”
“方才什麽？”他問。
我搖搖頭，方才隱約看到你的眼睛，那絕不是平淡無奇的樣子。
“四萬歲那年，姑母大人為我說了第一樁親事。那位姑娘溫婉乖順，可見我第一麵就被嚇哭了，她問我為何長得跟南荒一位戰將一模一樣，就如你今天這般。我也錯愕，後來姑母告訴我，那位南荒的戰將曾與這姑娘青梅竹馬，奈何她的爹娘不喜武夫，生生扯斷了他們二位的姻緣。”
我端著茶盞，輕咳了一聲本打算緩解這尷尬，可開口卻不小心把實話說了出來：“所以，第一門親事便這麽黃了嗎？”
他低笑，“隻是第一門親事。兩百年過後，姨母又為我說了門親。這次的姑娘端莊大方，隻是年紀略長我一些。可她見到我第一眼就驚得落了淚，拉住我道，‘阿延，我腹中懷了你的孩子，你果真不曾拋棄我母子二人’。”
“……豈有此理，她這是有心欺瞞你，這樁親事果斷不能要了。”我義憤填膺道，“可那阿延是誰？”
他仰頭望了望房梁，“阿延是我舅母家的兄長。後來舅母為了補償我，也給我說了一門親。這回的姑娘十分年輕，比我小了足足兩萬歲。天真爛漫，還從未喜歡過男人，自然也沒有心上人。可是她看到我神色平淡，轉瞬便瞧上我如花似玉的三弟了。如今已是我三弟妹，娃娃也已經生養了四個。”
我一瞬間不知如何安慰，卻也了解了另一樁事：還沒談過戀愛的小姑娘，如果沒有看上他，那所看到的他的臉，也是平淡無奇的。
可他的故事還沒有完，“自四萬歲到七萬歲，我被說了無數門親事，見過的姑娘也不勝枚舉了。我漸漸清楚了自己這張臉的怪異之處，也從未刁難過她們，隻是會讓想嫁給我的姑娘為我畫一幅畫像。可我從來沒有遇到一個能畫出我的真麵貌的姑娘。七萬歲那年，相親千萬次無果的在下，覺得姻緣蜿蜒，難以攀登。便跳出紅塵，被師祖收入菩提之下，做他的少弟子，潛心向佛幾萬年。”
“屢次相親不成，便出家做了和尚？”我顫顫道。
“師祖說我慧根強壯，十分看好我。本打算在他羽化之後令我接他的衣缽。可後來我在蓮花座上參悟四十九天，慧覺大盛，涅槃成佛隻在那一刹那，便是在這最後一刻，自己退卻了。對這滾滾仙塵，我到底是放不下的。這神界沒有真心喜歡我的姑娘，那這凡界呢，魔界呢？”
“所以你下凡來，借尹白的軀殼，是為了在凡間尋一個真心喜歡你的姑娘嗎？”
“這塵世七年前，我自凡間沙場之上遇到一將死的王爺，便是尹白。他有遺憾未了，身中數箭苦苦掙紮，到鄰咽氣時候依然記掛著比他小一歲的皇侄。我答應他護著東祁金甌無缺，他便允許我借用他的軀殼。不過是個兩惠的交易罷了。我在答應他要在尹錚身邊護守十年，也便是這塵世十年裏，如若是我身上的姻緣仍然寂靜，那在下便隻有再次皈依我佛了。”
壺中茶水已飲枯，他便沒有再為我添上，抬眸之間，清雅一笑，“如今我在這凡間已待了七年，為我畫過畫像的姑娘也數不勝數了。可你看至今我也沒有遇到一個真心喜歡我的人。再看這真身尹白，烽火狼煙之中，咽氣那時也不過十六歲，如若舍棄生前世，正常入輪回，依然可再次投胎凡間。可他牽掛著自己親兄弟一樣的侄兒，怕他一個人撐不住這萬裏江山。於是寧願舍了輪回，也要求我，佑他東祁十年安然。”
我大抵明白了他的意思。不論人神妖鬼，都有苦衷。他求一真心相對、尹白求東祁無缺，比之我求聶宿、想讓他活過來的這份癡念，不會少多少。
我將離骨折扇重新揣起來，扶了扶玉冠，起身告辭道：“謝你方才講這些故事來寬慰我。你這裏可有後門？門外你的侄兒還等著我嫁給你，你也知道這其中荒唐，我斷不能答應的。”
他眉梢一揚，笑聲悅耳，抬手指了指後堂室，告訴我那裏有門。
我對他作了一揖，抬步往後堂室走去。
“生有八苦，有一苦曰‘求不得’。一切榮樂，可愛諸事，心生欲望，卻求之不得。素書神尊，十四萬年已成空，莫再錯過眼前人。”
我心下一驚，猛然回頭，他望著我，壺中的飲枯了的茶水忽然又生出嫋嫋茶霧，霧氣氤氳之下，是聶宿的模樣。
“神尊莫要驚訝，”他為自己斟上茶，薄唇沾上杯沿輕輕吹了吹，溫聲道，“四海八荒，還有誰能揮扇成劍，登上翰霄宮為聶宿大人抱不平？不過隻有一個素書神尊罷了。你掏出離骨折扇的一瞬，在下便曉得了。”
“誰是眼前人。”說出這句話，眼裏居然莫名酸澀。沒了聶宿，我誰也不想要。哪裏還有什麽眼前之說。
他溫良一笑，星目璀璨，如十四萬年前，我在那水藍玉玦的指引之下，穿過無欲海，落入銀河畔的時候，聶宿那個笑容。
“要不然，神尊也為我畫一幅畫像？”他說。
我轉身抬袖子抹了抹眼睛，“你在我眼裏就是聶宿的形容。沒什麽好畫的。”說完便走出去，可心裏卻想起來一件事，走到他身邊，摸出兩枚金葉子遞給他，“文兒姑娘這樁事，我的行為不太光彩。所以想著護她一護，她現在被我封了仙術，如果來找你，你便把這兩枚葉子給她吧。其中一枚可讓她恢複仙力重回天上，另一枚是乃我對她的虧欠，日後她若有事相求可拿著這葉子去銀河找我。”
說完再不遲疑，拂袖而去。
可冥冥之中，我忘了一樁事，今日才想起來——當年聶宿於銀河畔，往我腰帶上係的那枚水藍玉玦，如今去了哪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