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鶯柯 (五 上)
院子裏邊有人!在掩上柴門的那一瞬間,程小九猛然警覺。他迅速地回過頭,雙拳緊握,隨時準備反擊,卻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靜靜地坐在月光下,安寧得如寺院裏的雕像。
“娘,你怎麽還沒睡啊?!”程小九鬆了一口氣,拖長了聲音嗔怪。自己已經不再是小孩子了,不會天一晚就迷路找不到家門。娘親居然一點兒都不放心,非要坐在院子裏等!這半夜濕氣大,一旦熬傷了身子骨,恐怕又是一場麻煩。
程朱氏沒有動,依舊靜靜地坐在那裏,呼吸悠長而均勻。“娘,您回屋子裏去睡吧!”小九啞然失笑,走近一些,低聲喊道。
“啊!”程朱氏被從睡夢中驚醒,身體一晃,差點兒從胡凳上跌下來。“你回來了!”她盯著兒子,滿臉欣喜。站起身,用手使勁兒撮了把滿是皺紋的臉,一邊向屋子裏走,一邊迫不及待地說道,“我做了一碗酸湯,還在鍋裏邊溫著。熱水也在鍋裏邊。你先洗把臉,馬上就可以喝到醒酒的湯水!”
“娘,我沒喝醉。”程小九的胸口好像突然被人捶了一下,悶悶地生疼。他緩緩放低聲音,笑著向娘親解釋,“我真的沒喝醉!您別忙活了!”
程朱氏好像沒聽見一般,依舊急急地向屋子裏邊走。腳下忽然一絆,她趔趄幾下,險險摔倒。
程小九大驚,一步竄過去,扶住娘親的胳膊,“娘!我以後再也不這麽晚回來了,您別生我的氣,行麽?”
“你這孩子!”程朱氏停住腳步,笑著搖頭,“娘怎麽會生氣呢?有人請你吃飯,說明你長大了,對別人來說有用了啊!娘高興還來不及,生哪門子氣啊?”
“娘——!”望著母親單弱且佝僂的身軀,程小九不知自己該如何表達此刻的想法。有股暖暖的熱浪從心頭慢慢湧起來,一點一點湧到眼角,一點點向鼻孔裏邊滲透。他笑了笑,咧開嘴巴,“娘,我自己打水洗臉,您把湯放在外屋桌子上就行!”
“嗯!”程朱氏笑著點頭,眉梢眼角充滿自豪。關於兒子去校場應募鄉勇,卻幸運地被縣令大人提拔為兵曹的消息,她今天已經聽人說了無數次。每次都像在夢中,隻有看到兒子站在自己麵前這一刻,才能感覺到生活的真實。
她步履輕盈邁進屋門,笑著從鍋裏的木架上端出給兒子預備好的醒酒湯。然後笑著站在灶台旁,看著兒子打水,洗臉,漱口,換衣。直到看見兒子把自己收拾停當了,才微笑著陪著他在飯桌旁的胡凳上坐下,心中充滿了寧靜與幸福。
“好喝!”程小九喝了一大口醒酒湯,大聲稱讚。“比酒樓的湯水好喝多了,別人做的東西,我根本吃不慣!”
“又故意糊弄娘!”程朱氏笑著搖頭,慈愛滿臉。兒子完全繼承了他父親的長相和優點,做事也和他父親一樣認真。這讓她這個當娘的又是自豪,又是擔心。自豪的是,自己終於把他養大**,沒辜負丈夫當年的囑托。可又擔心他因為做事認真而遭遇到和丈夫同樣的磨難,在突然的某一天一去不返。
“我以後不光可以領到米,還有固定的薪俸呢!”想讓娘親開心些,程小九一邊大口地喝湯,一邊拿從蔣弓手那裏探聽來的消息向娘親炫耀。
“我知道!”程朱氏輕輕點頭。“你舅舅今天下午來時,已經跟我大致說過了。他說別聽你妗子那天瞎說,一家人沒必要擺那麽大排場!彩禮錢有個三、五吊,意思意思就夠。等過了這個夏天,就著手安排你和杏兒的婚事!”
“舅舅?”程小九楞了一下,端著湯碗,好一會兒才緩過神來。根據蔣弓手透漏的消息,兵曹每年可以得到三十吊的薪水。逢年過節,衙門裏和市署還會另有一份車馬費孝敬。程小九先前還琢磨著,自己年底前是不是想辦法預支幾個月的薪水,先把給舅舅家的彩禮錢湊齊了。卻沒想到當自己有能力湊齊彩禮時,舅舅突然又變得大方起來!
