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那日，天上一位叫夙言書的女元君去西山采藥，這位女元君去的時辰不大對，恰逢酉戌交接，陰陽昏曉相割，西山上夢貘傾巢出來準備去凡間尋食。夢貘這種獸晝伏夜出、尋夢魘為食，消化夢則可以增長修為功力，一隻兩隻倒也不可怖，叫它把夢吃掉也就能安然逃脫了。但是，那時恰好整座山上的夢貘都出來，也幾乎在一時間發現了這位女元君。
吃千萬隻凡人夢魘增加的法力，遠不如吃一隻神仙的夢魘來得多。於是，整座山上的夢貘看到這位女元君，一瞬間虎視眈眈，下一秒便傾數撲上來，心裏想著哪怕能吃到這位神仙一口夢魘增長個百年功力也好。
可它們聚在一起，怕吃不到夢，凶殘起來竟然將這女元君給生生撕扯開來。
元君自是難以抵擋，不過瞬間，千百隻夢貘嘴下，隻剩這位可憐的女元君一堆森森白骨。
這確是一樁叫人痛心之事。
夙言書姑娘在九重天上天帝身邊當元君之前，是在南荒極遠之處長成，故裏在那兒，是以天帝叫身邊一位信使去送信稟報喪事。
送信的是一位青鳥仙官，本打算一鼓作氣飛到南荒極遠處，可無奈路途確實遙遠，途徑孟澤玄君的玄魄宮時候便下來，打算討口茶水喝，解渴後繼續上路。
這位青鳥信使在玄魄宮落腳的那個時辰，正好是本神尊將將打算先飛到凡間給文兒送仙丹的時辰。
畢竟是天帝身邊的信使，來了玄魄宮，宮仆便稟告了孟澤。孟澤出來自然要問他來幹什麽。青鳥信使說去報喪事，孟澤便問了是那位神仙的喪事。
結果這位倒黴信使，偏偏漏記了一個“言”字，匆忙灌了口茶道：“本名是叫夙書的。”
“夙言書”成了“夙書”，聽著便與本神尊的名諱一模一樣了。
後來聽玄魄宮的宮仆說，當時孟澤玄君手中的茶盞就掉了。
青鳥信使也呆了呆。
過了半晌，孟澤才開口，宮仆說他們已經很久沒有聽到過聲音那麽顫抖，連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來的君上了。
“她……她何時……不如何死的，何處？”
信使便把西山夢貘這些事情大體說了說。
可孟澤沒等到青鳥信使說完，他寄出寶劍，衝出大殿騰雲駕霧一路奔了西山而去。
他趕到的時辰，好巧不巧也是酉戌交替，夢貘盡數出山，手握刀劍的孟澤，從西山山頂揮出劍訣，一路殺伐至山腳下，幾乎血洗了西山。
可他傷得卻也很重，被青鳥找過去，帶回玄魄宮的時候，身上大片大片的皮肉都被夢貘撕扯開來，筋骨露出，血水如注。
我在玄魄宮等著見孟澤，等到宮燈染染直至深夜。等到的便是這樣一個皮開肉綻、鮮血淋漓幾乎看不清本來模樣的孟澤。
他被青鳥信使攙扶著，看到我的那一刻，身形驀然僵住，堇色眸光大亮。聲音嘶啞說了一句——
“原來你沒死……”
隻是說完這一句，便昏死過去。
那時的我，震驚地一句話都說不出。
青鳥信使自己抽了自己兩個耳光，“小仙不小心報錯了名字，叫玄君誤會了……”
我慌忙攙住孟澤往殿內去，青鳥跟過來，悲痛又惋惜道：“若是孟澤玄君的眼睛不曾受過傷，他當能看清楚那群夢貘在何處，以玄君的仙力修為，定能招招叫那群畜生斃命，不至於被它們撕咬成這般模樣，可惜他看不清，他……”
雷霆萬鈞，刹那轟頂。
我幾乎癱軟在殿階上，那青鳥眼裏映出一個失態的本神尊大吼出聲：“你方才說什麽？！眼睛……眼睛看不清？！”
