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老莊幫我馴服桀驁的呂毛毛期間,我也在履行承諾,幫老莊尋找一個女孩。
起初老莊說出他的請求時,我以為他在開玩笑,但當我在接待處見到給老莊送衣物的女人時,我才意識到問題的複雜。
那女人被人喚作“方姐”,年齡在五十歲上下,留著齊耳短發,皮膚白皙。那天她上身披著一件促狹的刺繡小坎肩,裏麵穿著一件輕薄的棉麻長裙,看似不露一分,實則性感可人,舉手投足間透著嬌羞和富態。方姐自稱是老莊的房東兼朋友,其他的便不願再透露,我不禁暗暗感慨老莊的福氣。
清點完物品後,方姐用眼睛示意我看向看守所門外的一輛墨綠色路虎:借一步說話吧。”
我猶豫了片刻,但想到自己今天本就該休息了,便隨這個方姐坐上了那輛路虎車的副駕駛座。
方姐握著方向盤問:“老莊和你說過那個女孩了吧?”
我點頭:“說了。不過,他說的都是他進看守所前的情況,最新的消息還得你告訴我。”
方姐有些猶豫:“你真願意幫我找那個女孩嗎?”
“這是我答應老莊的,我一定努力。”
“可你隻是一個看守所的警察啊,你又沒有管轄權?”
“我有很多戰友在派出所和刑警隊工作,我會請他們幫忙的。”
方姐猶豫了片刻,然後說:“雖然這事和我們沒關係,但失蹤的女孩成了我們的一個心病,所以真的要拜托了。”
說著,方姐啟動了車子:“我帶你去一個地方吧。”
看她一臉的憂愁,我點頭,隨即係上了安全帶。
在路上,方姐跟我講了事情的來龍去脈。
方姐在城郊有一處上下五層的帶大院的樓房。她無兒無女,孑然一身,自己住一間就足夠了,索性便把剩下的房間租給那些小攤小販的老板。老莊便是其中一位租戶,住在頂樓的一個小房間裏。他平日深居簡出,大家都以為他是一個畫家。還有一對母女,住在一樓東南拐角的兩個房間裏。母親是在鄰近的工業園區打工的女工,姓張,具體名字不詳。女兒十七八歲,綽號小葫蘆,智力低下,平日裏被母親拴在褲腰帶上,走哪兒帶哪兒。
後來工業園區通過人臉識別技術加強出入管控,張姓女人上班時沒法兒再把女兒帶在身邊,便把小葫蘆托付給方姐照看。方姐閑著也是閑著,便把各種疼愛投注在這個傻乎乎的女孩身上。本來歲月靜好,突然有一天,就在方姐一背臉的工夫,小葫蘆不見了。方姐以為她去找她母親了,起初沒當回事。可到了晚上,她母親都下班回家了,小葫蘆還沒回來。方姐於是發動所有租戶去找,包括一直沉默寡言的老莊。
那天晚些時候,老莊在一個廢棄的鐵罐車裏發現了瑟瑟發抖的小葫蘆。夜裏露水重,老莊抹了一下她的臉,發現她的臉腫了。老莊剛把小葫蘆從車裏攙扶出來,小葫蘆就捂著屁股喊疼。老莊猶豫了,他沒有撥打110,而是打電話讓方姐和小葫蘆她媽趕了過來。她們趕到之前,老莊守著現場一步也沒有離開。兩個女人趕到後也發現小葫蘆走路時扭著屁股喊疼,心裏有了某種不祥的預感,就問小葫蘆發生了什麽。小葫蘆很害怕,什麽也不說。方姐建議報警,說著就拿出手機撥號。但小葫蘆的媽媽搶過手機按下了掛機鍵,然後攥著小葫蘆的手,拉著她往家走,也拉著這個傻女孩走進了黑暗。