“過去的事情,不要太放在心上。畢竟你舅舅和妗子也要為杏兒的將來考慮!”程朱氏見兒子發呆,以為他還在為前幾日被索要巨額彩禮錢的事情而生氣,笑了笑,語重心長地叮囑。
“窮在鬧市無人問,富住深山有遠親!”既然都活在這個世上,又何必強求周圍的人都心誌高潔呢。左右今後小九出息了,別人不會再用白眼看自己母子了,也就罷了。太執著於過去,反而讓自己活得不開心。
想到這兒,她覺得有些事情還有必要跟兒子提一下,指了指院子裏的柴堆,笑著說道:“前街的張鐵匠聽說你當了兵曹,特地送了一把單刀和一把處理柴草用的斧子來。他說以前人老糊塗,經常做錯事情,希望你大人有大量,別給他一般見識!狗街疤瘌頭他娘也來過,送了我二十個雞蛋。他們家日子挺難的,我沒敢收,但答應等你閑下來,就過去看看疤瘌頭。他那天被雨淋了腦袋,肚子中憋了痰氣,到現在還沒清醒過來!”
“娘,我知道。過去的事情就過去了,我不會找別人麻煩。況且我剛被縣令大人提拔起來,也輕易不能惹事,以免讓人覺得我恃寵而驕!”程小九放下飯碗,非常認真地保證。喝了太多的酒,他的頭到現在還一直昏昏沉沉的,但心裏邊的那根弦兒卻一直繃著,絲毫沒敢放鬆過。
“你知道輕重就好!”程朱氏很滿意兒子的表現,笑著誇讚。回頭又指指小九的床榻,繼續說道“蔣老爺派徒弟送了你一匹綢和一匹錦。趙記米店送來一麻袋褐米,說是給你熬粥用。常家肉鋪送過來兩整塊熏好的幹豬腿,王家書肆的夥計說不知道你喜歡收藏什麽樣的古卷,所以送了一套筆墨紙硯,還有五百個肉好…….”
她說一樣禮物,小九點一下頭。說一樣,小九點一下。直到小九把脖子都點酸了,這一下午收到的禮物居然還沒點清楚。看著兒子那茫然的模樣,程朱氏歎了口氣,低聲總結, “禮物和禮單我都給你放床邊上了,回頭你自己去看吧!”
“嗯!”程小九覺得腦袋裏邊亂哄哄的,好像有一窩蜜蜂在來回爬動。不過才當了半天兵曹,居然就能收如此多的禮物!這從天而降的財富讓他有些措手不及。他記得自己小時候,身為郎將的父親也沒收過這麽多的好處。莫非是世道變了,人越來越學會了客氣?
“小九啊。當年你阿爺做將軍的時候,娘可從來沒見他收過人這麽多好處。他們不會想讓你做別的事情吧?”終究還是不放心,程朱氏猶豫了片刻,皺著眉頭提醒。
甭說現在還醉著,即便在清醒的時候,關於這個問題,程小九也給不出確定答案。他確信無功不受祿,也相信有‘所予,必有所求’。可自己這個家,連房子都是租來的,別人對自己還能有何所求呢?
為了讓娘親心安,他故作輕鬆地笑了笑,低聲回應,“也許他們把我這個臨時提拔起來的兵曹,跟縣丞的位置弄混了吧,所以平白給了我許多賀禮,以便將來更容易交往。不過我已經借蔣老爺的口給衙門裏其他人遞過話去,隻管幫縣令大人練兵,不插手他們的份內之事。應該也不會惹人憎惡!”
聽兒子這樣知道進退,程朱氏也慢慢將提著的心放回肚子裏。這個家,已經沒有任何值得別人圖謀的東西了。眼前這些飛來橫財,最差不過是大不了再飛走而已。隻要母子二人都平平安安的,就是難得的福緣。
拿起兒子已經喝空了的湯碗,她徑自去用冷水衝洗。猛然抬頭看見灶上供奉的神龕,想了想,又叮囑道,“小九,先別去睡。洗完了手,給灶王老爺上柱香。你剛剛上任,求他多在老天爺那邊美言幾句,今後也好步步高升!”
“嗯!”程小九聽得心裏暗自好笑,還是順從地站起身,走到灶台邊,劈了三根娘兩個日常用來頂替香火的竹篾子,用火種引燃了,恭恭敬敬地插到了灶王老爺麵前。
前路是福是禍,他自己看不清楚。但人做事,天在看。隻要自己做得不虧心,也不怕有什麽陷阱和磨難在前方等著。盈盈繞繞的香火中,程小九輕輕笑了起來,露出滿口健康的白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