那青鳥信使一哆嗦，惶惶開口：“神尊大人，您莫非看不到顏色，不知道孟澤玄君眼睛裏那層堇色讓他看不清楚……”
我搖搖頭，又慌忙攙著孟澤往殿內去。
本神尊……本神尊全以為他的眼睛便是這個顏色，本神尊全以為他眼睛的顏色是打娘胎裏帶出來的。凡間管這個叫遺傳，我以為他爹娘眼睛約莫就是這個顏色……
忽然想起我們兩個一同到凡間那晚，正值東祁舉國上下歡慶帝王凱旋，熙攘的街道中，他本想走在前麵替我擋住衝撞的人群，可卻不知為何卻一路將我領著往人群中撞。
原來他看不清……
便是那天，給孟澤包紮好傷口，暫時止血之後，我才從那青鳥信使口中知道了孟澤眼睛的事情。
孟澤他以前，也是同旁的神仙一樣，桃花眼清澈而靈動。眼睛之所以變成現在這樣子，是因為他喜歡的那個神仙——良玉神君。
當年，良玉神君過世之前，曾有一枚救命仙玉被一隻妖搶走，孟澤想去奪回仙玉救心上人的時候，卻被那隻妖用仙玉傷了眼睛。本來，他的眼睛被仙玉傷了之後是全然看不見的，後來良玉用一枚仙丹救了他，他的眼睛大約能看得到東西，但看到的卻是錯亂和重疊的景象。
而且，那層堇色陰影在他的眼睛裏，遮住了這個世界幾乎所有的色彩：我曾以為的他能同我感受相同的那凡間那燈海的火紅壯闊、那銀河深處的璀璨蔚藍、那天上流雲的雪白縹緲……他都不能真切看到。
不知道西山那千萬隻夢貘圍攻過來的時候，他的眼睛不能真切判斷妖獸的位置，是如何從山頂一路斬殺過去的。
不知道夢貘生生將他的皮肉撕扯下來的時候，他是如何穩住手上的劍，血水淋漓映咋在他眼中是個什麽顏色。
我坐在他的床邊，看著這個清瘦又年輕的神仙，眉頭緊鎖，血汗淋漓，心裏便一陣陣地抽疼。
我定了定心神，屏息探了探自己的仙力，看自己還能渡給他多少。可是這一探便發現自己仙元虛飄得很，還十分孱弱，能渡給他的不過寥寥。到底是前幾天在無欲海漩渦受的那一劫有些重，這幾日天上地下來來回回，也沒有修養過來。
但是好在我血水還是很足，便掏出離骨折山化成一把匕首割了手臂一刀，祭出血元，用茶盞盛了兩杯，輕輕捏開他的唇，給他灌了。
想了想還是不太放心，雖然能渡給他的仙力不多，但是聊勝於無，便護住自己的心脈，將能用的仙力都渡給了他。
他夢裏似是不太安穩，眉頭緊皺，額上滲出一層又一層薄汗，我用絹帕擦掉，不過片刻他便又是汗水淋漓的模樣。子夜時候，他昏迷之中掙紮了幾下，血水便一遍又一遍地溢出來，我壓住他的胳膊不管用，後來幹脆半跪在**壓住他的身子。
他終於不再亂動。我呼出一口氣，趕忙又在溢出血的傷口上又纏上幾層絹布。方才將血元和仙力渡給他，我便快支撐不住，如今壓住他一個男神仙給他包紮傷口，叫我更覺得有些虛。我直起身子緩了緩，月水清淺自窗格流進來，四周安靜地便隻剩我的籲籲的喘氣聲。
我大概也是著了魔，看著他的傷口，忽然想到自己年少時候，在聶宿懷裏用匕首裁窗花的時候，曾不小心將自己割傷過。聶宿會細心地給我包傷口，問我疼不疼。
我自然是說疼。
他便哼笑一聲、再重重捏一下我那受傷的手指，在我冷不丁拔高聲音喊痛的時候，低頭貼近我的手指，溫柔地給我吹一吹：“這次長記性了，以後還敢玩匕首嗎？”
我委屈道：“不敢了。”
“還疼嗎？”他問。
“興許你再吹一吹就不疼了。”
