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城南 (七)
“我剛才在想事情!”程小九趕緊調整了一下情緒,強笑著解釋。
“反正你想不理我時,總能找到借口!” 少女敏感地察覺到隱藏在程小九笑容下的冷淡,跺了跺腳,恨恨地抱怨。
“我哪敢啊!”程小九又笑,嘴角上彎,兩眼眯縫成一條細細的直線。他不想讓小杏花看到自己心裏的悲傷。那份悲傷是朱萬章夫妻剛剛強加給他的,他要將其隱藏起來,慢慢融化。在此之前,誰也不能看見,包括朱萬章夫妻的女兒。
“天底下會有你程小九不敢做的事情?我聽人說了,剛才打雷的時候,你一直站在船頭上。”小杏花瞪大眼睛,似笑非笑。
她和程小九二人之間的婚約不是什麽秘密,所以幾個閨中好友偶爾聽到任何有關男方的消息,總會第一時間讓她知曉。漫天驚雷閃電嚇跑了所有力棒,嚇趴下了周府的誠伯和家丁,唯一在電閃雷鳴中保持鎮定的,就是程家小九。這消息在別人眼裏算不得什麽新聞,聽在少女耳朵裏,卻多多少少有一些甜蜜與自豪。
“不是一回事兒!”程小九被少女熱辣辣的目光看得有些尷尬,趕緊將頭側開去,如實說道:“天上打雷,每年都要聽上十幾回。有什麽可怕的,況且,人家誠伯答應幫忙幹活的都給五鬥米……”
“反正,小九哥一直很勇敢!”小杏花的關注重點顯然不在程小九“聞驚雷而不懼”的原因上,咬了咬牙,滿臉歡喜。四下看了看,發覺除了自家丫鬟外沒人注意自己。她靠近幾步,大著膽子拉起對方一隻胳膊,“到我家去慢慢說,我喜歡聽小九哥哥的事情。我春天時學會了做衣服,剛好拿尺子量…….”
如同被雷劈了般,程小九的身體哆嗦了一下,猛然僵直。被少女強行抓在手裏的胳膊依舊堅硬如鋼,卻有股滾燙的感覺順著皮膚鑽進血管,一路上行,徑直鑽進他的心裏頭。
他從來不認為自己非得娶小杏花過門不可,對朱萬章夫婦的惱恨也主要出於他們狗眼看人低的態度,而不是因為他們悔婚。而現在,剛剛遭受過一番折辱,內心孱弱敏銳如草尖微霜的他卻清晰地感覺到了少女手指間傳過來的那份溫柔,就像春天的風一般,輕而易舉地便鑽透了他心中的堅冰,將裏邊刻意修築起來的冷淡吹了個粉身碎骨。
“走啊,你怎麽不挪窩啊!死小九,你又發什麽呆?!”耳畔又傳來小杏花的嗔怪聲,讓人的心忍不住發顫。程小九木然向前走了幾步,然後又慢慢地站住,強笑著請求道:“杏花妹妹,小杏花,改天再去行不行,我今兒個還有急事兒要做。真的是急事兒!”
“什麽急事兒?”小杏花迷惑地皺起眉頭,仔細打量從小就愛敷衍自己的程小九。“你是不是不想上我家?是不是怕我阿爺又叨嘮你?”
程小九感覺到自己臉上的僵硬,咧了咧嘴,低聲回應:“沒有的事兒!舅舅他對我一直很好!很好!我剛剛從你們家告辭出來,立刻就返回去,不太合適!改天吧!改天我一定去看你。順便讓你量一量我又長高沒有!”
“被我說中了吧?你總是有借口!”小杏花眼裏湧起一絲失望,輕輕地放下了程小九的胳膊,“反正,衣服料子我已經替你買好了,你愛來不來!”
“我保證,真的保證!”程小九信誓旦旦地舉起右手,“我發誓,過幾天一定去你家!如果我出爾反爾…….”
後半句誓言被腳尖上傳來的疼痛憋回了肚子裏,“死小九,你瘋了你!大庭廣眾之下,也不怕人看見!”少女恨恨地從程小九從來舍不得穿的布靴上抬起腳尖,然後快速四下看了兩眼,又狠狠地踩將下去!