這件事在方姐和老莊心裏埋下了種子,也讓這兩個年過半百的中年人有了許多交流。方姐總覺得自己在哪裏見過老莊,但就是想不起具體的時間和地點。自那之後,那個女工重新把小葫蘆拴在身邊,別說是旁人,就連方姐也沒法兒接近她。為了驗證自己的判斷,方姐便暗自觀察起這娘兒倆每天的垃圾袋。她知道小葫蘆大姨媽的周期,但經過兩個月的觀察,她發現小葫蘆一直沒有來月經。方姐把這事和老莊說了,然後他們一起質問小葫蘆的母親。張姓女人起初支吾著不承認女兒懷孕的事情,直到方姐作勢要打110,她才承諾第二天帶女兒到醫院檢查。當天夜裏,老莊像隻貓頭鷹,一直盯著那娘兒倆,直到天亮。老莊提出要陪她們去醫院做檢查,被方姐勸住了。方姐說,一個大老爺們兒摻和婦科檢查不方便。老莊沒有再堅持。但就是在醫院,這娘兒倆失蹤了,手機全部關機。方姐趕回其出租屋,打開門,發現東西還在,隻是所有的證件都不見了。方姐正失神時,老莊分析說,或許小葫蘆的母親已經和強奸者達成了某種協議。
故事說到此,我看到方姐的腮幫子動了動,像是猛咬了一陣後槽牙。
我問方姐:“對於性侵小葫蘆的人,你們有沒有懷疑對象?”
方姐搖頭:“我的院裏住了二十多戶租客,附近工廠裏也有大量工人,我們沒有什麽確定的懷疑目標。不過,她們消失後老莊就開始了調查,他找到小葫蘆媽媽曾經的工友和老鄉,詢問她到底去了哪裏。那些人起初並不配合,但老莊編了許多理由,比如說要辦保險理賠,又或者要想法子給她們辦理低保,一套又一套的,不由得對方不信。後來,我們終於打聽到了這對母女的消息。”
“找到她們母女了嗎?”
“找到了,但也隻是瞧了一眼,就又失去了聯係。”
“到底怎麽了?”
方姐此時把路虎停在了一處廢品收購廠外,指著正前方的大門說:“按照老莊打聽到的消息,小葫蘆娘兒倆先前就住在裏麵,但現在我已經不太確信了。這裏麵的人都是小葫蘆媽媽的老鄉,白天男人們從事廢品收購生意,晚上女人們成群結隊地到城區裏乞討,據說都很賺錢。老莊曾試圖進廠區摸情況,可剛進去就被幾個男人綁起來揍了一頓,還說他是小偷。後來老莊到名表行盜竊時,據說是這夥人事先知道了情況報了警,才導致老莊被抓。”
方姐說到此便停下了。
我試探地問:“你沒想到他真是一個盜賊吧?”
方姐搖搖頭:“我見過不少小偷,但老莊這個人,嗯,沒有小偷的感覺。”
我反問:“那老莊是一個什麽樣的人呢?你剛才說好像在哪裏見過他。”
方姐臉一紅,沉吟了許久才說:“他是一個好人。”
“你知道他的過去嗎?他可是做過好幾次牢的,或許他在監獄裏的時間比在外麵的時間還要久。”
“我隻看中他的現在。”
既然方姐說得如此斬釘截鐵,我便沒有再就他們兩人現在的關係追問下去。
方姐把話題轉移了回來:“我和老莊懷疑,小葫蘆和她媽媽被這個團夥綁架並洗腦了。或許小葫蘆的母親是自願的,畢竟她可能沒有其他謀生辦法了。但小葫蘆是無辜的,我們想救救她。”