他便低笑一聲，再給我吹一吹。老君說我傻，其實你看我並不怎麽傻，我偶爾也能討幾分聶宿的便宜。
今晚，我之所以說自己魔怔了，一則是因為下半身跪坐在他身邊、上半身壓住他不叫他亂動這個姿勢，沒讓我覺得絲毫不妥，完全將男女授受不親這種事拋到了腦後；二則是因為，我想到自己跟聶宿以前這樁小事，竟然繼續保持著這個叫人想入非非的姿勢，俯身趴在他胸膛那處傷口極深的地方，低頭，湊近，給他耐心吹了一吹。
這一套動作行雲流水，酣暢淋漓，我甚至依然保持這個姿勢，給他傷口處吹氣的空當，脫口而出：“我給你吹一吹，你可還疼嗎？”
這聲音似春風暖融一路拂過化開寒冬冰雪，溫柔而恰當，連我自己都沒覺得很舒坦。
直到一句低啞的聲音自身下傳來——
“……不疼……”
本神尊大概是愣了愣，待了一會兒，腦海裏蹭蹭蹭蹭飛出來碩大幾朵煙花，等待那煙花散落重歸清涼的空當，我認真思考了盤古為何開天辟地、女媧為何摶土造人、誇父為何逐日，愚公為何移山……以及這莽莽仙生何時盡，這尷尬一詞作何解。
思考完這些。我理了理袖子，上半身幽幽地從他胸膛上直起來，忍著火辣辣有些疼的麵皮，故作鎮靜道：“哦，看來本神尊方才吹一吹還是管用的……”
“嗯……管用……”
那聲音又低沉入耳，本神尊腦子又後知後覺一抽……我為何非要提“吹一吹”這幾個字，難道剛才還不夠尷尬嗎……
我慌忙下床，理了理衣衫，穩了穩玉冠，不敢看他一眼，臉上火辣的，慌張道：“我去……我去給你倒杯茶，你約莫要渴……”
方一邁開步子，便覺得手腕被拉住，還未反應過來，便被他帶過去。
我急忙轉身道：“你不能這麽用力，你知道罷？我方才好不容易才將你壓住，給你止了血……”
壓住……本神尊捂臉，幹錯不說話。多說多錯，越說越錯，不說不錯。
“素書，”他躺在那裏，唇角蒼白，汗水涔涔，可攥緊我手腕的那隻手一刻也沒有鬆開，“素書神尊，你以前……可見過我？我以前可見過你？”他問。
“你說的以前，是什麽時候？”我愣了愣，思索道，“我第一次見你，是今年六月初十的晚上，在銀河畔。”
“你記得……很清楚。”他看了我一眼，布滿血絲的眼裏隱約浮現幾絲笑意。
是的，我記得很清楚。六月初十，我第一次見你。這對我來說是個特別的日子，雖不是故友，但我認得你身上那縷魂魄。我不曾忘。
他低垂著眼瞼，睫毛在輕淺的陰影染上他的眼角，“我以為我也是那個時候遇見你。可是今日……千萬隻夢貘圍攻我的時候，”似是不太敢相信，又覺得不敢不相信，抬頭看我的時候眼裏滲出些薄霧，叫人瞧著十分可憐又心疼，“你猜我看到的是什麽？”
我搖搖頭，“不知道。”
他費力扯了扯唇角，額間的汗水沾濕了頭發，“我看到的是一張流滿血的臉，鼻下，耳中，唇角都是血……”
“哦……這是有可能的，你知道那夢貘食夢魘為生，它們咬你的時候，你的夢便被扯出來，估計就看到了……所謂夢魘，就是駭人的夢，你看到的那張流滿血的臉，約莫著是你心中深藏著的可怖的夢化成的。”我說。
他搖搖頭，道：“可是那張臉，跟你一模一樣，隻是衣裝不同……”
“怎麽可能跟我一樣？”我略震驚，忙給他解釋，“或許你不知道，我在銀河深處沉睡了十四萬年，這十四萬年，可以長成一個你了，你以前怎麽會見過我，我都是在昏睡……況且，我自還沒死的時候就是這身素衣打扮，衣冠不同，則不是我。”
他眼瞼顫了顫，鬆開握緊我手腕的那隻手，往床塌一邊縮了縮，麵色大概有些失望。