甜蜜的痛楚讓程小九呲牙咧嘴,卻不敢大聲呼痛招引路人的關注,隻好裝作若無其事的模樣,任小杏花的腳繼續在自己腳上肆虐。而少女身體的幽香卻不疾不徐地鑽入他的鼻孔,繼續考驗著他的定力。
一直跟在小杏花身邊的婢女巧兒看得想笑,又怕未來的姑爺難堪,無可奈何轉過身去,閑看路邊的風景。
路邊的風景一下子便明亮了起來,徐徐的炊煙和雨後的茅草屋頂靜謐如畫。幾滴七彩雨珠兒正掛在樹梢上,引來無數鳥聲吱喳。寂寂鳥語裏,偷看人間風物的夕陽羞紅了臉,目光流轉處,染赤半天璀璨。
“讓你下次再裝著看不見我!哼哼!”小杏花終於發泄夠了,從程小九靴麵上跳下來,揚長而去。剛走出幾步,又猛然轉身,用力揮了揮拳頭,“死小九,下次記得小心些。我可不想天天去給你去抓藥!”
“唉,唉!”程小九訕笑著回應。目送未婚妻的背影遠去,心裏充滿了蜜一樣的滋味。‘她不想天天去給我抓藥,那就是如果我沒病沒災,她就會跟我在一起。就像我們小時候那樣,追在我身後一刻也無法擺脫!’
如是想著,少年人原本冷硬的目光慢慢變得生動。轉身向自家方向挪了幾步,腳麵一疼,差點兒摔了個跟頭。“這小丫頭片子,死沉死沉的!”他呲牙咧嘴地嘀咕,拖著腫起來的右腳,慢慢消失在街道盡頭。
轉過成賢街,朱雀巷、甜水井兒,他又聞到了熟悉的煙火氣息。居住在驢屎胡同的人家買不起大塊木柴,做飯時要麽拿自己從郊外砍回來的枯樹枝,要麽拿一些幹草,牛糞之類的東西對付。所以炊煙的味道很獨特,常住在這裏的孩子閉上眼睛,光靠鼻子都能走回家。
王二毛正坐在胡同中央的井台上,跟一群年齡與他差不多的半大小子們胡吹。憑著上午在碼頭上的經曆,他過足了被人羨慕的癮。“我當時心想,人死卵子朝天,大不了被龍王爺捉了去,我還能順帶看看水晶宮到底什麽模樣。所以拎起一個洗臉盆朝腦袋上一扣,就衝上了大船。當時的雹子砸得臉盆咚咚響,個個都有這麽大…….”他拇指和食指扣成一個環來形容雹子的大小,“褲襠胡同那個疤瘌知道不?就是天天在街上耍橫那家夥,才被砸了三兩下,就給砸成了傻子!”
“我姥爺說,疤瘌頭是不合抓了龍王爺的魚,才被龍王爺給變成了傻子的!”一名長著蒜頭鼻子半大小子甕聲甕氣地插嘴。
“去,別聽你姥爺瞎說!”王二毛不屑地撇嘴,“下魚是後來的事情。搶魚的人多著呢,除了疤瘌頭,也沒見誰變成了傻子!”
“那倒也是!”蒜頭鼻子說不過王二毛,搔著後腦勺附和。
“我當時頂著雞蛋大的雹子,跟小九哥一道幫老周家給糧食蓋漆布。 天上的閃電就在我們兩個身邊轉。小九哥不怕,我也不怕,船上的其他老少爺們當時都嚇癱了,就剩下我們兩個還…….”
他心虛地四下看了看,以防被人當眾戳穿。恰恰看到程小九的身影,高興得一個箭步竄下井台,把住對方的肩膀喊道:“小九哥也來了,你們可以問他,當時是不是這樣子的。連誠伯那老扣兒都佩服我們兩個膽子大,別人都是五石米,一吊錢的酬謝,我們……”
“嗬嗬!嗬嗬!嗬嗬!”程小九趕緊大笑幾聲,將王二毛的炫耀從中途打斷。驢屎胡同的鄰居們都是好人,但不代表他們不會嫉妒別人發意外之財。遇到境況不如自己的可憐人,他們會毫不吝嗇地幫上一把。但遇到突然境遇好轉的同伴,他們目光未必如表現出來那樣良善。
“那老扣兒!呸!”王二毛立刻醒悟了財不外露的古訓,恨恨地向地上唾了一口唾沫,“本來答應給我們加一些工錢的,臨了卻又改了主意,我呸!”