我說:“如果這兒真像你說的那樣,是由同一個地方的外來打工者聚居而成的,那麽想進去偵查甚至把小葫蘆解救出來,就非常困難了。”
“所以,我和老莊想請你這個警察幫忙。”
我想了想:“像這種治安亂點地區,還得找‘土地爺’來管。這樣吧,我幫你聯係一下屬地的派出所。”說完,我給李庸醫打了電話,把事情的過程簡要地跟他說了一下。李庸醫倒也很重視,讓我稍等。幾分鍾後,他給了我屬地派出所趙所長的聯係方式,讓我直接去找他,末了還要我不用客氣,說這個趙所長是他二舅。
對於李庸醫背後龐大的警察世家,我隻能默默感慨。
接著,我讓方姐把車開到附近的派出所,正巧趕上一輛警用商務車緩緩地停在派出所大院。幾名警察把四個滿臉是傷又酒氣熏天的男人帶下車,關進了留置室。一個掛著兩杠三警銜的警察命令道:“把他們先束到醒酒椅上,要喝水就給他們水喝,要吐就讓他們吐,首先保證安全,其他的等酒醒了再說。”
大家各忙各的去了,“兩杠三”這才看到我。還沒等他開口,我便把自己的警官證遞了過去,然後介紹說自己是李庸醫的同批戰友。
“那小子啊!”“兩杠三”笑著說自己就是趙所長,接著問我們有什麽事。我便把小葫蘆和她母親的遭遇跟趙所長說了。
趙所長皺了皺眉頭,要我到他的辦公室詳談。方姐也要跟去,趙所長回過頭對方姐搖了搖頭,製止了她。
進了辦公室,趙所長突然問:“那個老莊現在怎麽樣啊?”
我點點頭:“算得上模範在押人員。”
趙所長歎口氣說:“按理說他是一個老江湖了,沒想到會栽在幾個毛頭小夥子手裏。”
“好像他曾經是一個江洋大盜。”
趙所長說:“是那幾個小夥子說看中了一款表,便要老莊去偷,還承諾老莊偷到表後,他們就把小葫蘆和她的母親交出來。”
“結果這是一個圈套。”我說道。
“對。這邊老莊一得手,那邊就有人報了警。可以說,老莊的盜竊技術堪稱完美,怎奈我們得到的情報非常詳細,抓個正著,還人贓俱獲。”
“這些都是老莊告訴你的?”
趙所長搖頭:“老莊到案後什麽都沒說,完全是服罪認栽的態度。這是我的線人告訴我的。”
“那你們去抓那幾個毛頭小夥兒了嗎?”
趙所長還是搖頭:“我們在等待統一行動。”
“統一行動?”
“是的,市局打拐辦、禁毒支隊,還有咱們分局,聯合成立了專案組,要對這個涉嫌拐賣拐騙和販毒的窩點進行統一清繳。我們這個派出所隻是專案組中的一小股力量。”
“什麽時候行動呢?”
“明天晚上。”
一瞬間,我想自告奮勇參加行動,但又覺得這不合乎規矩,且不說明天我要值班,至少我還得征求衢八兩的批準。
“你擔心所裏不同意你去?”趙所長完全看穿了我的心思,“我可以和衢所長說一說,讓你提前介入一下。反正到時候人抓到了也得往看守所送,你們這一環是少不了的。”
我先謝了趙所長,然後再次強調:“我隻是想去解救小葫蘆和她的母親。”
“你和那娘兒倆有什麽關係嗎?”
我搖頭:“這是我對別人的一個承諾。”
“老莊?”