“孟澤啊，你這次為我受傷，其實叫我有些意外……”我頓了頓，卻依然問出口，“我不知你為何會為了我，去西山生屠了那千萬隻夢貘，我也不知道你為何會這般在乎我的生死。”
他不答話，我便守在那裏。
方才拉住我的那動作，叫他胳膊上的口子又裂開，血水滲出絹布，我俯身又給他纏上一層。
“素書神尊，”我抬頭，看他垂眸看我，他緩緩開口，又道，“你我認識不久，而你同長訣是故友，他當告訴過你，我生性凶殘暴戾，你當遠離我，而不是來這裏照顧我。”
我皺眉：“他沒有告訴過我，靠近誰、遠離誰也是本神尊自己來決定。你如今是為我而傷，我斷不能扔下你不管。”
那時候，他望著我，幽幽吐出一句話，“你莫要多想……我隻是有些害怕身邊的人突然過世了的這種感覺罷了。”
“嗯，我沒有多想，隻是好奇罷了。本神尊知道你喜歡良玉，多少萬年的感情，總不至於見了本神尊幾麵便移情別戀。”我大約是笑了一笑。
他便又不答話了。
我覺得提到良玉，他大概是有些傷心。可是他下一句話，卻叫本神尊始料未及。
“如果我說……我對你確實有些感情呢？”
如果我說……我對你確實有些感情呢。
他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半闔著眸子，便這樣望著我，那因為受傷而略紅的眼眶裏，滲出來些水澤，像汗又像淚。
我也看著他，保持著俯身為他止血的姿勢，怔了許久。窗外的風來了又走，直到我的頭發被風帶起來拂過他的臉頰，叫他忍不住咳了一聲，我才反應過來。
我直起身子，聽到自己有些新奇的笑聲，“什麽感情？莫不是本神尊渾身散發的這母性光輝，叫你想起來你的娘親了不成？”
他抿緊雙唇，眸光暗淡了下來：“素書神尊，你總是這般愛說胡話嗎？你素衣玉冠這身男子裝扮，怎麽瞧也沒有個母親的樣子。”
我俯身靠近他的臉幾分，笑道，“難不成你對我這感情是男女之間的愛慕？”
他疏長的睫毛驀地一顫。
“你要娶我嗎？”我問。
我承認，方才他半闔著眸子，緩緩說出來那句“如果我說……我對你確實有些感情呢”，那一瞬間，本神尊也對麵前這位孟澤玄君也有了些別的感情。
這感覺，仿佛幹涸許久的河裏，兩條弱小的魚原本自顧自地掙紮保命，可是一場不疾不徐卻足夠多的雨水在此時傾灑而下，其中一條魚沾上雨水的那一刻、隔著縹緲雨幕，望了那個曾和自己一起掙紮存活的對方一眼，不遠處，另一條魚恰好也在雨水中望著它。說不清是同病相憐，還是互生情愫，隻是想相互支撐，在這個有水的地方一起活下去。
那一刻，我俯下身，原本十分想伸手同他抱一抱。
我說，你要娶我嗎。
我不是玩笑話，也不是頭腦發熱的衝動。
我在認真地問。
我那最好的歲月都成了虛妄，我不曾對不起聶宿，更不曾對不起任何人。隻是也想有個神仙能陪我共賞這浩**仙境，共度這漫漫生途。
雖然這個神仙身上也有聶宿一縷魂魄，可我從未將他當成聶宿的替身。
“你若是願意娶我，我便嫁給你。感情之類日後可以加深，你覺得如何？”我又問。
可他搖搖頭，冷冷望著我，吐出來一個清晰的“不”字。
我點點頭，望著他，又笑了笑：“不娶我就不要耽誤我。也別說對我有感情這種話來撩我。”
他神情嚴肅又冷漠，似是十分不滿意我的笑容，又說出來那句話：“素書神尊，你總是這般愛說胡話嗎？”
