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四章 火裏生,彈坑埋(2)

徐凱的傷口是個血盆般的大洞,根本無法縫合,丁儒剛嚐試了幾次,攤開手,無奈地看著滿手血在寒風中凝結成冰。

“快點!背!不行,抬走……他娘的!”陳子忠慌了,徐凱像是被刺刀捅爛的稻草靶,碰一下都會碎得一塌糊塗。

“別,別浪費紗布了。”徐凱推著不死心的丁儒剛,淡黃色的紗布染上刺目的猩紅。

“弄走啊!傻了?”陳子忠向身後瞭望,白天穿越美韓軍封鎖線,安全抵達野戰醫院絕非易事,況且徐凱血流如注,走幾步就可能斷氣。

戰士們麵麵相覷,很快從屍堆裏拖回幾具屍體,剝掉美式軍裝,扯開,綁製簡易擔架。陳子忠一瘸一拐,嘴裏*似地咆哮催促。

“我說別!”徐凱虎目圓睜,瞪得陳子忠扭過頭。

“老陳。”徐凱的目光跳過紗布和從美軍屍體上繳獲的急救包,緩聲說:“你要是還當我這個活死人是你連長,陪我嘮會嗑吧。”

陳子忠的喉結艱難蠕動著,刀割般疼。

“哎!”

戰士們散去,陳子忠半跪在徐凱身邊,握緊他的手,他們的手都在顫,粘稠的血從掌緣滴落。

“老陳,說這話你別介意。你在我眼裏其實還是新兵崽子,隻有,隻有建連時那些戰士,他們才是老兵,可是都……都死的差不多了,我活著愧得慌,現在好啦,太好啦。”

徐凱大口喘氣,吐血沫子,他的目光從陳子忠的臉上滑過,望向萬裏無雲的天空:“以前在抗聯苦啊,經常有一隊隊的戰士餓死,幾個月以後才找到堆堆白骨圍著架在一起的槍……現在也苦,可是不一樣,你知道為啥不一樣不?咱在朝鮮!”

陳子忠的手越握越緊,徐凱的目光如同油盡的燭光“扛槍就得做好火裏生,彈坑埋的準備,我早就準備好了……你這新兵崽子都當排長了,我放心……咱這槍不白扛……以前,以後……老子死也知足了……。”

“老徐,別磨嘰了,有啥願望?我鐵定給你辦。”陳子忠心悸地盯著搖在徐凱眼裏的微弱的光。

“我早就做好火裏生,彈坑埋的準備啦!”

徐凱狂笑,鮮血箭一般從嘴裏噴出,眼睛鉤子似的掛在陳子忠的腰間“我這傷……別浪費了,讓我彈坑裏埋吧。”

憤怒,不忍,沮喪,妥協,幾種情緒在陳子忠瞳孔裏閃過,他終於‘哎’著抽出一枚手榴彈,背過臉,輕輕放在徐凱手邊。

“老陳,部隊交給你了,你說過,咱尖刀連都是倔脾氣。”

“倔脾氣,嗷嗷地,嗷嗷地……”陳子忠跌跌撞撞地向陣地走去,人生第一次感受到逃這個字沉甸甸的份量。

爆炸聲在陳子忠身後炸響,峽穀上方大片的積雪滑落,轟轟掩埋彈坑,形成一座巨大的白色墳墓。

陳子忠踉蹌爬上陣地,哧啦拽開上衣,*地迎著刺骨的寒風狂吼:“都他娘的是倔脾氣!”

丁儒剛遠遠看著陳子忠,十幾,二十分鍾目不轉睛,嘴裏念念有詞。

總攻在傍晚時開始,軍號,喇叭齊鳴。尖銳的喇叭聲在群山中回**不絕,這種東北特有的喇叭吹出的聲調從北方吹到東南沿海,從東南沿海吹到朝鮮北部,每次吹響他和攻城拔寨的戰友都會看到遍野的紅旗。

高地上的陳子忠目睹了雄渾壯闊的戰爭畫卷:冷月寒星輝映著幾十公裏長的戰地,雙方士兵在公路沿線展開犬牙交錯的激烈戰鬥,排山倒海的呐喊激**天地,數不清的曳光彈、照明彈交織飛舞,似乎將傍晚拉回了黎明。炮彈在天空拽出密集的尖嘯,峽穀下方手榴彈、爆破簡、炸藥包發出悶啞的爆炸聲回響不息。

“老徐!”陳子忠揮舞兩把盒子炮,像是出膛的炮彈,滾燙,無情。

四輛m-4中型坦克朝向峽穀圍成u形,韓國士兵正坐在柴油爐前吃晚餐。陳子忠帶著戰士們衝過去時他們丟下了來不及發動的坦克逃出了幾百米。

柴油爐上煮著熱騰騰的牛肉,拔掉瓶塞的酒瓶吐出濃鬱的酒香,陳子忠向前衝了幾步急停轉身,汙黑凍裂的手在鍋裏撈出兩塊牛肉塞進嘴裏,彎腰撿起酒瓶猛灌幾口,夾在腋下,人又撲了出去。

美韓軍遺棄的大炮、坦克、裝甲車和各種汽車,綿延透迄,一眼望不到頭,到處是散落的文件、紙張、照片、炮彈、美軍軍旗、韓軍太極旗和堆積如山的軍用物資。

王牌美軍騎兵師不敗的神話就此破滅。

丟盔棄甲的韓國士兵被迫投降,他們幾乎被俘虜他們的人嚇傻了:被槍火煙霧熏得漆黑的臉上長著亂草似的絡腮胡子,軍裝早已分辨不出原來的顏色,破破爛爛地露出幾簇棉花。腳上套著兩隻大小不同的美式軍靴,褲子的膝蓋部磨得像薄窗紙,褲襠撕開足有一尺。更恐怖的是,他腋下夾著酒瓶,嘴裏肆無忌憚地狂嚼,隨手一槍便打爛了藏在汽車底部頑抗的美軍。

“他娘的,白瞎啦。”陳子忠揚起空酒瓶,把最後的幾滴抖進嘴裏,朝遠處大喊:“二班長,你會說朝鮮話,問問誰是他們的炊事員,拉到雪地裏斃了,這牛肉讓他燉的,跟牛皮糖似的。”

丁儒剛黑著臉走到他麵前,啪一個敬禮:“排長,我軍優待俘虜。”

“開玩笑也聽不出來?”陳子忠掀起衣襟,使勁嗅著,酒在追擊中全灑在衣服上了。

“你是指揮官,軍中無戲言!”丁儒剛眉頭緊扣,不依不饒。

“那我以前說操蔣該死他大爺,現在是不是劃船去台灣?”陳子忠把嚼不爛的牛肉狠狠吐在地上,丟下氣炸肺的丁儒剛,轉身找酒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