“是的。”
趙所長笑了:“這個老莊啊,果然不同凡響。”
衢八兩同意了我的請求,陳拒收也答應和我換班。既然他們都給我開了綠燈,我便在第二天傍晚趕到了市局的特警訓練場。此時天上正飄著小雨,一百來號警察烏壓壓地整齊列隊,其中既有全副武裝的,也有穿著便衣的,來自監所係統的大概就隻有我一個。市局的一位副局長淋著雨在前排布置任務。我正豎著耳朵聽時,突然感到有人在拍我的後背,轉身看到了正齜著牙笑的曹大牙。能看到熟人,我有些空落落的心稍稍踏實下來。
曹大牙問我屬於哪個組。
我聳聳肩:“我是醫生,就算是‘戰地救護’吧。”
曹大牙撇了撇嘴:“狗屁‘戰地救護’,你就是一獸醫。”說完,曹大牙“哈哈”笑了幾聲,邀請我加入他的抓捕小組。
領導布置完任務後,我便加入了曹大牙的隊伍。我們分乘數十輛民用車來到市中心的商貿廣場。大家下車後便各自散去。曹大牙則帶著我和一名無人機操作員,攀上了一棟高層建築的樓頂。無人機操作員是一名女特警,穿著一身黑色的緊身衣,看起來非常颯爽。調試一番後,她放飛了一架巴掌大的無人機。女特警一邊操控無人機在城市上空逡巡,一邊在一麵電子屏幕上標注。看到我好奇的眼神,曹大牙告訴我:“這是一個指揮係統,不僅可以對追蹤目標進行身份識別,還能將它們分派給不同的跟蹤小組,避免不同追蹤組之間互相打架。”說著,他用手指向一個牽著小男孩的乞討婦女。順著他的手指,我發現乞討婦女身後跟著一對年輕男女,男的正給女的喂冰激淩。
“那是咱們的人?”
曹大牙點了點頭:“偽裝得還挺像。”
突然,小男孩離開乞討婦女,拐進了一個巷子。在後麵盯梢的男女雖然沒法兒往前跟,但無人機成了他們的另一雙眼睛。隻見它飛到巷子上方,將下麵發生的一切投到操作員手中的屏幕上:那個小男孩從嘴裏吐出一塊口香糖,用它將一小包東西粘在排水管道的後方。然後,小男孩離開巷子回到在外望風的乞討婦女身邊。過了兩分鍾,一個男人進入巷子,從排水管後麵摸出了那一小包東西。
我問:“那是毒品?”
曹大牙點頭。
“利用小孩兒販毒,他們可真夠可惡的。”
曹大牙歎口氣說:“她們這樣做,一是為了逃避打擊,二是能非接觸式販毒。”
夜漸漸深了,街麵上的人越來越少,對講機裏的聲音卻越來越嘈雜。聽得出來,在另一個戰場——廢品收購廠——一場突襲和清繳戰已經打響。十多分鍾的混亂後,各組開始報告他們的戰果。顯然,那裏發生的變故已被市中心這個流浪乞討團夥所知曉。乞討婦女們像驅趕小雞一樣將那些小乞丐趕開,自己則試圖往另一個方向逃跑。此時,曹大牙開始通過指揮係統點對點地下達抓捕指令。盯梢許久的便衣們分工明確,男警控製女犯人,女警則控製乞討兒,一切高效有序,幾乎沒有影響廣場上安寧的氛圍。
當我進入這個戰場時,抓捕已經臨近尾聲,所有被抓人員都手抱著頭、麵對一麵廣告牆站成一排。便衣們正挨個兒對他們進行人身搜查,有搜到毒品的,有搜到管製刀具的,甚至有便衣從一名乞討婦女身上搜到了上萬元的現金(後來證實那是當晚毒品交易的收入)。
正在我“檢閱”這支破爛隊伍時,一陣笑聲從隊尾傳來。隻見一名女警正在搜查一個高個兒女人,或許是因為女警的手摸到了女人的腋下,才讓她不由自主地彎下了身子,止不住地發笑。女警一愣,正要彎下腰去,女人突然身體向上一彈把女警撞開,接著拔腿就跑。另一邊,曹大牙如出膛的子彈一樣追了出去。
女人眼見逃不過曹大牙的追捕,便像一隻兔子一樣不斷地掉轉方向,開始兜圈子。我瞥見一輛夜班公交車正緩緩駛進馬路對麵的公交站。我有種直覺,女人可能會跳上那輛公交車。於是,我悄悄地向公交車小跑過去,躲在車門那一側。就在車子啟動準備離開時,我聽到一陣急促又輕快的腳步聲。我向車的前門挪了過去,然後迎麵撞上了那個逃跑的女人,四目相對時,我和她都愣了。
一秒鍾後,我喊出了她的名字:“韓江雪!”