“對，本神尊就是這般愛說胡話。我這種人，擱在凡間，大概要被叫作‘老不正經的’。”我直起身子，低頭看他，“我大概也要回去了，這麽晚，勻硯醒過來，便一定要擔心我。”
說完轉身朝外走去。
可到廂房門口，手指將將打開門的時候，那邊又傳來他的聲音，涼薄得叫本神尊渾身一抖——
“我以前大概注意過。素書神尊身旁的這位勻硯，麵容俊朗，應該是你養著，日後用來做夫君的罷。”
好一個日後用來當夫君。
我冷笑出聲，沒有轉頭，挺了挺脊背，道：“本沒有這個打算，多謝玄君提醒，到叫本神尊覺得這是個不錯的想法。勻硯麵容如花似玉，性格善良可愛，日後大可以用來當夫君一試。”
說罷推開房門，抬步就走，再沒停留。
身後徒留他一聲嗤笑：“果不其然。”
果不其然你姥姥。
出了玄魄宮很遠之後，我才知道，當時的本神尊，大概是生氣了。
說對我有些感情的是他，說不是母子之情的也是他；我問你要不要娶我，他說不；我說回家，他詆毀我說養著勻硯當日後的相公。
什麽話都叫他說了，什麽猜測都叫他試了。本神尊認認真真地詢問可願意共度一生，叫他覺得我是在說胡話；一身怒氣挑釁說就要勻硯當夫君，他偏要信了說一句果不其然。
這到底憑什麽。
一身怒氣卻渾然無處發泄的本神尊騰上雲霧、散出最大力氣極速而行。腳下莽莽夜景轟然撤退，夜風盈袖烈烈而響。
隻是那會兒將能用的仙力和血元渡給了他，體力不支。虛虛晃晃之中，不小心撞到了一群夜行的神仙，又飛得極快，這一衝擊隻覺得肺腑一晃**，便沒忍住吐了口血、一滴沒剩全落在其中一個的袍子上了。
雖我隻不小心吐了這一個神仙，可那隨行的一些似都開始有了怨氣，我見形勢不對，於是幹脆亮出家夥在雲頭上同他們打鬥了須臾。
我一邊揮開扇子挽出劍招，一邊狠狠吐血不能控製。
那些神仙約莫也不認識我，聽其中一個道：“你看他穿著素單的衣裳，臉頰脖頸全是血，大約是隻命不久矣的鬼魅，吊著半口氣地來神界，覓些散魂遊魄帶回去修煉。”
剩下的便哄然大笑。
我以前見過鬼魅，確實是穿著素色又單薄的衣裳，仿佛風一吹就能碎，隻能來天上找一些神仙剩下的絲縷氣澤，修養自己。我也見過一些神仙，發現鬼魅之後，故意使壞甩出一陣袖風，將那魅幾百年的修行吹成碎片。
這神仙啊，總覺得四海八荒自己才是最尊貴的，對於其他生靈，不上心者甚眾，肆意欺侮的也有。
於是身邊的那幫神仙個個揮出袖風，見我噴出數口老血之後，捧腹笑得誇張又痛快。
沒有誰認出我本是女兒身，我甚至來不及張口告訴他們“你們圍毆的可是四海八荒裏現存的唯一一位神尊——素書”，便見他們更加肆無忌憚地出手，幾個神仙一塊圍將上來，捏出訣術一句一句刺過我的皮肉，招招命中肺腑。
那個被我吐了血在袍子上的神仙似乎還不解氣，嘴裏還不住大罵：“叫你眼神不濟撞了老子！你可知老子是在天帝身邊伺候的，你這身髒穢汙了老子的袍子，你可知你這種低賤的鬼魅根本賠不起！”
哦，原來是天帝身邊伺候的。
那好，這樁仇我記下了。
可一個訣術不偏不倚又刺進我腹中。我沒忍住痛哼了一聲，掩住懷俯身緩了緩。
他們便看到了我頭頂的玉冠。
“喲，你這玉冠是哪裏偷的？倒有幾分成色。”說罷狠狠扯下來，順便扯下來一把頭發，“你一隻鬼魅戴玉冠簡直是暴殄天物，當早點拿來孝敬老子。”