“你這小子,當心被周家的人聽見!”程小九笑著捶了王二毛一拳,罵道。
“除非他們家的人長了驢子耳朵!”王二毛晃晃腦袋,大咧咧地回應。“小九哥,剛才我還去你家找你呢。咱們今天吃了個大虧,明天不知道能否找回來!”
“什麽虧?”程小九不清楚王二毛是故意在岔開話題,還是真有事情找自己,順著對方的話頭追問。
“那老家夥本來答應咱們卸一天船,給一鬥半米的酬勞。卸到一半天上下起了大雨,背糧食的人都跑光了,所以船沒卸完。那些背米的人手裏有竹簽,明天可以繼續用,也不算吃虧。可咱們的半天活兒算給誰幹了啊?不給咱們一半的工錢,至少得給五斤米吧!”王二毛歪著脖子,理直氣壯地說道。
周圍的夥伴對這個話題遠不如剛才那個話題興趣大,拍了拍屁股,紛紛散去。程小九在井台上找了塊幹淨的地方坐了下來,沉吟了片刻,低聲道:“你不說,我真的忘記了。不過咱們兩個既然拿了後麵的報酬,前麵的事情的確不好再出頭討要。否則,肯定會被大夥說不知足。”
王二毛悻悻地點頭,“就是。我也覺得咱們兩個再提這事兒,姓周的肯定有一番說辭。可那畢竟是半天的工錢。整個夏天,咱們也就幹過這麽一回大活。下次有活還不知道要等哪輩子呢!”
被他這麽一說,程小九也覺得非常可惜。半天的工錢不值得他斤斤計較,可眼下自身的境況又不容自己大方。嘬著腮幫子想了好一會兒,他終於有了計較,將王二毛的頭按到嘴邊,低聲叮囑道:“咱們兩個已經領了人家的好處,再帶頭鬧,肯定會被嫉恨。但那姓劉的和姓史的卻沒有幫忙蓋漆布。所以他們兩個肯定沒得到五鬥米的報酬。明天上船,咱們跟緊那兩個家夥。他們肯定不願意一天半的工錢隻算一天,隻要他們帶頭去討工錢,咱們就混在人堆裏。反正老周家糧食多,不會差咱們這一鬥半鬥!”
王二毛的雙眼中立刻冒出了喜悅的光澤,“對。咱們就這樣辦。跟緊了姓劉的和姓史的。”
“別被他們看出來!”程小九笑著點頭。
“小九哥讀過書,心思就是比我好用!”王二毛又是佩服,又是羨慕。目光朝四下掃了一圈,他看到其餘夥伴們都走光了。將嗓音壓到更低,以隻有兩個人能聽見的程度詢問道:“小九哥。俺娘還讓我問你一件事情。咱們今天賺到的那兩吊錢怎麽辦?是都買了米存放著防饑,還是先挖坑埋起一部分來?否則那麽多錢放在家中,早晚得被小賊惦記上!”
程小九被嚇了一跳,趕緊從井台上站起身。兩吊錢在驢屎胡同可不是小數字,要是真的被蟊賊惦記上,平素隻有一個人在家的阿娘可就太危險了。可能將它藏到哪去呢,整個院子隻有巴掌大小,屋子裏邊也將將能轉開屁股。
“要不?咱們明天直接推著跟老周家換米?”王二毛見程小九滿臉鄭重,小心翼翼地問。他父親早已過世多年,家中除了自己之外再無男丁。萬一小賊偷上門來,隻有老娘帶著幾個妹妹可奈何對方不得。
“別跟老周家換!”程小九輕輕搖頭。“老周家的米剛剛被雨水澆過,你拿錢去換,肯定換到的是濕米。擱不住。城北李記米鋪有去年的粟和椒(注1),價格比米便宜,吃起來還抗餓。咱們現在就推車過去,當著眾人的麵兒換幾袋子粟回來。然後就說把錢都花光了,省得別人再動歪心思。”
王二毛眨巴了好半天眼睛,才將程小九的話全部理解透徹。“全換了?那可得推好幾車!咱們兩個,今晚又得折騰到半夜去!”