我朝著他的袍子狠狠啐了一口。那混賬便舉起玉冠照著我的額頭使勁砸了幾下，溫熱的血水湧出來，被風一吹就涼了，黏在頭發上，十分難受。
最後，我蜷縮在祥雲上，一動不能動。他們也揍得累了，挨個踹了我一腳。拿著我的玉冠，揚長而去。
其實我有隱隱期待過，一個蓋世英雄來救我，就像我曾醉在凡間青樓，被鴇母算計時候，聶宿來救我那樣。可是，我也知道，不可能有。於是咬咬牙，忍了他們落在我身上的拳腳和刺入我身體的訣術。你看，有些事情，再痛，再苦，忍忍總能過去。
祥雲也沒有我仙力的支撐，飄在那裏，不前不進。
感受著自己的氣澤一縷一縷抽離出來，落在空中化成虛渺灰燼，我其實有想過，或許天一亮，有個神仙經過，認出來已經仙逝的本神尊，會大吃一驚，會感慨一番：這個神尊詐屍歸來不過五個多月，竟然如此不濟，又死了。
不知道勻硯看到我這樣會不會哭，會不會還是很委屈，埋怨我為什麽不帶他出來，會不會怪我為什麽總對他用昏睡訣，甩開他去凡間喝酒。
不知道故友長訣看到我會不會替我找到圍毆我的這群神仙，像當初在翰霄宮天帝宴那樣，衝對我射箭的天兵大怒道“將他們打入畜生輪回個永生永世”。
可是，就是在那個時候，一片水色的綢衫落在我眼前，熟悉的氣澤如絮飄出。不是勻硯，不是長訣。那張揚而明媚的氣澤纏住我的手指……我費力抬頭，透過淩亂的頭發，看到了麵色蒼白、神色震驚，微微張口卻說不出一句話的孟澤。
我以為自己看錯了，蜷縮在那裏，笑得渾身都痛：我是不是在做夢，怎麽可能是你……你應當還躺在玄魄宮的廂房裏不能動彈，你怎麽會出現在我麵前。
可那片衣角劇烈晃動了一番，我聽到震痛的一聲低吼：“素……素書？！”
我愣住，來不及回答，便覺得腰間一緊，被他打橫抱在懷裏。
腳下祥雲又開始急速前行，冷風灌進我口中，攪得我又吐了幾口血。我含著血水呼呼笑道：“怎麽是你……果然是你……”可說出來的話卻嗚嗚呀呀，全然叫人聽不懂是在說什麽。
可他看到我那笑容，又裹緊我幾分，風聲獵獵中看到他咬牙切齒，聽到他低吼出生：“你到底是不是個女神仙？你到底會不會跟其他姑娘一樣會說痛？你到底會不會哭？！”
你來了，真好。
你來了，我就哭不出來了。
我嗚嗚咽咽開口，其實想說這兩句話的。可我覺得他一個字也沒聽懂。
我昏睡過去，其間似乎到了老君府上，隱隱約約聽到老君的嗓音，聽到那棵梨花木瘮人的笑聲，後來又聽到雲頭之上風聲颯響，聽到許多宮仆慌張跪下喊“君上”。
輾轉這麽久，可那個抱緊我的神仙從來沒有放手過。後來終於安頓下來，躺在舒軟的床榻之上，原本緊靠的胸膛分開了些距離，可那氣澤一直糾纏在我指尖，我感覺得到，他未離開。
隻是夢裏不太安穩，反反複複兩句話化成夢魘一直糾纏。
“你要娶我嗎？”
“你若是願意娶我，我便嫁給你。感情之類日後可以加深，你覺得如何？”
我覺得有些傷感。因為那個神仙，開口對我說“不”，拒絕得幹淨又利落。
興許是這件事，勾出了腦海裏連我都有些恍惚的一個畫麵，隔了浩渺煙霞，曆經滄海桑田，重新浮現成一個夢。
夢裏，那個姑娘已經如我現今這般高了，穿著蓮花邊的裙子，麵相跟我差不多。隻是身邊卻立著一個粉嫩可愛的小男孩兒，穿著藍色小褂子，抱著小胳膊、噘著小嘴兒。
蓮花裙子的姑娘伸手從袖袋裏摸出來一顆酥心糖遞給小藍褂子，勾了勾唇，挑了挑眉：“幹娘我到現在也不知道你為什麽生氣，你若是不想見我，日後我便不來看你了罷。”
小藍褂子聽她要走，忙換上一副泫然欲泣的小模樣，抬手扯了扯她的裙子，“你這半年去哪裏了……”
蓮花裙子笑了笑：“你叫聲幹娘我就告訴你。”
小藍褂子咬著嫩牙，有些著急了：“不是說好，叫你姐姐的嗎……為什麽又要讓我叫你幹娘……”
她揉了揉那娃娃的頭發，笑道：“我比你大六萬歲，當你幹娘正好。要不我找個郎君，給你生個幹弟弟？”
那藍褂子的娃娃氣急了，擰著小眉頭，帶著哭音喊道：“你這半年是不是出去相親了？”
姑娘勾起一縷頭發在指尖繞了繞，故意道：“哎，你怎麽知道我這半年出去相親了！話說，我這半年確實見了許多男神仙，長得都不錯，趕明兒我從這裏麵挑一個嫁了，你覺得怎麽樣？”
可這娃娃瞧著如凡間四五歲孩童的模樣，哪裏曉得這姑娘是在說玩笑話，眼眶裏登時滲出淚，一副哀莫大於心死的模樣：“你這果然跑出去找夫君了……你找夫君就罷了，你夫君竟然不是我……”
蓮花群子的姑娘，又抬手揉了揉那男娃的頭發，雙眼泛著母愛的光輝，溫柔和藹道：“乖孩子，別鬧了。”
男娃抬起小手抹了把淚，抽泣道：“我也是男人，你就不能再等我長幾年麽，你就不能等我幾年叫我當你的夫君麽……我想娶你。”
蓮花裙子無奈笑了笑，終究還是拒絕了他，“不能。”
我知道她的想法。她快要死了，她等不了這男娃娃長大，等不了這男娃娃娶她。
她俯身給他抹去淚，終於不再開玩笑：“別哭了，這半年，姐姐很想你。”
……
不知道為什麽，做完這個夢，我心裏竟好受了一些。她拒絕了他一次，你拒絕了我一次。我們似乎扯平了……
可又覺得很奇怪，他們和我與孟澤有什麽關係……
這一想突然又覺得有些詭異，我為何能知道這姑娘的心思，我為何能知道她會死？
我猛然轉身，忽然看到她荷葉邊的裙子上都是血，她掩住鼻子，可血水還是從指縫裏滲出來。
藍褂子的娃娃害怕地大喊：“姐姐，姐姐，你又流鼻血了……”
她仰頭，似是努力想把鼻血憋回去，“姐姐沒事……你別看了，看多了要暈。”
我看她這般樣子，越發篤定她活不了了，死期也不過是這兩三天。心裏安然又失落，安然的是終於放心了這個孩子；失落的是，再也見不到這個孩子了。
……
這夢做得昏昏沉沉，醒來時候，已是第二日傍晚。
烏金西沉，月上枝頭。晚風窸窣吹進來，掀起一些血腥滋味。
我渾身劇痛，抬眸時候發現這廂房是孟澤的廂房，廂房的主人坐在我身旁，臉色也是蒼白虛弱地不像話。
我裹了裹衣裳，掙紮起身，開口時候嘶啞的聲音叫我自己也愣了半晌：“本神尊約莫是占了你的地方，叫你沒處歇息了……”
他拉住我的手腕，沉聲叫了一句“素書”，後來又嚴肅著一張臉，一字一頓補充完整對我的稱呼——“素書神尊”。
聽他這樣連帶著“神尊”二字叫我，我便知道他要與我保持距離，我坐在**，突然有些不想說話。但還是笑了笑，為他救了我這件事道了謝：“多虧你昨夜來救我。隻是你也受了重傷，應該沒有這麽快恢複罷……其實不該出來折騰的……”
他握緊我手腕的那隻手更緊了一些，另一隻手撩開我的衣袖，昨夜取血時候割開的那條口子便露出來。
“你先不要走，且告訴我這是什麽？”
我愣了愣，轉頭望了望窗外，信手拈來道了個謊：“昨夜同一幫混賬打了一架，不小心被割了道口子……打架麽，我揍你一拳，你砍我一刀，總要有些傷。沒什麽新奇的。”