程小九笑著點頭,“找人借雞公車,咱們兩個一人推一輛。換一吊錢的粟,半吊錢的椒。剩下的半吊錢,今晚悄沒聲地埋起來,別告訴外人。我算著,往後糧價隻可能漲,不可能落。咱們今天狠狠跟張記糧鋪刹刹價,如果咱們自己吃不完,趁著糧價高時賣一半出去,還能有些賺頭!”
“嗯!”王二毛狠狠地點頭,兩眼同時冒出熾烈的光芒。眼下時價為鬥米十個肉好,粟和椒吃起來都不如米,基本上八個肉好便可以買到一鬥。一千個錢,可以買一百二十多鬥粟,如果砍好了價,基本上能買一百三十鬥。一百三十鬥米,六十五鬥椒,那可是近三千斤糧食,堆在自家屋子裏,可以從地麵一直堆到房梁。自己從今天晚上起就再不用做夢挨餓了,守著糧食睡覺,夢裏邊都是米香味兒。
沒等他笑出聲音來,程小九自己就否決了這個提議。“不行,那麽多糧食,肯定得招耗子來!五千多斤糧食,光咱們兩個也推不動。”
“那怎麽辦啊?!”王二毛沮喪地坐了下去,抓起一塊石頭扣地麵上的泥巴。
程小九也很懊惱,圍著井台來回打轉。到了這一刻,他才發現原來兩吊錢可以買這麽多東西,換成糧食,至少能保證母子兩個幾年不挨餓。可笑的是自己先前還一直沒覺得它為多大數目。更可笑的是,在回家的路上,自己還曾經望著小杏花的背影在心裏許諾,入臘之前,一定賺夠二十吊錢去她家求親。
心中的喜悅漸漸被惆悵代替,程小九的心終於從雲中落回現實中。今天小杏花說過的每一句話,一顰一笑,都突然變得清晰,仿佛已經牢牢地刻在了他的心上。每次想起,都讓他的心針紮般地痛。
他蒼白著臉蹲在地上,呼吸著驢屎胡同特有的炊煙,頭暈目眩。二十吊錢,他手中所有積蓄的十倍!朱萬章夫婦所為惹起的憤怒和小杏花的關心所帶來的喜悅都慢慢消失,這一刻,他隻能感覺到金錢的沉重。沉得像臘月裏的冰,壓得他透不過氣來,無法掙紮,無法逃避。
“小九哥,小九哥你怎麽了?”王二毛被程小九身上突然發生的變化嚇了一大跳,趕緊蹲在他對麵,關切地追問。
“沒,沒什麽!”程小九用力拍了自己腦袋一下,大聲回應。“我剛才累了,所以蹲了一會兒。咱們先回家,各自把錢藏好。最近幾天應該不會出事兒。等明天咱倆再賺上一鬥半米,然後靜下心思,慢慢想主意。”
“嗯,嗯,我聽你的。小九哥,俺娘說咧,你有出息,讓我一切都聽你的安排!”王二毛不敢再惹程小九發呆,一連聲地答應。
程小九輕輕點頭,有些不敢麵對好朋友信任的目光。自己真的有本事麽?自己有什麽辦法擺脫現在的困境?他用力咬了下舌頭,將滿肚子的胡思亂想趕出體外。然後拉起王二毛的胳膊,鄭重許諾道:“明天之後,咱們就把手裏的四吊錢當做老本兒,想辦法做買賣。總之一句話,錢向前滾,人撒腿追。錢賺錢容易,人賺錢難。我就不信,咱們就天生的賤命翻不了身!”
“我跟你搭夥!一人一半。賺了平分!賠了一人一半!”王二毛被程小九的話說得豪氣幹雲,點點頭,大聲道!
“一人一半!”程小九笑著出拳,捶了捶王二毛的胸口。
“一人一半!”王二毛側身閃開,然後一拳捶了回來。
兩個少年的笑聲在晚霞中傳了開去,溶入街巷,溶入傍晚的炊煙。直到很多年後,人們經過驢屎胡同,依然能聽見笑聲在井水中回**。
注1:椒,即小黑豆。古代人的重要口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