可他冰了一張臉，放開我的手腕，又憑空捏出一隻茶盞，裏麵流著血水流過後凝成的暗紅血漬，仔細一聞，便是我身上的氣澤味道。
“打架留傷沒什麽新奇，那這隻茶盞是怎麽回事？”
我嗬嗬一笑，望著房梁又胡謅了一句：“或許你不知道，最近天上的女神仙裏傳了一個美容的方子，便是取自己的血兌茶喝，一夜能年輕個七八歲……”
他轟然起身，居高臨下望著我，怒道：“你便是在這裏胡謅八扯！當時我也奇怪，就算你前些日子在無欲海漩渦裏受了傷沒有修養過來，但也不至於抵擋不過幾個碌碌無為的劣仙！”隻聽“啪”的一聲，原本握在手中的茶盞被他生生捏碎，“你方說我受了這般重傷，應該沒有恢複這麽快罷，是了，昨日我從西山回來時候，連站都不穩；可昨夜你走後，我試著起身，竟然覺得身體輕鬆舒然……我當以為自己仙元穩固，修為高強，昏睡一覺就能恢複七八成，直到我發現你胳膊上這條口子，直到我看到這隻茶盞，才明白是怎麽一回事！”
我翻身下了床榻，便動手穿雲靴，聽到自己冷聲一笑：“既然知道是本神尊救了你，便該領了情謝我一謝。你這般苦大仇深的樣子是為什麽？身體早日恢複不好嗎，一直昏睡著總也叫人不放心不是。再說了，其實你也沒必要謝我，你去西山殺那些夢貘，本就是為了我，被夢貘撕扯得體無完膚也是因為我。投之以桃，報之以李，不過是禮尚往來，相互還了恩情罷了。”
雲靴穿好，我也該起身告辭了。
可才將起身，還沒開口說那告辭的話，便見身邊的這位玄君冷肅著一張臉，環住我的腰便將我扣壓在了**。
我大驚失色：“你要做什麽？”
“你可知道你把血元和仙氣渡給了我，你自己還剩下個幾分？你可知道你昨夜差點就死掉！你可知如果我昨夜不曾起身去追趕你，今日，四海八荒便都知道你素書神尊不在了？！”他怒氣凜凜衝上，牙齒咬出聲響。
我看著他眼裏那層堇色陰影，依稀滲出些水澤，想觸一觸他的眼角，抬手時候手腕卻又被他扣住。
“你今日休想走！”頓住，又惡狠狠補充道，“不止今日，你沒痊愈的時候休想走出這玄魄宮！”
我卻突然抓住了他的方才的那句話，抬頭新奇道：“你說昨夜起身追趕我？你追趕本神尊做什麽？”想到昨夜他把我氣得不輕又無處發泄，覺得更新奇了，“你追趕我，莫非要同我一塊去銀河深裏我的宅子，看看我養著的未來的夫君——勻硯，看我與勻硯如何相敬如賓、琴瑟和鳴？”
他抿緊了唇，唇上血色全無，唇角冷冽涼薄。
我聽到自己宛若一個流氓、不知死活涎笑道：“還是要來看看我和勻硯如何心有靈犀、彩鳳雙飛？或者把酒言歡，巫山雲雨？”
他麵目猙獰、低吼一聲：“夠了！”
好像還不解氣，吼完後猛然俯身，我還沒反應過來，便覺得脖頸上唇齒貼上、被咬起尖銳一痛。
“……你、你咬我做什麽？！”我驚道，“你原身是犬還是狼？你咬得很疼你知道嗎？！”
他不答話，又照著我的脖頸那處狠狠咬了一口，頓了一頓，似是怕我痛，涼唇貼在那裏，輕柔觸了觸。
有些不同尋常的喑啞聲音貼著耳朵響起，帶了絲說不清的蠱惑和繾綣：“素書神尊，你也知道疼嗎……”
這聲音勾出碩大的煙火，從我頭頂炸開，我仿佛看到自己被這煙火的火光映得通紅的臉，仿佛看到自己於這煙火籠罩之中震驚的表情，心髒劇烈一抽搐，終於意識到哪裏不對，脫口而出道——
“孟澤，你方才莫不是在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